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又哼了一声,扭头不语,郑冲急忙道:“父亲,既然杨知县也一同站着听审,孩儿也不能例外,此乃朝廷规矩,也不是吴知府为难。”
郑芝龙嗯了一声道:“吴知府,那便请开审吧,我倒是要看看那人到底与我孩儿长得有多像!”
当下吴炳便命衙役将独杖禅师、鲁泉、倒霉鬼、杨邦翰等干人等都传至堂上来。当郑芝龙见得那倒霉鬼时,竟然也是一时间呆住了……
第91章 独杖的执念()
倒霉鬼郑大自从那场海战落水之后,便一直走霉运至今。在火船被人放火追杀时候的恐惧,流落荒岛时的孤独,在公堂上的皮肉之苦,在牢狱中的担惊受怕,种种遭遇让他饱受刺激。回想起来,反倒是在朱大嫂家养伤那段时光,还稍能让人安慰一些。
此刻好不容易脱离那暗无天日的监牢,一瘸一拐的来到堂上,赫然见得郑芝龙端坐堂上时,他脸上一阵惊惧之色浮起,不自觉的低下头去,更加畏畏缩缩起来。若说他在郑家最害怕的是谁,那便是郑芝龙了,此刻见了郑芝龙,那反应纯出自然。
郑芝龙见了郑大后,心头一震,暗想道:“这人竟与冲儿如此相像?”但再看他那副害怕而猥琐的样子,心头忍不住一阵厌恶:“像什么不好,偏偏像冲儿从前没出息的那副样子!还好冲儿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
独杖禅师则恶狠狠的瞪了郑冲一眼,大和尚的怨念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郑冲却报以一笑,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让独杖禅师心头更怒。
一众涉案人等都到堂后,都参拜了知府吴炳,随后吴炳也请独杖禅师坐了听审,而杨邦翰与郑冲站着,郑大却是跪着。
一旁自有知府师爷先念了独杖禅师状子,便是状告福清衙门审案不公,官官相护,再告郑冲勾结官府,冒认他人云云。
听那师爷念状子时,郑芝龙便几次想要发作,还是郑冲朝他猛打眼色,郑芝龙这才忍住。待得状子念完之后,吴炳清清嗓子,便开口道:“此案案情,并不繁复,虽有民告官在内,但究其根源,便是在原案郑大公子身份真假之上,原告禅师以为然否?”
郑冲听了暗想道:“听吴炳口气,他是偏向我这边的了。若是按独杖禅师所告,吴炳该先审理福清衙门又无与我勾结才是,他现下直接跳过,便先问身份真假,看来也是想大事化小啊。”
独杖禅师也不是那种有心计之人,听了这话,便瓮声瓮气的道:“知府老爷所言不差,此案根源却是在郑大公子身份之上。若能分辨出真假来,贫僧告官之事是否属实,也便可分断。”
吴炳立刻道:“好!那本府也不再啰嗦,今趟有幸得郑大公子之父郑总兵亲至堂上,便请郑总兵分辨身份吧。”
郑芝龙早就不耐烦了,当下起身道:“吴知府明鉴,本官自己的儿子自然是认得出的,便是与我同来之人。至于堂上跪着这人,本官不知他是从何而来!”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之人皆是一阵议论,“瞧见没,都说了那位才是真的,你看着跪着的人,一副穷酸短命相,哪有半点咱们八闽少年英雄的气概?”“就是,我看啊,这趟是这禅师看走眼了,被这人蒙骗了。”
那倒霉鬼郑大却是一脸死灰之色,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无助,他儿时颠沛流离,好不容易三年前一朝富贵了,本以为今后便可安然富贵一辈子,不想才三年时光,这些富贵便都要离自己而去,而且此案之后,也不知自己性命如何,越想越怕忍不住瘫软在堂上,呆若木鸡。
吴炳一拍惊堂木,顿时安静了下来,便看着独杖禅师笑道:“禅师,郑大公子亲生父亲在此分辨了身份,便是说明这位才是真的郑大公子。”
独杖禅师微微皱眉,他没想到郑芝龙如此决然,一口咬定这郑大不是他的儿子,当下起身合什道:“郑施主,此子能将郑大公子从前之事都娓娓道来,情真意切,不似有假啊。”
郑芝龙虽然也拜菩萨,但对独杖禅师却无好感,当下皱眉道:“大师,此乃郑某家务事,我郑芝龙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都分辨不出了么?”
独杖禅师听了,心下一沉,看来郑芝龙便是认定了郑冲,心头忍不住暗想道:“罢了,看来这一趟真是自己错了,但先前与这人赌赛,如今真要是输了官司,难道真要领阖寺僧兵至他帐前听用不成?不行,此事不可就此认输,须得另想他法。”
想到这里,独杖禅师灵光一现,当即道:“郑施主自然能分辨得出真假来,但这趟官司贫僧等人都想求个明白,若是只凭郑施主三言两语,恐难服众。”
郑芝龙气不打一处来,不客气的道:“禅师,你乃出家人,该当礼佛念经,现下居然管起我郑某的家务事来了?我郑氏的子孙,我郑氏自会分辨真假,不须禅师操心!”
独杖禅师却摇头道:“不然,这位施主先前在我少林院、在福清县衙之上,多有奸猾之举,又能言善辩,说不定郑施主被他花言巧语所蒙骗了呢?”
郑芝龙冷笑道:“禅师,我说了此事我郑芝龙自会分辨清楚,不单是我,便是我二弟郑芝虎、我夫人、我儿媳等一众家人都能认定我儿身份是真的,你何以偏偏要多管闲事?”
说到这里,郑芝龙更是大声说道:“吴知府,我堂下还有族弟郑芝燕、福州水师将官、我远方表侄、我儿的亲随,都可上堂分辨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吴炳立刻道:“好,传召一干人等上堂来作证。”当下郑芝燕并黄承昪、施福及一干水营将官都到了堂前。众人自然是众口一词的证实郑冲才是真的郑大公子,而对于郑大,众人皆是一脸不屑,更有甚者,还斥骂不已,若非是在公堂上,郑大或许便被一干郑氏水营大将给剁碎了。
郑大却是一脸木然的看着这些人,这些人有些他认得,有些只是觉得脸熟而已,有些根本就没见过,但如今却众口一词的说自己是假的。一时间,便连郑大自己也恍惚起来,心头忍不住暗想道:“难道我真是假的?”
这就是谎言重复一百遍的威力,当谎言无数次重复在你耳中时,你便会接受谎言。战国时,曾子住在费县,费县有一个与曾子同名姓的人杀了人。有人告诉曾母说:“曾参杀人。“曾参的母亲说:“我的儿子不会杀人。“仍然织布自如。一会儿又有人跑来说:“曾参杀人。“他的母亲还是织布自如。很快一个人又告诉她说:“曾参杀人。“他的母亲终于害怕了,丢下梭子翻墙逃跑。曾母开始处于拒绝状态,中间逐渐认同,最后被累织的暗示控制而逃。这时候的郑大便是这般状态,他甚至都开始相信自己才是假货了。
吴炳止住众人吵闹,命众人作证之后都退下堂去,这才看着独杖禅师道:“禅师,如今好有何话说?”
独杖禅师也是一头大汗,最后只得咬牙道:“这人花言巧语,蛊惑手段厉害,这些人都被他蛊惑了。若是要贫僧不再上告也可,便请郑施主当堂与两人都滴血认亲,若是这般分辨了,还是这位是真的,贫僧便心服口服!”
郑冲一直在旁边好整以暇的看戏,此时想不到独杖禅师居然会如此说,忍不住暗想:“又来滴血认亲?我和郑芝龙的血能相溶,这倒是不怕,只不过若是倒霉鬼的血也和郑芝龙的血相溶了,那这该怎么办?”
对于滴血认亲,郑芝龙自然是信心满满,他也不想再与这癞子和尚纠缠下去,当下便道:“好!请吴知府安排滴血认亲!”
郑大却是满心欣喜,三年前郑芝龙在市井寻回他时,也做过滴血认亲,这才将他接纳回府的,对于滴血认亲,郑大也是格外自信。
郑大忍不住心头暗喜道:“天可怜见,父亲终于答应滴血认亲了,我这趟总算能沉冤得雪,待会儿那人的血与父亲不能相溶,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如何狡辩?今后富贵的日子又要回来了,真是好啊!等恢复了身份,便先大吃一顿,什么鲍参翅肚,什么美酒佳肴,都要好好多吃些……”
吴炳沉吟片刻后道:“好,滴血认亲之事,当请大夫在场,恰好便有福州第一名医在我府上做客,便请她过来主持此事。”
福州第一名医?是谁啊?郑冲有些纳闷起来,但堂下人等却都纷纷议论道:“请咱们福州第一名医来主持此事,定然不会有错了。那名医人好心善,定会主持公道。”“我说这和尚就是吃饱了撑的,人家亲爹都说了谁是自己儿子,他还偏要滴血验亲。”“小心说话,你不怕佛祖怪罪么?”
其实滴血认亲不一定需要大夫在场,但吴炳还是请了名医来主持此事,道理与后世若要令大众信服什么事,必定请各路专家现身说法是一样的。有个出名的大夫在场主持此事,旁人便在无话可讲了。
当下衙役至府衙后堂请人,片刻后只见那衙役带了一位妙龄少女来到堂前。
堂上众人看了此女,都忍不住吃了一惊。郑芝龙与独杖禅师都是心头惊讶:“这少女如此妙龄,便是福州第一名医?”郑冲见了这少女,忍不住也吃了一惊:“怎么来的会是她?”
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王肯堂的孙女,王月娘!
第92章 吴炳的决断()
只见她向吴炳见礼之后,便站到一旁,看了郑冲和那郑大一眼后,也是有些吃惊之色,最后只见郑冲朝她努努嘴,脸挂着一丝坏笑,王月娘心头暗道:“哼,这个混蛋才是真的,笑得这般可恨!”
独杖禅师忍不住道:“吴知府,这福州第一名医怎会是位女子?”
堂下便有听审的百姓起哄笑道:“禅师,您老武艺高超,身体康健,从不生病,便不知道,这位王大夫虽是位女子,但赠医施药,妙手回春,医术极是高明的!”“是啊,我儿那多年毛病,也是在她手上才治好的!”“禅师,这位大夫身份不必疑惑,咱们都认识的。”
吴炳惊堂木下去,再次制止喧哗,随后缓缓说道:“禅师,这位王大夫乃是名医王肯堂老爷孙女,家学渊源,来福州行医三年,医术医德都是顶儿尖的。”
独杖禅师老脸一红道:“便请王大夫主持滴血认亲之事吧。”
当下王月娘也不客气,便命人端上两碗清水来,随后她亲自检验了两碗清水,随后道:“知府老爷,两碗清水都无异样。”
吴炳颔首道:“好,请王大夫验来。”
当下郑芝龙、郑冲、郑大来到面前,王月娘依次用银针在烛火上消毒后,便即给三人都刺了伤口,郑芝龙要滴血至两个碗中,是以滴了两回。
都滴了血后,王月娘将郑芝龙与郑冲的那碗端起道:“诸位请看,两人的血相溶了。”再端起另一碗郑大的道:“这碗并不相溶!”
此言一出,堂上人等皆是一起起身来看,各人脸色皆是不同。
独杖禅师一看,便是脸色死灰,垂头丧气的长叹一声道:“看来老天爷也都如此认定,贫僧再无话可说了!”跟着恶狠狠的瞪了那倒霉鬼一眼,暗骂道:“为了这小贼之事,居然将自己半世英明都搭了进去,真是不值!”
郑冲瞪大了眼睛,郑大也瞪大了眼睛,两人都不敢相信这个结果。郑冲心中想的是:“真是奇了怪了,这倒霉鬼是郑芝龙的儿子,即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人,那两滴血也应该能相溶的啊,难道后世那些专家又在忽悠人?”
郑大却脸如死灰,心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心头大声呐喊:“不可能,他是假冒的,怎么他的血会和父亲的血相溶?我的血怎会与父亲又不相溶了?不可能!这不可能!”
郑芝龙却是一脸轻松,与吴炳道:“吴知府,这下应该了断此案了吧,真是胡闹够了。”
吴炳却不动声色道:“本官自有定论,郑总兵安坐听断便是了。”
杨邦翰则是长出了一口气,陪笑道:“郑总兵稍安勿躁,知府大人必有定断。”
当下吴炳回到大堂案前坐好,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人等听判!少林院住持独杖和尚,伙同贼人郑大,诬告朝廷命官,意欲混淆视听,惹民议是非,更派寺中弟子,强闯监牢,藐视法度,按律独杖和尚责打三十杖,流放云南!贼人郑大,假冒朝廷命官,勾结少林院和尚,意图不轨,实乃罪大恶极,收入死囚牢中,待秋后问斩!少林院和尚,不辨是非,为虎作伥,与贼人瞠目,构陷朝廷命官,责令少林院从即日起闭寺,阖寺僧众分别迁往泉州东禅寺与莆田林泉院,不得有误!”
判词很简单,但掷地有声,令堂上堂下之人皆是一阵惊呼。独杖禅师瞪大了眼睛,想不到吴炳居然判自己流放?居然要封了少林院?
郑大更是惊得呆了,自己居然被问了死罪?自己明明是真的,被冤枉成假的便是天大的冤枉了,这下居然还要被判死罪?天理何在?
便连郑芝龙也呆了,诬告朝廷命官,最多也就是流放,封了少林院和判郑大死罪,是否太过了些?
“冤枉啊!老爷,我冤枉啊!”独杖禅师和郑大不约而同的大声喊冤起来,这时候当然是要喊冤的,因为他们实在有些冤枉。
吴炳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住口!郑大,滴血认亲结果在此,人皆目睹,更有郑总兵亲自到堂辨认,人证物证俱全,岂容你狡辩?!你并非郑总兵之子,却胆敢冒认,须知你冒认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刚刚钦封的抗夷英雄!此刻我大明正与红夷开战,你这般混淆视听,本官便可视作你与红夷勾结,意图混淆视听,构陷我朝大将,便是罪加一等,判你死罪!有何冤枉?!”
跟着吴炳又冷冷的瞪视独杖禅师,冷声喝道:“独杖和尚,你领少林院主持,不思礼佛念经,却终日藐视法度,以高僧自居,擅自独断民案纠纷,便是前有过犯!今趟你勾结贼人郑大,假冒朝廷命官,构陷我朝大将,便是罪加一等,判你死罪也不为过!但念你或许也是一时被贼人蒙蔽,因此判你流放云南!但你阖寺武僧桀骜不驯,这趟更是强闯县衙监牢,无法无天,便勒令尔寺,即日封寺,寺内僧众,分别迁往东禅寺与林泉院!你又何冤之有?!”
独杖禅师与郑大听了之后皆是目瞪口呆,想不到从吴炳口中说出来,这案子会变得如此之重!
此刻忽听得嗬嗬几声怪笑声,扭头看去时,只见郑大面容从惊骇渐渐变为扭曲,五官挤在一起,失望、绝望的神色布满面庞,跟着当堂大笑起来,形若癫狂,站起身来指着堂上郑芝龙等人怒吼道:“你们为什么都要昧着良心说话?你们为什么要说假话害我?我明明才是真正的郑冲,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向着他?老天爷啊,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不是郑冲?真的,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郑大的胡言乱语还未说完,便被吴炳惊堂木打断:“大胆贼人,竟然敢咆哮公堂,与我打!”左右衙役如狼似虎般拥上,按住了便是一顿板子打下。
那郑大却没有惨叫,而是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声戛然而止,昏晕了过去。
郑冲看了脸上虽然平静,但内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夺走了这人的一切,身份、名号、妻子、家人,现下还害得他被判死罪。而每个认识他的人,却因为种种理由,没有一个人出来认他的,世间的真假善恶,到底还是被他郑冲颠倒了,是该高兴还是该怜悯?郑冲一时间也茫然了。
郑冲望过堂上众人,只见郑芝龙神情变幻莫测,吴炳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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