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程序,便予人一种错觉,似乎他根本没有移动过。
沉重削锐的掌力便挟在范苦竹回射的劲风之中,而柴甲招式甫竭,换气不及,刚好把整个大好的背部暴露在范苦竹的攻击之前!
就在这时,没有一丝征兆,那凌厉的来势强猛,更透着一种窒人呼吸的炙热!
范苦竹弓背曲腰,原本下扑的姿态猝然硬生生的煞性,就在他这个动作的出现下,躯体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拉起,竟反往空中回升,极快的回升—
—他似是骤然失去了重量,骤然变成比空气更轻的一抹烟雾了!
自一侧出手救人的朋友,当然就是“龙马星”罕单橹,罕单橹目睹范苦竹的这一手功夫,亦不由大感震惊,但震惊是震惊,仍不能不继续攻扑,他半声不响,一朵乌云般斜飞两丈,身矫似龙舒卷,赤红透指的双掌舞带起轰雷般的罡气劲势,气劲中隐含着千变万化的招式,若江河倒悬,罩袭范苦竹。
双方的接触只是眨眼的一瞬,情况的变异更像早就展现注定——范苦竹人向半空回升,当罕单橹凶悍的“血手印”攻势逼至前的俄顷,他蓦而身形打横,嘴唇间咬着一根黑色弦索,右手握着弦索的另一端,不知何时,那只金光灿丽的金箭已经上弦!
罕单橹看见了金箭上弦,惊魂未定的柴甲也看见了金箭上弦,明明箭在弦上,罕单橹已闷呼出声,侧回猛退,因为金箭却插在他身后三尺的地面,带起他肩头一块巴掌大的碎布插在地面!
没有听到箭矢破空之声,没有看到芒彩的闪映,只见箭搭于弦,箭已竟功,这是一种什么速度,是一种什么手法?
柴甲不自觉的用手背揉揉眼睛,他以为范苦竹有两只金箭,一只搭于弦上,一只早就插在地下,否则,何来如此不可思议的快捷效果?他不信范苦竹能令时光停顿,空间互易……
僵直挺立着的罕单橹轻轻叹了口气,算是心服口服了,他身受体触,深切感应到金箭掠肩时那一霎的痉挛与寒凛;而亲见目睹箭飞箭来,则更证实了人家那等超绝精湛到突破一般定律的独特功力,那不是魔术,不是邪法,乃是苦心磨练后的至高成就。
罕单橹当然比柴甲要清楚这一箭所包涵的宽恕和仁厚。
灰头土脸的凑上前来,柴甲犹在疑惑不解:“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怎的一下子就停住啦?姓范的在弄什么花巧?一把金箭四处乱掷,大师兄没被他伤着吧?”
罕单橹太息一声,沉重的道:“柴师弟,你在‘西极教’九大弟子中,也算前几号人物,承蒙恩师多年亲炙面授本教武学,又曾数十载闯道江湖,见识阅历,不可谓不深不广,今晚的情势变异竟然体悟不出,倒令我好生感叹!”
柴甲讪讪的道:“但见大师兄神威不灭,助我出困且力疾反扑,正待制敌奏功之际,却不知情势又有什么变异?”
罕单橹一指插在地下的金箭:“只是那一箭,柴师弟。”
柴甲道:“一箭如何?并未损及大师兄毫发呀!”
罕单橹摇头苦笑:“你未身受,自是不解,柴师弟,人家这一箭,或可透胸穿心,或可插颈入颅,但是却单挑起我肩头上的一块布絮,若非范朋友手下留情,心怀恕道,眼下光景,对我而言已是惨不忍睹了!”
呆了一下,柴甲似不敢信,他压低嗓门道:“大师兄,你,你竟躲不过他这一箭?”
罕单橹感慨的道:“谁不要颜面,谁不想争气?如若我躲得开这一箭,还会让他挑破肩衣?
柴师弟,武学之道,胜负只差毫厘,而毫厘之差,便有生死之分,习艺多年,求的就是快上半步,看来范朋友是比我们早着先机了!“
想想却又于心不甘,柴甲再次硬着头皮问:
“那……大师兄,我们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罕单橹目光投注对面的范苦竹,平缓却有力的道:“谢过保全勿血之赐,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不禁浑身冰凉,柴甲沮丧的道:“大帅兄,我们……我们就这么低头认输?”
罕单橹脸色一沉,生硬的道:“柴师弟,人要识好歹,知进退,要明白仁恕宽容的道理,勿求己甚,范朋友能够以德报怨,胸怀大度,难道我们师兄弟连这一点委屈也承受不得?
江湖恩怨正多,讲究的亦是个情理,尤其你与范朋友之间原无深仇大恨,借此化解乃是至上功德……“
柴甲咬了咬牙,碧瞳中神色转趋灰黯。
“范朋友,善心必有善报,仁慈便是福缘,今夜多承留情,我师兄弟自当永志不忘;黄沙之遥,湖水之滨,尚请有暇莅临,亦容我师兄弟略尽微忱。”
范苦竹的一笑里包含着无限空茫,他的模样更反映出内心的憔悴与冷涩:“罕兄言重;但求二位能体谅下情,以祥和替代暴戾,他日回忆,也是美事一桩,而黄沙之旅,端看今生几何了……”
罕单橹想说什么,却只叹了口气,再次以掌向胸,偕同柴甲双双逸去。
夜色更浓,寒风打着呼哨在树顶掠过,连村头那家破陋的小酒铺,这时都已经灯息人寂,昏黑一片了……
第六章 斗命
大清早。
又是阴沉的一天,又是灰翳的云层低压着人头,更似压着人心。
天空飘着绵密的雨丝,细细的,冰凉的雨丝。
范苦竹在这片斜坡上俯瞰着坡下的“大鹏楼”:“大鹏楼”不只是一座楼,它是由十三座楼宇所组合的一个小城,左右两侧相对并排着六座青砖,正当中打横的一幢二层石砌楼房最为气派,叫人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发号施令的地方,也是“大鹏楼”的枢纽所在。
每座楼房之间,都以白麻石铺成宽敞平坦的走道,正当中的大路更是笔直爽净,如果大路两旁再加竖上坊门华表,则就有几分朝天阙的味道了;一个靠驴马驮运生意起家的江湖帮口,能有这么一处舵子窑,亦委实不简单。
雨丝飘落在范苦竹的发际,飘落在他的眉眼,全身上下业已是透湿,但他却似毫无所觉,只是那么专注的凝视着这片栉比相连的楼阁——楼阁是冷硬沉默的,楼阁中却隐藏着鲜活的人,多少的爱与恨,情同怨,多少错综复杂的恩仇牵连,便由这些鲜活的人织布起来,木石无辜,该诅咒的是那些有血有肉却没有心的人!
灰色的天,灰色的地,范苦竹灰色的身影缓慢移动向“大鹏楼”正前的巍峨楼门,也只是刚刚凑近,门柱之后突然闪出两个套着油布雨靠的壮汉,提刀横拦于前。范苦竹神色平静得近乎僵滞的停下脚步,默默望着拦路的两人;这两位互觑一眼,由那体格较为高胖的仁兄发了语:“朋友来此,可是有什么贵干?”
范苦竹一摸脸颊上的雨水,低哑的道:“有烦老哥通报一声,我要求见全寿堂全老爷子。”
两人上下打量着范苦竹,不禁也感染了范苦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悲凉意味,然而这股子悲凉意味,在经过他们较为直觉粗率的体认下,就易变成了落魄与潦倒的情状;仍是那位高胖人物开口道:“朋友要见我们老爷子?能否见示求见的因由?我们老爷子年纪大了,平日事物又多,若是朋友你没有十分重大的问题,我倒可以替你通报一下刘管家,或者他能多少帮点忙……”
语气居然是将范苦竹当成流落江湖,求助告帮的苦哈哈来看待了,范苦竹却毫无怒意——他已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与这些小角色计较,他仍然平和的道:“二位老哥,我想,我还是与全老爷子见个面比较妥当。”
那身材略矮的一位淡淡笑了笑,接口道:“恕我说句失敬的话,朋友,其实见不见老爷子都是一样,只要是道上同源有什么困难,我们帮口里列有一定的规矩,总不会叫好朋友们空手而回,见到老爷子多不出几文,不见老爷子亦少不了若干,朋友你可以放心,这类事,我们刘管事便能做主——”
越说越露骨了,果然是把范苦竹看成要小钱的伙计啦,又抹了一把眉梢上沾着的雨滴,范苦竹耐着性子挤出一抹笑:“二位老哥,恐怕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我不是缺乏盘缠,更非来打秋风,我的确是有要事面陈全老爷子,务必请通报一声,我想全老爷子定会接见!”
“哦”了一声,高胖仁兄忍不住再度将范苦竹端详了一会,这才十分不情愿的道:“你这么笃定老爷子会见你?好吧,且让报个名姓。”
范苦竹低声道:“范苦竹……”
三个字原是又沉又哑,但是听在当前两个人的耳中却似蓦起的三记焦雷,两张面孔颜色顿变,不约而同往后倒退,更不约而同惊呼出声:“范苦竹!”
高胖的那一位额头上暴浮青筋,两边面颊也古怪的往上扯吊,他喘着气急叫:“秋风起啦,老九,快响云板!”
另一位身形猛转,背对范苦竹,而清亮的云板声响立时传出,节奏紧密的回荡于“大鹏楼”连衡一十三座楼宇之间!
很快的,人影开始闪动,开始穿走,却是相当镇定迅速的各自进入位置,按部就班,毫不紊乱,似乎他们对于眼前的状况应付,早已有了多次演练!
正面的三层石砌大楼中,有几条人影急奔而来,自他们身法的快捷利落判断,绝无疑问全是颇具功力的硬把子。
范苦竹冲着那两个有若见了鬼似的守门仁兄一拱手,再挤出一丝笑容:“有劳二位了……”
两个人躲得老远,范苦竹这一客套越发在两人惊惧惶悚的神态间平加了三分尴尬。
这座大厅布置得颇为富丽堂皇,沉重巨大的木制家具配着大大的绣塾,地面铺设着大大的地毯,木头拱案上摆置有成对的蜡烛,靠窗的那一面更悬挂着大块的丝幔,红得伧俗。
范苦竹正襟危坐于一张大号的沉重太师椅下,他形容的枯槁消沉,加上那一身透湿的灰衫,在这豪奢的大厅里,益为显得寒酸生涩……
正对范苦竹而坐的,是一位满面红光,秃顶圆脸的肥胖老者,这老者疏眉细目,狮鼻阔嘴,交叠的双层下巴就在不说话的时候也仍微微颤动着——
他便是“三才帮”的龙头大爷,主宰着七府六十三县所有驮运买卖的首脑人物全寿堂。
整个大厅中,除了全寿堂与范苦竹之外,另有两个人肃立在全寿堂身后,一个体格宽矮而壮,脸上横肉累累,另一位年约四旬,白净儒雅,倒似个师爷型的角儿。
这时,全寿堂举起几上茶杯敬客,他自己在浅啜一口之后,笑得宛若洪钟大吕,中气十足的道:“我说范老弟,料得你在这几天就会到来,却是到得好快,一路上吃了不少辛苦吧?”
范苦竹既未动茶杯,也没有半点笑容,他僵木的道:“还好。”
全寿堂笑呵呵的道:“秋风秋雨,最是愁人,范老弟的心情似乎不甚开朗?”
真是老奸巨猾,皮里阳秋——范苦竹心中寒冽,神色更见萧索:“在下此来何为,老爷子当能料及,尚请老爷子主持公道——”
全寿堂表情诧异的道:
“主持公道?范老弟,你又要我主持什么公道?”
咬咬牙,范苦竹不愿再兜圈子打哑谜,他单刀直入的道:“回老爷子,在下师弟童立,拙荆白凤,匿居贵处已有多日,敢乞老爷子将他二人交出,家门恩怨,自应私下了结!”
全寿堂依旧笑着道:“原来你是指的这档子事,范老弟,我先不问你们之间有些什么纠葛,我只请教,你凭什么肯定令师弟与尊夫人是住在我这里?”
范苦竹闭闭眼睛,道:“在下自有所本,且确知不误,否则,怎敢无端闯来打扰老爷子?”
全寿堂摸着下巴道:“你如此相信某人传言?”
范苦竹道:“不是传言,而是事实;老爷子,没有活人会欺骗一个将死亡的人,这并非怜悯,只是那个活人认为不必要对一个临死的人,有所顾虑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的话,应该都是真的,老爷子久经世故,当能体悟一二。”
笑得不大愉快了,全寿堂道:“如果我告诉你,人不在我这里,你怎么说?”
范苦竹平静的道:“在下会说决不相信。”
全寿堂尚未及开口,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粗矮人物已断叱一声,霹雳般大吼:“何物范苦竹,竟敢在老爷子面前这等放肆!”
范苦竹连眼皮也不撩一下,只淡淡的道:“我知道你是‘三才帮’的二把头‘铁虎’上官彪,你不必在此时叫嚣呼喝,假设你有兴趣,任何时间地点,任何方式,我皆可奉陪!”
那上官彪满脸的横肉绷紧,吐字有若爆栗:“范苦竹,你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住我,就在这里,就是现在,我便要好生给你一番教训!”
范苦竹目光平视,冷漠的道:“你是找死,上官彪!”
师爷型的朋友不愠不怒的一笑道:“果然狂妄,范苦竹,不过你撞错了码头,在‘大鹏楼’,岂有你卖狠使蛮的余地?”
范苦竹唇角微撇:“‘三才帮’的总管事恐怕亦管不着我这一段,韩既昌,如若你想管,我包你少不了难堪!”
这位总管家声声冷笑:“众叛亲离,已如丧家之犬,却竟有脸在此姿意跋扈,大言不惭,范苦竹,且看你还有几步活路可走!”
范苦竹古井不波的道:“我之所以蒙以不幸,遭此冤屈,也多承各位的赐予,没有推波助澜,别具用心的帮凶,也不会有今天的恶果,各位恩德,岂能不报?”
全寿堂面如凝霜,细目暴睁:“范苦竹,你要言语谨慎,不可造次,须知我的忍耐并非无限!”
范苦竹沉缓的道:“我并不愿意开罪老爷子,只希望老爷子能给我一个交代,老爷子一定明白,此事若无结果,我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默然片歇,全寿堂道:“坦白说,前几天他们是住在我这里,目下却已离此他去……”
范苦竹道:“去到何处?”
全寿堂怒道:“两个活绷乱跳的人,我又未曾拿绳子将他们拴住,去往何处我怎会知晓?”
范苦竹冷硬的道:“老爷子是江湖前辈,更是道上年高德劭的先进,随口诳言又心存欺瞒,只怕有损老爷子的清誉吧?”
猛的一拍身旁长几,几上茶杯“哗啷”一声坠地碎裂;全寿堂勃然色变:“好个大胆东西,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又以为是在冲着哪一个说话?范苦竹,你休要不识抬举,自寻烦恼!”
范苦竹无动于衷,声音凛烈:“老爷子,你当我来到‘大鹏楼’是打着什么主意来的?假如我求的是忍气吞声,默而以息,假如我只为了看你的颜色,听你几句胡诌,我早就找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一头撞死了,又何须如此大费周折?老爷子,我既然来此,便不曾想过全身而退!”
全寿堂满脸涨得通红,双层下巴不住颤动,他“呼”的一声站起,粗厉的大叫:“给你台阶你不下,范苦竹,是你逼得我不能容忍!”
范苦竹也缓缓起身,形色就在这起身的过程中转为无比的肃杀,他逼视着盛怒之下的全寿堂,冷森的道:“全老爷子,我不明白你为了什么要包庇一个像童立这样泯灭天良、背义无行的败类,更不明白你为了什么要袒护一个似白凤这般有亏妇道、丧伦失德的女人?他们的阴狠手段、卑鄙作为,老爷子定然清楚,老爷了却执意偏颇,置公理是非于不顾,老爷子恁般独断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