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淙淙净透,花瓣零落浮波,从田地里静静淌过。我蹲□,取出绢帕,擦拭手脸,微凉的溪水混着花香,果然清神爽朗,沁人心脾,小坐林间花枝下,闻着新鲜空气幽淡花香,只觉原本沉甸甸的心头竟也逐渐舒坦了。正欲起身,荷包里忽有什么东西戳到了腰,打开一看,竟是我的金锁。
金锁的链扣处绑了一卷小纸条,上面是如意的字迹:
“小姐,若给你钱你定要生我的气,只求你好歹收着金锁吧。其他物什当了就算了,但这金锁毕竟是老太爷留给你的最后一份嫁妆了。”
我呆住。如意竟没有当掉金锁,那她的嫁妆和爷爷的药钱又是打哪儿来的?
必然是她积攒多年的积蓄了。
我鼻子一酸,默默地将金锁系回颈项。
卖了宋宅仅余的几件字画瓷器,换得的银子付清了米面赊账、医药费,再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剩下的只够一路上京的盘缠。如意给她表姨去了信,替我在京城安排了住处,我主动要求去如意表姨的饭馆里帮忙以抵扣房租,如意起先极力反对,只凭我一味坚持才勉强同意。
往后,我要学会一个人过日子了,虽然我从未一个人过过日子,但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
京城。
三年了,我不停打听他们的下落,终于有个乡亲在上京途中遇见了他们,后来辗转得知他们一直住在京城。
如今,我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小姐,上车咯。。。”远远听见赵老头的呼唤,我深吸一口气,拍拍衣上的尘土,站直了身子,刚要往回走,忽地听见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树沟下,有什么白白的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莫非是兔子?正自狐疑,那只白毛茸茸的东西‘唰’地从树沟底窜出来,一路滚至我脚边,将我撞倒在地。
“啊!”
我本能惊呼,孰料一只大手瞬间掐住了我的咽喉:
“别喊,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
第四章
滚烫的呼吸不断喷在我的颈项,一股特殊的香味混杂着浓重的腥臭直冲鼻口,惹人反胃。
我被他从背后擒住,看不到他的脸面,只道他身段十分高大,我的脑袋只够其胸口,他忽然一阵剧咳,身子微微颤抖。
一条雪白的茸毛皮草从他肩上滑落,掉在我脚边,我一眼便认出——竟是雪狐。
天山雪狐,百年罕见,万金难求。宋家最得意的时候,爹爹曾费尽人力物力弄到一件送给爷爷做五十寿礼,但毛色比眼前这张仍然略逊——如此纯洁雪白无任何斑驳瑕疵,且轻软如棉,薄如蝉翼,覆在脚背上完全觉不出一丝分量。
我卡在喉咙的一口气至此方才慢慢顺过来。此人衣着华贵,该不是为财,那他意欲何为?他到底是谁?
他会否,杀了我?
不不,我不想死。。。我。。。还不能死。
“你。。。你。。。”我鼓足勇气开口,却结巴地怎么也说不出话,双腿一软眼看就要往下跌去,他单掌一托,将我整个人揽在怀里,铁臂紧扣我腰际。
我身子一僵,又羞又怕。
“去,去树沟下看看。”他说完,又一把将我推出,只剩手掌捺住我的后颈。
我被迫往前挪步,他跟着我走,直至树沟深处,我战战兢兢往下一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狭长树沟内躺着一名血肉模糊的男子,几乎分不清哪里是衣裳哪里是皮肤,双眼圆睁,面孔扭曲,显然已气绝多时。
我生平何曾见过这等场景,瞬间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快支撑不住了。
“不许昏!”耳旁响起他冰冷的声音:“除非你不想再醒来。”
是他,杀了这个人么?我撞见他行凶,他是不是要杀我灭口?
我惊惧万分,想哭又不敢哭,唯恐激怒了身后的凶徒。
“死了没有?”他一把将我拉回,我扑在他胸口,颤抖不已。
“我问你他死了没有?说!”他抓住我的胳膊,捏得我生疼。我挣扎,但哪里敌得过他一双铁钳,慌乱中抬头,方才发现他双目紧闭,眼周布满一圈深红印记,那印记顺着颧骨蔓延至脸庞,所到之处皮肤溃烂成疮,隐隐散发出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
此时此刻,我已惊怕得呆若木鸡,甚至觉得对着他的鬼脸至少比对着刚才的死人要好。
“他。。。死。。。死了。”我牙齿打战,嗓子细若蝇蚊。
“哼!”他咬牙切齿:“这个吃里爬外、忘恩负义的东西。。。只受一掌太便宜他,应当凌迟喂狗!”说罢伸手一推,我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刚刚巧趴在尸首上,甫一抬头便瞧见那张布满血痕的面孔,和一对呲目欲裂的眼,不禁‘啊’一声,差点昏死过去。
“搜他身,看有什么。”他命令道。
“小姐!宋小姐!”
车夫赵老头的呼喊越来越近,我回头,那个鬼面人却忽然不见了踪影,地上徒留一件雪狐披风。
他走了?
我慌忙从树沟里爬出来,一个不稳‘扑通’跪倒。
“宋小姐!”赵老头快步跑来,见我惊道:“小姐,出啥子事儿了?您还好吗?”
“我。。。”未及开口,就见赵老头两眼一翻,紧接着直挺挺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背后,立着那个鬼面人。
“啊!”我捂嘴,看着不省人事的赵老头,整个人如筛糠般簌簌发抖。
赵老头。。。可是也被鬼面人。。。杀死了?
鬼面人依旧紧闭双眼,语气很不耐烦:“他谁?”
“马、马车夫。”我哽咽。
他似乎在笑,一张布满血疮的脸更显狰狞:“哦?你还有辆马车?幸好刚才没杀他。”
我一听赵老头没死,稍稍松了口气。
“愣着做什么?!”他喝令道:“还不快去搜身!把那叛贼身上的东西,全给我拿来!”
“我。。。我。。。”当一个人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会得慢慢平静下来。我咬一咬牙,颤声问道:“是不是。。。我帮你去。。。去搜了那个人的身,你。。。你就会放我走?”
“你乖乖听我吩咐,我便饶你们不死,但你若给我耍什么花样或企图引什么人来。。。”他指一指马车夫:“他先死,你垫后。”
我深吸一口气,只得挪回树沟处,微闭了眼,伸手在那个死掉的男人身上摸索,搜出两块火石、几张银票、一只小瓷瓶、一柄短剑,还有一卷小纸条。我悄悄将短剑收入袖中,其余则交予鬼面人。他折了银票往怀里一揣,将纸条丢给我:
“念。”
我颤巍巍抚平纸面,上头寥寥数字:
“人头今讫。月圆夜,十里五坡亭。”
他忽然陷入沉思,好一会儿都不说话。
我坐在地上,鬓发凌乱,泪痕未干,惶惶然道:“我。。。我已照你说的做了。。。你。。。你现在可以。。。放、放我走了吧?”
他打开那只小瓷瓶嗅了嗅,不答反问:“你认不认得葛根和蒺藜?”
“认。。。得。”替爷爷熬药三年,寻常药材早已烂熟于胸。
“里头是甘草薄荷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扔给我:“这片地后面就是山林,应该能找到葛根和蒺藜。去寻一口锅,煮沸了水,将那瓷瓶里头的东西同葛根、蒺藜、甘草薄荷混一起,熬成糊。”
我呆呆地听着,仍未反应过来。他忽然伸出一脚,往卧在地上的赵老头踏去,临头之际猛得一撇,脚尖轻触旁侧一块岩石。
瞬间,石头碎成了粉末。
“还不快去?”他盘腿坐下:“半个时辰之内做不好,这车夫的脑袋便如同此石。”
我一震,这才回过神来,一路跌跌冲冲跑回马车。有一刹那我真想解了缰绳骑马逃走,但思及赵老头,终究还是忍住了。
大多车夫都会备一口锅在车上,以防途中没遇着打尖的地方,作风餐露宿之用。果然,我在车底板下找到了铁锅,抱着它一路快步,几次险些绊倒,好容易来到溪边,倒影中瞧见自己脸白如纸,颊上染血,颈项淤痕,再看自己的双手,更是一片红迹。
我想哭,但这不是哭的时候,我也没有哭的力气,胡乱洗了手脸,盛满一锅水,赶回原地的时候,锅内的水几乎洒去一半。
鬼面人已搭起一个小火台,于火堆旁打坐调息,口中时不时吐出一圈圈灰褐色烟雾,眉头紧锁,双拳攥得青筋暴起。
我不敢多看他,一头扎进树林去寻药,不料却在林中发现更多的尸体。他们一个个,都如同那个死在树沟里的男人一样,浑身浴血,死不瞑目。
第五章
我吓得魂飞魄散,眼前顿时一黑。
“啊!”
此际,林外突然传来咆哮,一声声撕心裂肺犹如负伤野兽般满含痛楚悲愤,令人闻之胆寒。
是他。
倘若他真的毒发而亡,我和赵老头就安全了。。。我被脑海中的念头一惊,自己几时也学会咒人性命,当下定神,捂着双耳小心翼翼绕过一地残骸,拼命往林子深处奔去,直至再也听不见他的哀号。
山野里葛根、蒺藜生长普遍,我利用方才搜来的匕首砍伐,削铁如泥,全不费劲,待回到原处,只见他匍匐呻吟不断,一张脸面溃烂成疮,散发恶臭,形状惨不忍睹。
“快点!”他厉嚎。
我一震,慌忙加火,依他所言将草药连同瓷瓶内红色粉末倒入沸水中,捡一根树枝搅拌直至锅内呈糊状。
他忽然伸手一抬,打翻了铁锅:
“把药糊抹到我的脸上。”
我跪在他身边,掏出绢帕,蘸了药糊,颤着手往他脸上涂抹。
绢帕触及他皮肤的那一刹,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双拳攥紧,额角青筋蹦现。
我手一抖,绢帕掉落在地。
“别停!继续!”他喝令道。
我依言拾起绢帕,继续上药,每当药糊触及他的面庞,他的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不一会儿,他的头发、衣襟、背心均被汗水湿透。
“找一块干净的布。。。裹住我的脸。”此时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还有我的手,也要上药。”
我这才留意到他的掌心一般溃烂成疮,忙将剩下的药糊抹上,身边没有可用的布,只好撕下衬裙替他包扎头脸双手,又在鼻孔处留了缝隙供其呼吸。
待全部弄完,我已筋疲力尽,四肢仿佛漂浮在空中,意识逐渐远离,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夜编好花冠替我戴上,凝望着我微笑。
我开心转圈:“美不美?”
他伸手刮一下我的鼻梁:“还大家闺秀呢,没见过像你这么厚脸皮的姑娘。”
我羞恼,忽而心中一动,伸长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一脸笑靥如花,软声道:“哦,难道你真不觉得我好看么?”
他倒抽一口冷气,臂膀倏地勒紧了我的腰肢。
我早已准备好这一刻,仰首,静阖双目。
他缓缓俯□来。
出乎意料地,他的唇,只落在我的额头。
我诧异睁眼,只见他剑眉紧蹙,神情复杂。
“云初,你明年就要及簈了”,他低叹口气,跟着又回复平日风和日丽的笑容:“记住,往后不要对人这样笑,知道么?”
我不解,刚要发问,却发觉他松了手,整个人渐行渐远。
“明夜?明夜!”我呼喊,拔腿欲追,但双脚仿佛被钉在地上,完全抬不起来。
“别走!”我心急如焚:“明夜,等等我!”
他回头,灿烂笑容似被乌云遮蔽,皎月星辰般的眸子隐隐露出一丝悲伤。
正在这时,我终于打破障碍,迈步追上前去:“明夜!你答应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我一把扯住他腰间绶带,抬首间泪水夺眶而出:“你答应过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站在那儿静静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了惯常的温柔颜色,只余下苍白、冷硬,嘴角浮起一抹讥笑,随后一下子甩开我的手,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猛烈寒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周围一片阴冷雾气,伸手不见五指。
“明夜。。。”我抱着双臂簌簌发抖,满是惊惶无助:“回来。。。回来明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
“不要!”
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里,明亮的阳光穿透了薄帘,刺得我一时睁不开眼。
“梦见我么?”一个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耳旁戏谑:“我的小娘子,快别怕了,不然我心痛得紧。”
刹那,我全身血液几乎凝结成冰。
这个声音。。。
鬼面人。
此时此刻,他正抱着我,双臂环绕我的腰,与我盖同一条雪狐貂。
“睡了整整两天两夜,怎么叫都不醒。”他的手好整以暇地摩挲我的头发:“我正想送你去看扇药师。。。”
“别碰我!”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巴掌打掉他的手,企图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换做昨晚之前,杀了我也不敢相信,我居然让一个陌生男子搂着睡了两天两夜。我又羞又愤,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哎哎,别哭么。这样漂亮的一张脸蛋,哭坏了该如何是好。”他伸手拭去我脸颊的泪痕,隔着发丝低声笑道:“小娘子放心,你救了我,我如何能亏待于你。。。”说罢将我一把拽回怀中。
我整个人僵住,面如火烧。
“你放开我。。。”我愤而挣扎,孰料迎上他的唇瓣,犹如一缕春日柳絮,轻轻滑过我的面颊。
我惊怒,压抑许久的恐惧、害怕、气愤刹那间一涌而上,全部化为雨点般的拳头朝他的胸膛打去。他纹丝不动,任我发泄,唯一双铁臂丝毫不松懈对我的钳制。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用尽最后一丝力量,终于瘫软下来。见状,他反而挪开了去,坐到一边,只留几根修长指节有意无意绕在我腕间。
“先前吓着你是我不对,如今被你暴打一顿,就当扯平,嗯?”
“你杀了他们。。。”我抱紧膝盖蜷成一团,脑海中闪现的全是鲜血淋漓的画面,语无伦次:“树林里的人。。。也是你杀的。。。”
“不过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走狗,死不足惜尔。”他笑得毫不在意:“你叫什么名字?”
“赵老头怎样了?”我不答反问:“你。。。你替他解毒了没有?”
“解毒?解什么毒?”他打个呵欠:“一颗泥丸又吃不死人。”
“泥丸?”我猛一抬头,却立马怔住了。
他望着我微微笑。
“说了半天,你总算肯拿正眼瞧我了,否则我还以为自己仍是那个鬼摸样呢。”
我惊疑万分,不置信地瞪着他:“你。。。你的脸。。。”
“唐家的毒药首屈一指,幸而解药也毫无逊色。”他摸摸自己的面孔:“很好,连一点斑一点疤都没留下,果然绝学。”
“唐家?”我不明所以。
“普天之下,都使得‘观音血’杀人,又以‘佛砂’解毒的,除了唐家,还能有谁?”他微眯眼,又打个哈欠:“只不过,能有这个胆量对我下手的,到底是唐家,还是。。。”蓦地一顿,从怀里掏出那张羊皮卷,思忖一会儿,忽然又笑道:“若真就此死了又如何。”他朝我挤挤眼:“有你这么美貌的小娘子替我收尸,我只怕求做花下鬼都还来不及呢。”
“哼!”瞧他一副轻浮浪荡的模样,我想骂又骂不出口,索性别过了头不理他。
“丫头,今晚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去?”我往角落一挪,没好气:“我不去,你走开。”
“喂喂,女孩子家切莫总是凶巴巴的,须得温柔一点才有男人喜欢。”
“我向来就是这么凶的,有没有人喜欢都不干你事。”
他歪着头,一脸笑意:“你很怕我么?”
我语塞不响,心中忐忑但不敢露出分毫,唯恐他忽然又恢复先前的恶形恶状。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他拾起滑落的雪狐貂替我重新盖好,又伸手替我拢一拢鬓角散落的碎发,柔声道:“日后你跟着我,谁都不能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