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二叔这里有几味药,放在酒菜里让她吃了,包管你收拾得她服服帖帖的,什么名门闺秀,什么泉州才女,都嫁进门了,哪有那么多臭规矩。”
郑冲鼾声传来,郑芝虎看了施福一眼,瞪着眼睛道:“我和这小子说话,他居然睡着了。”施福干笑两声,也不知说什么好,郑芝虎摇摇头道:“没劲儿,罢了,你也早点歇息,明早跟我们一道,先回安平去!”
第20章 坤舆万国图()
正值金秋十月,却是秋高气爽之时,泉州安平镇内外,绿萼黄梢头,刺桐木萧索,一派秋黄落叶肃杀之气。
安平镇乃福建四大名镇之一,自古乃泉州出港海湾最好去处,尤其在南宋时,更显繁茂。累至此时,虽大明朝廷海禁多年,却依旧挡不住这明里暗里的海贸。
此前泉州安平海贸或是海上冒险走私,或是勾结海盗做的贸易,又或勾结官府一起做海贸,反正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海禁的明朝却让安平海商得以崛起。
及至崇祯元年,明廷招安大海盗郑芝龙后,郑芝龙仗其权势与财力,置第安平,开通海道,直至其内,可通洋船。其府第建筑,雕梁画栋,极尽豪华,兼有仓库、兵营和水寨。安平有了郑芝龙这个亦官亦商亦盗的人物庇护,海贸就更加公开,于是泉州安平成了东南第一海贸港口,安平因此亦极一时之盛,市镇繁华,商贸丛集,酒楼、茶馆、商行、药铺、客店等鳞次栉比。
往来之处,吕宋、爪哇、扶桑、东番各处皆有。往来人等,泰西白人、扶桑倭人、南洋蕃人,各色人等形色不绝。往来货物,收易珠贝、犀象、乳香、胡椒诸蕃货,行賈两京、吴、越、齐、蜀等地,转贩丝绸、锦缎、瓷器、茶叶、药材,以供贸外海舶。
镇内诸市各市,商贸货品各不相同,又有茶市、布市、杂货市等。横竖二十二条街上,商人、行脚、百姓,摩肩接踵,芸芸皆为利往而熙熙攘攘,热闹之声,喧嚣尘世。
安平镇直街第一茶楼,上书“安平乐道楼”五个大字,门前飘着茶楼幡旗,内里评弹丝竹之雅,茶楼高朋满座之声,市井俗世喧嚣之气,尽泄于外。
这茶楼好生气派,上下两层,中堂宽阔,二楼皆是静雅精舍,中堂内二十多张桌子座无虚席,中央有丝竹评弹,那说书人正说的是吴下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便靠茶楼门口处一张桌旁,坐了一位四十余岁处士,一身青衣直缀,头顶方巾,正品着青花茶杯里的早春红茶,那红茶颜色艳丽,醇香浓厚,清雅宜人。中堂那里说书人讲道精彩处,满堂喝彩,喧嚣尘上,但那处士却似乎不为外物所动,一直眉头紧皱。
便在此时,茶楼外一阵铃铛响处,跑堂的亮一嗓子:“有客到!”那处士略有喜色,起身抬眼望去,只见茶楼伙计引着一老一少进到茶楼内。
那老者须发尽白,看样子已经是六七十岁的古稀之年,但一双眼睛却还甚至精神。少的不过十六七岁模样,书童打扮,方脸大耳,一副忠厚老实模样,肤色破黑。
那处士见得两个顿时露出喜色,急忙迎上前长揖到底,口中道:“后学晚辈沈崇阳拜见玄扈公。”
那老者微微一笑,伸手扶起道:“原来是你啊,子澹,你怎会在此处候我?”
子澹乃是沈崇阳表字,只见他躬身答道:“师尊言道,玄扈公前后三次入闽,每到安平,必先至安平镇上这安平四海楼喝茶,因此教我在此迎候。”
那老者爽朗一笑道:“黄老太傅有心了。”沈崇阳便要请老者楼上雅座喝茶,那老者却指着沈崇阳门口位置道:“便在此处歇坐便好,中堂人多热闹,也可听闻些坊间民事。”
当下沈崇阳便依老者之言,请老者坐下,书童道声谢,也拉过一张杌子坐了。三人坐下后,茶博士前来问茶,沈崇阳点了三个泡茶,四样点心。
待得茶至,沈崇阳起茶邀敬,老者笑着与他对饮一口,那书童却是抓起点心便大口吃,末了喝口热茶,方才饱足。老者见了笑道:“走了一路,却是饿了。”
沈崇阳道:“既然如此,吃完这茶,先去用些饭食如何?”老者摇头道:“倒也不必,胡乱用些点心,到了老太傅府上再说吧。”
这里方才坐定,街市上一阵锣鼓喧天热闹之声传来,不知何人在外面吆喝一声:“参将老爷、守备老爷凯旋回来啦!”
这一声吆喝,惹得茶楼之内一阵骚动,众茶客纷纷涌至茶楼窗格边往外观看,摩肩接踵,将光线都遮挡住了。
那老者奇道:“有官军大将凯旋么?”沈崇阳也是面露得色道:“玄扈公奔波入闽,千里赶路,许是消息闭塞了。便在二十余天之前,咱们安海郑氏率领我大明水师与红夷海寇决战料罗湾。一场恶战下来,阵斩海寇巨贼刘香佬,击沉红夷大海船七艘,生俘三艘,其余海寇战船五十余艘全都被我大明水师击沉。此乃数十年间,自有红夷袭扰沿岸始,首创此大捷,听闻光红夷兵就俘虏了数百人之多啊。咱们八闽之人,这些天无不都是在传颂此趟大捷,今天想必是郑氏之内官拜福州参将的郑芝虎与泉州守备的郑冲郑大公子先回到安平了。”
老者微微吃了一惊道:“红夷?郑氏当真击败了红夷?”沈崇阳颔首道:“正是,当今圣上褒奖的旨意都下了,这郑芝虎人称莽二将军,原本官拜游击的,如今都升为参将之职。而此战之中,最令人想不到的便是这郑冲、郑大公子了。此子先前市井出身,纨绔不羁,时常留恋烟花之地,十足的便是个纨绔子弟。不想此趟跟随乃父郑芝龙出征,居然骁勇无匹,传说他一人独自便夺下一艘红夷战船,杀得船上红夷兵弃械投降,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那老者捻着胡须也是惊叹道:“郑氏居然有如此骁勇小将。”一旁小书童奇道:“红夷人很厉害吗?”
老者笑道:“让你多读些书你又不肯,现下才问。这红夷乃是泰西强国,国号尼德兰,传闻在泰西诸海之内,战船上千艘,往来四海,皆有其港口。其战船红夷大炮犀利,士卒手中火器精良,实乃当今世上海上第一霸主,端的极难匹敌,想不到郑氏能率领大明水师战而胜之,真乃国之幸事。”
那小书童吐了吐舌头道:“战船上千艘,我们才击沉他七艘,还差得远咧。”
老者莞尔笑道:“尼德兰称霸四海,大海茫茫,他各处都要用船,来到咱们东面的船也就数十艘而已,一下损失这么多船,只怕是连南洋都要震动了,此役大捷非同小可。”
说着老者命书童从包袱中取出一卷画轴,打开之后,沈崇阳忍不住吃了一惊道:“此乃何图?”原来那老者取出的却是一副极大的世界地图!
老者捻着胡须笑道:“此乃《坤舆万国全图》,万历十二年,有泰西儒士利玛窦,号西泰,至广州,自制《万国图志》。万历二十九年,利玛窦到京师献图,深受神宗皇帝喜爱。万历三十年,太仆寺少卿凉庵居士(李之藻名号)出资刊行,曰《坤舆万国全图》。万历三十六年,神宗皇帝下诏摹绘十二份。凉庵居士乃是前辈名士,早年间老夫有幸在他手下任事,便观得此图,自也临摹了一份留下。”
沈崇阳看得双眼发直,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全图,天下万国尽收此图之中,若非亲眼所见,绝难相信。”
老者微微笑着,将尼德兰所在的欧罗巴之地在地图上指了出来,口中道:“此处便是尼德兰所在之地,你们看他隔了我们多远。”
小书童皱眉道:“看着也没多远啊。”老者笑道:“此图上一寸之地,便是千里之遥,这尼德兰离我们不止便是十万八千里远。你们再看,这四方大洋,尼德兰更西边还有大西洋并亚墨利加(美洲),南边还有利来亚(非洲),过了易剌比海并小西洋,才到当年玄奘取经的天竺,天竺离着我们也还有十万八千里啊,你们说这尼德兰离我们有多远。而这沿途海路而来,尼德兰占了不少港口,是以他便是有上千艘战船,也要分守他处,更兼海贸,真到了我们东面来时,也不过数十艘了。”
沈崇阳恍然大悟,当下恭恭敬敬朝那老者长长一揖道:“玄扈公学贯中西,通晓古今,晚辈拜服。”
那老者摇摇头,吩咐书童将画卷收起,随后道:“知易行难,老夫更佩服此趟战胜红夷的少年骁将,也想一起观瞻何等样的英雄人物才能胜过红夷的犀利火器。”
书童也道:“是啊,我也想看看什么人能打赢了那些红毛鬼,我在京中见过那些红毛鬼,一个个长得很是高大的,能打赢他们的人,一定是三头六臂的。”
老者和沈崇阳都是笑了起来,当下沈崇阳道:“既然如此,便请玄扈公移步,我们到茶楼外观看便是了。”
老者颔首道:“也好。”当下三人起身来,沈崇阳吩咐店家看着行李,自引老者、书童来到茶楼外。
到了茶楼外,却见街面上人山人海的被围个水泄不通,沈崇阳当地文士,人皆敬重,看是他来时,都客气几句,让开条路,当下三人分开众人,站到街面上来。
“来了!来了!”少时,百姓们争相传话过来,惊呼声此起彼伏,跟着街面上的牌楼燃起了鞭炮来,硝烟红纸四散之间,遥见从远处行来一彪人马!
第21章 明末第一人()
安平街面上,远远行来一支军马,当先数十名藤牌兵开道,随后数十名火铳兵紧随其后,跟着便是十名手持旌旗的掌旗兵行来,迎面打出大明官军旗号,将官旗号打出的则是斗大的“郑”字!一众将士皆是衣甲鲜明的大明水军将士,个个精神饱满,皆露剽悍之色,令人莫敢仰视。
漫卷飘扬的旗帜下,十余骑在旗林间若隐若现,靠得近时,那老者才看到十八骑铠甲鲜明的明军将士簇拥着两骑而来,这两骑胯下都是高头骏马,两骑并辔而行,马上一个中年将佐,生得面色黝黑,一脸悍勇之色,他身旁却是一骑弱冠小将,年不过二十岁左右,面容白皙,目光从容而凌厉,神色坚毅而凝静,两人身上都透着一股剽悍之气,只不过那中年大将形露于外,飞扬跋扈,而那年轻小将则更加内敛罢了。
“那年长一些的便是郑芝龙郑总兵的二弟,郑芝虎将军,号莽二将军,新晋的泉州参将,他旁边的便是郑氏龙须儿,料罗湾一战杀得红夷血流成河的郑冲郑大公子了。”沈崇阳在老者耳边小声说道。
老者微微颔首道:“当真是弱冠参戎称神勇,八闽海跃起长城啊。国难思良将,此子年纪轻轻居然就有如此风度,将来必成大器。”
沈崇阳也道:“能得玄扈公如此青眼有加,盛赞传扬,这郑大公子当真有福了。”
正说话间,马军已经到了面前,后面的百姓想要朝前看个仔细,也不知谁在背后推了一把,前面小书童被人一挤,立足不稳居然被撞得跌了出去,正好挡在两名将军的战马面前!
那马上两名将军,正是郑芝虎和郑冲,今天一早二人押送刘香宝藏回安平。本来刘香宝藏用战船装了,到了安平后,有水道直入郑家安置,两人便可直接随战船一起回到府中了,但郑芝虎却非要拉着郑冲转而从安平镇上招摇过市,走陆路回府。
郑芝虎这样做无非是想让郑冲威风一下,用郑芝虎的话来说便是:“阿冲,你今后也是做官的人了,做官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立官威和衣锦还乡!今天便让你好好立官威,也让你好生在安平家乡父老面前露露脸,也算衣锦还乡,你娘和你外公泉下有知,也才能含笑。教从前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今后也不再敢轻看你了。”
郑冲拗不过郑芝虎,于是两人将财宝安然送进安平郑府的水寨后,又坐船绕道在安石津码头登岸,随后命数百将士扈从开路,大摇大摆的招摇过市回府。
不想经过安平乐道楼的时候,一名小童从人丛中跌撞而出,正巧挡在两人马前,郑芝虎在马上看得一众百姓夹道欢呼,正沉浸在巨大虚荣之中,哪里防备人丛中会突然撞出个人来?胯下战马甚是雄峻,走得不慢,眼见不及勒马,便要撞上了,周遭军民百姓皆是一起惊呼。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倏地伸了过来,一把抓住郑芝虎战马缰绳,硬生生将那战马拉得人立而起,这才让那小童躲过被战马撞翻之劫。
郑芝虎战马人立而起,好不容易抓紧马辔,这才没有跌下马来,但显得有些狼狈,按住马头看时,却是郑冲出手。原来郑冲虽然和郑芝虎并辔而行,但却不像郑芝虎那样得意忘形,而且他反应神速,见得小童忽然出现,不但将自己战马拉着,还顺手拉住郑芝虎的战马,这才没撞上人。
“哪里来的小童,不要命啦?!”郑芝虎有些狼狈,又看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当下勃然大怒喝骂道。
郑冲却微微一笑道:“二叔,看他也是无心之失,你别把人吓坏了。”跟着低声道:“二叔,当官除了立威之外,还要讲仁德,这样百姓才会爱戴你,可不能一味只是吓唬百姓啊,况且都是乡里乡亲的,别让乡亲们以为我郑家欺负人。”
听了郑冲的话后,郑芝虎这才住口,郑冲翻身下马来,走到那小童面前,将他扶起,只见这小童面色苍白,显然是吓坏了,当下微微笑着替他拍拍身上尘土问道:“可曾伤到哪里?”
这时候沈崇阳和那老者急忙上前来,老者急忙问道:“泽沛可有伤到?”见到老者,那小书童急忙躲到老者身后去了,只敢在老者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偷看郑冲。
沈崇阳在一旁急忙行礼道:“守备老爷赎罪,这位乃是家师黄老太傅并石井书院请来的贵客,冲撞之处还请恕罪。”
黄老太傅?是谁啊,郑冲一时间没明白,身后施福近前来小声提醒道:“黄太傅便是做过礼部尚书,做过太子太傅的黄汝良黄老太傅,现下致仕归家,执掌安平石井书院,安平镇上人等都对他老人家极为尊重的。”
黄汝良?郑冲这才记起来,这人可不简单,早年间进士出身,在翰林院任职多年后,当上了明王朝国立最高学府校长,国子监祭酒。万历三十三年晋升礼部右侍郎,相当于分管教育和外交的副部长级职务。二十年后,他出任礼部尚书。崇祯年间,他是太子太傅。
黄汝良多次上疏面奏,力主改革朝政,严明整时弊,厉行法治,所以称得上是一位忧国忧民的政治改革家。为官五十载,四次辞官、晚年回到家乡安平居住,闲不住的他还是做起了老本行,教书育人,当上了石井书院山长。
崇祯帝两次赐下匾额,赞他“源深泽远”“四世一代”,还时常下旨意到安平,与黄汝良商议国事。而郑冲对他最深的印象是,在后世历史上隆武二年,国姓爷在安平举义抗清,得到晚年居家的黄汝良大力支持,自倾仓廪以助军需,将家资都捐了出来给国姓爷抗清。
郑冲听了暗暗吃惊,黄汝良请来的贵客,这老者看起来也不像是平常之辈啊。马上郑芝虎一听是黄汝良请来的客人,也吃了一惊,立刻下马上前相见。
郑冲朝那老者一礼道:“后学晚辈多有失礼之处,不知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者尚未回答,小书童在身后抢着道:“我家老爷也是做过礼部尚书和大学士的,我家老爷姓徐。”老者瞪了小书童一眼,随即笑道:“老夫徐光启,今岁年初致仕归家,今得老太傅相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