百合子迅速收回了眼神,因为她知道男人城府之深,目光毒辣,对任何人事物都有极为锐利的洞察力,她十指紧扣小皮包,胸口压抑地起伏,将事先想了十几遍的理由,用一种惯常的坚涩语气,慢慢道出:
“下午,我在电话里听光一说,您来长崎了。刚好今天店里收得早,所以就想过来看看您。”长藤光一正是百合子的丈夫。
她抬起头,迎上男子微蹙眉头的深邃眼眸,“亚夫哥哥,我们大概有两年多没见了吧?”
织田亚夫的目光迅速将百合子扫了一遍,点点头,口气平淡,“嗯。我大概会在长崎停留一段时间。雅矢和阿澈他们都回来了,估计很快就能见面。到时候一起聚聚。”
百合子垂下眼,温顺地应了一声,眸底却闪过了一丝惊异。
“时间不早了,我派车送你回去吧!”
织田亚夫朝十一郎打了个眼色,十一郎立即将百合子进门后就让仆人准备好的礼物接了过来,上前抬手恭请。
百合子依然只是温顺地应了“是”,又说了声谢谢,露出一个含蓄温婉的笑容。
这就是东晁贵族女子所受的礼仪教育,在男人面前温柔、谦恭、体贴、顺从,绝不可大手大脚大小声,更不能执己见反驳狡辨。而已婚女子未有丈夫陪同,入夜私会异性也是绝不允许的。虽然是兄妹关系,但毕竟人言可谓。可以理解百合子多年不见兄长的情急之举,却不适合待太久。
转身离开时,百合子又看了眼织田亚夫,后者的面色似乎温和了不少。而目光也不可避免地扫过了男人身后那扇紧叩的卧室大门,垂首时悄悄掩去了一抹异色。
未料刚走出一步,那大门就传来了开启声。
接着一个柔嫩的声音传出,“亚夫,牛奶冷了,可不可以帮我加热一下?”
织田亚夫面上迅速闪过一丝惊色,回身立即挡住了出门的小人儿。
可仅仅是这一瞬间,百合子将男人脸上的表情,和轻悠身着高档法国真丝睡裙的模样,尽收眼底。
“你有客人么?”
轻悠见男人紧张的样子,歪头朝那方看了眼,本来想立即进屋,毕竟她现在形容不端,但见是个着和服的女子,心下就放松了不少。
百合子没有动,也没有主动出声。因为按照东晁贵族女孩良好的礼仪,就算是碰到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子过从暧昧,若在公开场合仍是要以丈夫的尊严和脸面为第一,甚至还可能必须为保全丈夫的颜面而帮忙掩饰,一笑而过。
当前的情形,立即离开就有些欲盖弥彰。等待男主人的决定,才是最明智而有利于自己的。
织田亚夫顿了下,才道,“百合子是我妹妹,两年前嫁到长崎。你先上床去躺着,牛奶马上就好。”
轻悠“哦”了一声,感觉到男人明显不想让她与人接触的排拒态度,只能朝百合子点了点头,百合子抿着一丝温婉的笑容回敬她,她才转身进了房,男人立即将房门叩上了。
她站在门前,背向着大门,隐约听到男人很体贴地说“我送你”,然后就再没有什么声音了。
卧室的布置比起厅堂,更加豪华,奢侈至极,雪白窗纱缠绵着花纹繁复厚重的帘幕,垂落在厚厚的埃及棉地毯上,挑高的双扇落地窗门外,是一个巨大的白色雕栏阳台,可以看到一片美丽的绒蓝色星空,下面铺展开一片波光鳞鳞的大海,美得深邃,遥不可及。
半掩着的窗门外,拂来阵阵湿咸的海风,在这样的仲夏夜里,应是舒适又令人惬意的。
可是,巨大而过于华贵的空间,只让她觉得孤独冰冷。风儿拂过身体时,她哆嗦了一下,双手抱臂蹲下地将自己缩成团。
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回家,在那间小小的只有这个屋子十分之一不足的房间里,连那张豪华的帝王大床五分之一都不够的小床上,窝在母亲的怀里,该多好。
他的世界距离她太远,令人害怕,不安,毫无容身之地。
……
送走了百合子,织田亚夫站在楼下,吸了根雪茄,才上了楼。
跟在身后的十一郎发现主子的脚步缓慢而沉重,似乎有极深的心事,那种踌躇的步伐,让他想起自己头晚带着一帮人马火烧火燎地赶上到长崎的最后一班火车时,望着车窗上反射的光影,莫名的不安和烦躁。
突然,前方的人停下脚子。
十一郎急忙刹住脚,心砰砰狂跳起来,这很不寻常,他斥令自己不可胡思乱想,一切的一切都以英明的主子为意志。
“十一郎。”
“属下在。”
“呵,放松点儿,咱们现在是在休假中。”
十一郎惊讶地抬头看向斜靠在大理石墙壁上,手指轻轻捻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头的男人,走廊上黯昧的灯光将男人低垂的侧廓勾勒出一种慵懒而孤独的华贵气质。
“殿下,十一郎不懂。”
男人轻笑,分明嘲讽,“不用懂,知道就行了,放松。”
“是。呃,我知道了。”
“十一郎,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
十一郎瞪大眼看着男人,扬起了漂亮的下巴,那一惯看起来高傲自信的模样,现在却显得十分无力,甚至有些颓废。
“殿下,您以前告诉过我,如果真想做就去做。对与错,好与坏,那都是由别人去评价。但只有我们自己才会懂得其中的意义。”
男人笑起来,可十一郎却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十一郎,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十一郎么?因为你的父亲大人一心想抱儿子,一连生了十个姑娘才生到你这一个宝贝儿子啊!也许,我们很多人都应该学习令尊的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
十一郎闻言,惊讶得双眼圆瞪。虽然这是他家里的事实,可是这样被主子说出来,更让他觉得主子今晚真有些奇怪。
“你出生的那个时候,东晁刚刚进入维新时期,废除社会等级制度,四民平等,武士阶级全部划为一般平民,没有朝廷奉禄,必须靠自己的劳力赚钱养活自己。你的父亲大人做为没落的伊贺派忍者,依然做着让一族崛起的美梦。可他已经连自己都养不活了,还是渴望将自己的精神传承下去,认为只有男孩子才能继承他的意志。当时有多少人笑话他的不识实务,与政府反着干,私下招募训练忍者,女人一个接着一个娶,女儿一个接着一个生。你觉得他疯狂吗?”
十一郎垂首,“父亲的执着和坚持,一直让我很崇拜。”
当时的人当然会骂父亲疯了,可是在这样人人都谩骂的疯狂坚持之后,却真正赢来了整个家族的兴盛。
“为了一个承载着家族希望的你的出现,做男人的承担起社会的压力和世人指责的目光,那是你父亲的自傲。可我……”
为了一个敌国的女人,抛开一切逃避到这海港渔村来,可有自尊骄傲可言?!除了疯狂,就是愚蠢吧!
“殿下,不管您做什么决定,十一郎都誓死追随你。”
年轻的侍卫双脚一并,行了一个劲道十足的军礼,目光执着而坚定地看着他。
“十一郎,谢谢你。”
肩头重重的两下,让紧张的十一郎一下觉好像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
织田亚夫利落转身,步伐恢复了一惯的紧凑有力。
……
“悠悠,你怎么了?”
一进屋,他发现地上缩成一团的小白球,吓了一跳,急忙将人抱起,仔细察看。
灯光下,那微微颤抖的黑密睫毛,仿佛蝴蝶纤薄美丽的羽翼,脆弱得教人心疼又无奈。
“你哪里不舒服?我立即叫大夫。”
他伸手拿起床头上的手摇铃,她立即阻止了他。
“没,我没有不舒服。”
“真的?”
她面上少见的脆弱和不安,让他蹙紧了眉,却无法说出像那洋大夫一样腻味的甜言蜜语安慰话儿,他知道自己就算说了她也不相信,那道断裂的鸿沟,已经成为两个人之间无法逾越的屏障。
她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眼光,低喃,“只是,睡了一天。现在有些睡不着……还有,地上的毯子花纹,很美。”
所以就蹲在地上研究不起来吗?可为什么让人觉得那么孤单无助?
“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现在住的是荷兰女王在海牙的住所——豪斯登堡宫殿。”
“宫殿?你说什么,我们现在住在荷兰女王的宫殿里。”
他弯起唇角,轻轻梳理她的长发,“准确说来,这里是获得女王陛下恩准,按照她在荷兰海牙的住所的完整建筑风貌设计的一模一样的宫殿。想不想参观一下?这里有很多十七十八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油画,陶瓷,雕塑。这周围的河道、桥梁、森林、花卉、园艺,都完全按照荷兰的田园风格来设计建造,明天我带你去看看,街上的手工作坊店,有不少有趣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怀中人儿的表情。
听到有世界著名的油画时,她的目光变亮,问,“那么屋顶上都开着好多天窗的大房子,都是荷兰人建的么?”
“那叫辛格窗。从窗外可以看到一个很高的红色高塔,德姆特伦高塔,他是这一片荷兰村的标志性建筑,也是荷兰商馆的所在地。荷兰是欧美国家里,第一个与我东晁建立商贸往来的十分友好的国家,他们的东印度公司在十七世纪几乎遍布全球,成为全球最大的海上贸易商队,当时全球有两万艘商船,他们就拥有一万五千艘,比当时的英、法、西班牙三国加起来还多,被称为海上运输队。”
“真的吗,他们有那么多商船,真了不起。”
“的确非常令人敬佩,荷兰与我东晁关系一直相当友好密切,他们的通商船带来西欧最先进的科技和思想,为我们这一个世纪维新和改革提供了很多帮助。除此外,还有一个国家,与我们同样保持着近千年的文化交流和海上贸易……”
他故意停顿,等待,女孩却没有像过往那样得意洋洋地显摆自己的知识见闻。
直到他说出,“亚国。早在明朝时期,那位大宰相建造的大商船,远洋而来时,甚至让当时的荷兰人都非常惊奇亚国的造船技术,他们带来的那些精美的瓷器,正是我东晁瓷器工艺的启蒙者,而东晁的瓷器经荷兰商船流传到西欧世界后掀起极大的轰动,现在荷兰女王的宫殿里都有不少我们的瓷器。”
女孩的表情终于变得生动起来,“哼,你们的瓷器才没有我们亚国的瓷器好,你们都东西都是从我们亚国学来的,连和服,木屐,都是。”
他哼笑,“可是,悠悠,你知道为什么到最后徒弟赶过了师傅?我东晁现在西欧社会都被承认为亚洲第一的强国。”
她鼓起脸,瞪大眼,十分不满却一时又说不出个确实的理由。最后,哼哼一声,扭过身子拉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他笑出声,倾身过去,“悠悠,你知道像你这般当驼鸟,闭关锁国,怎么能赶得上敌人不断进步强大的脚步。要真想打败自己的对手,就更要学会了解敌人的真实实力。亚国有句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懂么?”
被底的小家伙只是动了动,没有吭声。
他叹息一声,轻轻将人拥入怀中,关了灯。
之前十一郎报告了那天送行的情况,她要好的同乡朋友都离开了,她会如此沮丧,也是情理之中吧!
……
隔日起床后,轻悠的精神已经大好。早餐吃到了据说是地道的南京灌汤包,心情更好,一连吃了近十个,被某人喝止才打住。
“去挑身衣服,穿好就出门。”
“出门做什么?”奇怪,这男人居然不上班了。听仆人说他昨天都带着官员去视察的。
“不出门的话,你想跟我做什么?”
目光一射过来,她立即缩脖子奔进房里,嘀咕着“不要脸,大色狼。就知道欺负女生!哼,选什么衣服,全是些花枝招展像孔雀似的戏服……”,却突然失了声。
他跟进去,就看到女孩站在衣架前发呆,旁边的女仆正殷情地介绍着。
“小姐,这件洋装听说是今年法国巴黎和英国伦敦最新流行的天鹅绒蕾丝刺绣,上流的小姐们都非常喜欢。”但看到男主人进来后,女仆僵了僵,立即改口,“咳,那个,小姐您感冒刚好,这洋装太轻薄了,不如还是穿咱们的和服,这用绢丝制成的轻巧透气,穿上身一点也不热。”
可是女孩的目光仍痴痴地盯着那件雪白的蕾丝及膝洋裙,移不开眼,小手紧紧揪着睡衣的带子,大眼里都是孩子般渴慕的神色。
“就穿这件。”
男人几步上前,取过衣架上的裙子扔进女孩怀里。
当轻悠换好裙子出来时,对着大大的落地西洋镜,仍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竟然穿上了家中姐妹和林雪忆都渴望却不可及的洋裙。
这料子是她从未见过的,又轻又薄,又柔又软,穿在身上凉悠悠的,很舒服的感觉。轻轻一转身,层层白纱起伏荡漾,宛如海浪,又似天鹅羽翼,洁白优雅。领口袖口和裙摆下缀的蕾丝花边,又平添几分俏皮可爱,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仿佛连人都变得轻盈起来。
穿着同式黑色西装的男人靠近来,她不禁紧张起来。
“我,真的可以穿出去?”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满意的神彩,又让女仆拿了一个头结来,亲手揽起她浓密黝黑的发丝,扎了一个公主头,说了句“很好”,便牵着她的手出了门。
对于那么简短的一句评论,她红了脸,心砰砰直跳,连上了车都不敢再直视男人,也忘了早前的所有疑问。
汽车开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沿途鲜花丛簇,小河蜿蜒,森林茂密,往来行人有金发碧眼的洋人,还有头顶着鲜果花篮的东晁妇人,清晨明丽的风光里,整个小镇看起来一派欣欣向荣,美得像曾经听过的欧洲童话故事。
当车停下时,轻悠还有些意犹未尽,心底不可谓不羡慕这里的富足祥和。
未想这抬头间,就看到一个从小熟到烂的名词,讶然出声:
“孔子庙!”
金黄色的琉璃瓦,锗红色的雕花柱,飞龙卧凤悬金铃的屋檐下,悬挂着一块黑漆大木扁,上面三个笔力遒劲的镂金大字,让她心底窜过一阵火热。
还有什么比一个远在他乡的游子看到自己故乡拥有浓厚传统的文化代表,更让人心情澎湃的呢!
“欢迎来到华人村,这里是华人村最具精神代表的孔子庙。听说,你们亚国人最崇拜的大教育家、大思想家,就是这位孔子,你们的国人还尊称他为……”
上前介绍的和服女子突然忘词,尴尬地红了脸。
“圣人。”
轻悠接口,愉悦随着女子自然流露的亲切友善,慢慢扩散。
“谢谢,我叫百合子,夫姓长藤。夫人就免了,你就叫我百合子吧!”
“您好,百合子,我叫轩辕轻悠。呃,很高兴认识您,叫我轻悠就好。”
“轻悠?这个名字真美。”百合子笑着,眼角掠过女孩身后的男子,“配你这身漂亮的洋装,轻盈优雅,真是美极了。”
“百合子,您,您过奖了。”
轻悠从未被女人这样赞美过,立即红了脸,踌躇地伸出了右手,百合子轻轻握上,回给她一个友好的笑容。
织田亚夫上前道,“这里是新建好不久的华人村,百合子很了解这里,今天由她当向导。”
“百合子,辛苦你了。”轻悠谢道。
“哪里,能为亚夫哥哥和这么可爱的轻悠服务,是百合子的荣幸呢!”
百合子打趣地笑道,她亲切的态度,温顺的性子,良好的教养,都让人如沐春风,很快就和轻悠聊得十分投机,牵手相游。
织田亚夫走在后方,看着女孩裂嘴欢笑的模样,眉宇舒展。
果然,给她介绍些同龄的女孩子为伴,就不会动不动思乡,情绪低落了。本来他不想她跟百合子多来往,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题外话------
明朝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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