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脚程很快,几乎刚见到身影,已经来到面前,他们注视着站在一块岩石边候驾的谢青枫,八张脸上只同一个表情——愤恨。
露出一抹自认为十分得体的微笑,谢青枫走上两步,轻哈腰身,冲着为首的老人拱了拱手,细声细气的道:“老前辈,想来前辈便是‘常山’方家的族长方烈了?”
童颜鹤发的老人脸色凝重,毫无笑容,他瞪着谢青枫,重重的道:“老夫正是方烈,你大概就是那狂妄放肆、不知自己为何物的谢青枫?”
俗语说得好,举手不打笑脸人,方烈一出口就来势汹汹,言词恶劣,使谢青枫马上感到这场谈判,恐怕难以善终;他没有动怒,仍然笑嘻嘻的道:“方前辈,我诚意邀约各位前来,是相互磋商,解决问题的,彼此最好不要诉诸情绪,事情才谈得下去。如果闹僵了,我这条命固不足惜,前辈令孙的那条命——可不就太冤啦?”
方烈目光倏寒,厉声道:“你竟敢威胁于我?”
这时,站在方烈身旁的那位妇道轻轻碰了方烈一下,柔声道:
“你看你这火性,老爷子,人家也说得有理,本来就是来谈事情的,闹翻了怎么谈得下去?你要为逸儿着想,就由不得你的脾气了。老爷子,刀把子可是抓在人家手上呀!”
方烈吸了口气,恨恨的道:“我最看不得这种挟势自重、趁人之危的小人!”
谢青枫抬头看天,似笑非笑:“要说小人,前辈,只怕我们的立场还得调换一下才对!”
两个中年人形色立变,右颊生了颗红痣的那位大喝一声,愤怒的道:“谢青枫,你乃何物,岂敢对家父如此出言无状?”
望向对方,谢青枫夷然不惧的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大声道:“好叫你死而有知,不做个糊涂鬼,我是方魁,方逸就是我的儿子!”
谢青枫冷冷的道:“很好,方魁,方逸既然是你的儿子,你还是多替你这宝贝儿子小命打算的好,谩骂叫嚣,对他的继续生存没有一点益处!”
那妇道狠瞪了方魁一眼,怒道:“小魁,你是想害死逸儿么?还不给我退下!这里自有你爹与为娘的作主!”
乖乖,这妇道人家看上去年纪并不十分老大,甚至比方魁兄弟还显得精神,她居然就是方烈的德配、方逸的祖母?谢青枫轻轻躬身,道:“夫人莫非就是白莲前辈?”
妇人和悦的一笑,道:“我是白莲。”
谢青枫从容的道:“久仰白前辈当年风华,不让须眉,今日幸见,果然名至实归!‘常山’方家有白前辈助外理内,实是功德无量!”
白莲当然听得出谢青枫言中有物,她只淡淡莞尔,矜持的道:“君子交绝,亦不出恶言,谢青枫,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谢青枫显然已将主要谈判对象移转到白莲身上,他眼睛注定白莲,单刀直入的道:“白前辈,令孙方逸在我手中,我之所以用这种方式挟持令孙,只为了替敝友魏五郎请命——尚请前辈等高抬贵手,收回格杀令,但获承诺,便立予方逸自由!”
白莲满脸慈祥的道:“可以,只须你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谢青枫谨慎的道:“尚请前辈明示,是什么条件?”
白莲缓慢的道:“得先把方逸那孩子交出来,我们看到他平安无恙,自会成全你的要求。”
略微犹豫了一阵,谢青枫有些为难的道:“令孙一切安好,谢某决无虚妄,莫非前辈还信我不过?”
摇摇头,白莲道:
“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而是我孙子性命交关的问题。谢青枫,我们之间只有承诺,并无保障;设若你说话不算,我们又如何找回公道?骨肉情深哪,当然我要先看到我的孙子活蹦乱跳之后,才能考虑你所提的条件!”
谢青枫逸强的道:“白前辈,我求的只是方家一句话,你求的却是现在就待要人,这中间利害相去太远,易地而处,只怕前辈亦不便轻诺——”
白莲微笑道:“你放心,谢青枫,以我方家的声望,岂有出尔反尔之理?我虽是一介女流,总还能代表方家说话,我保证说到做到,一言九鼎!”
又沉吟了半晌,谢青枫望了望方家其他几个大男人,放低了声音道:“白前辈,他们也同意你的办法?”
白莲头都不回的道:“当然!”
搓搓手,谢青枫道:“人一到,你就保证收回格杀令、放过魏五郎?”
白莲用力颔首,加强语气:“一定。”
于是,谢青枫像是万不得已下了决心,带着那种豁出去的神情,曝起嘴唇发出一长声唿哨;他发出的这种唿哨非常奇特,不但清越尖锐,而且还打着急速的旋转,像是一个弯连着一个弯抛向高处,散向幽远,贸然听来,倒似是什么怪鸟在引颈鸣唱。
应合着他的唿哨,河流上游的曲折处,就那么快便出现了一具竹筏,竹筏拐过一道弯,来至滩地左近的水面,居然不再顺势下流,就在附近打起转来,竹筏上,四仰八叉的绑着一个人。
从方家人站立的位置,到河面上竹筏的距离,大约有三丈多不及四丈远,这等间距,应该能够看清竹筏上那个人的体型和轮廓。方家人血肉相连。神驰心系,纷纷凝眸瞧去,这一瞧,当然很快就确定了竹筏上绑着的仁兄正是方逸无疑。
见此光景,方逸的老子方魁第一个就有了气,他怒目瞪视谢青枫,愤怒的道:“姓谢的,你胆敢如此糟蹋我们方家子弟,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青枫面无表情的道:“你却待要怎的?莫不成尚得恭请令郎升高炕、坐首席、大酒大肉的侍候着?”
方魁勃然色变,磨牙如挫:“谢青枫——”
白莲冷冷摆手,语调生硬的道:“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小魁,你先发话过去,看看逸儿是否平安无恙?”
方魁憋住一口气,冲着河面上的竹筏大喊;
“逸儿,逸儿,爹在这里,你没有事吧?”
竹上困着的方逸似是扭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困顿,却好歹算有了回应:“爹……孩儿还好……就只被那姓谢的折腾得不轻……”
语声飘过流水,飘进方家诸人的耳朵里,这一次,不但方魁越形激动,每个方家人都像吞下一口硫磺配芥末,刹时容颜全变!谢青枫叹了口气,苦笑道:“各位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方逸讲话不凭良心,我几曾折腾过他?甚至连一指头都没有点拨上身,这不是有意坑人么?”
白莲寒着脸道:“事实胜于狡辩,谢青枫,逸儿眼前所受的待遇,你能说不是折腾?”
谢青枫无奈的道:“白前辈,我与令孙,乃处于敌对状况,你总不会期望我把令孙供奉在头顶上吧?”
白莲重重的道:“碎嘴!”
娘的,真个翻云覆雨,说变就变。谢青枫居然毫不动怒,仍一派安闲的道:“看样子,白前辈,你是打谱见着活人就不认帐了?”
白莲一反先时的和悦亲善,神态之严厉狞峻,直如夜叉出海:“谢青枫,好叫你明白,我们自开始就没有打算和你妥协,更休提接受你的要求了!方家人从不在威胁之下低头,以前不,现在不,将来也不,你触犯了方家人,只有死路一条!”
谢青枫笑了笑,道:“那么,前辈刚才的承诺,等于放屁了?”
白莲恶毒的盯着谢青枫,缓缓的道:“徒逞口舌之快,只会使你死得更为痛苦!”
谢青枫指了指河水,从容不迫的道:“白前辈,在我死得更为痛苦之前,有几句忠言不得不尽快面禀;你们看到方逸,并证明方逸还活着,这都不错,但饶是如此,却决不意味着你们就能抢人到手,更制我于死。白前辈,方逸尚绑在竹筏上,竹筏隔着这里犹有一段水面,情况什么时候会发生变化,谁也不敢预料!别看只短短几丈远近,咫尺乃同天涯,说不定在各位救得方逸之前,他已不是个活人了!”
方魁一声大吼,咆哮如雷:“危言耸听,满嘴胡说,姓谢的,我们不受你的吓!”
谢青枫淡淡的道:“那你们就动手试试,怕只怕,届时会有人后悔莫及!”
白莲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她在片刻的迟疑之后,突兀声似连珠:“小雄、小魁河上救人,珍儿侧面掩护,老爷子,我们合手并肩做掉谢青枫这狂夫——”
第一个动手的人不是方烈,乃是那年轻的两个兄弟之一;这年轻人身形才起,左手五指凌虚勾曲,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已有如钢钳般涌向谢青枫咽喉。他倏忽斜走,立时亦知道了来人是谁:“方豪,你果然是阴毒成性——”
方豪一击不中,大旋身,那把缅刀便有如灵蛇也似波颤着暴噬而来,谢青枫再次回避,另一个年轻人亦已挟着一双短铁拐攻上;同时里,方雄、方魁两人仿佛大鸟腾空,飞掠河面,那位大姑娘则身轻若燕,早就扑向了水滨。
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显然已是无法善了——正如白莲所说,他们打开始就没有妥协的意思,而既然破裂,又破裂得这样彻底,谢青枫除了横下心来往绝处干,亦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了!
当谢青枫“铁砧”闪电般震开那双短铁拐的一刹,飞掠河上欲待抢人的方魁,蓦地发出一声疯狂的吼嚎,声音之惊恐骇怖,活脱像大白天里见到了恶鬼。方烈两口子不及围攻谢青枫,赶忙双双回视,这一看,也几乎各自呛出一口血来——原本好端端的在水面上打转的那具竹筏,怎么猛古丁就翻覆成筏底朝天啦!
方雄与方魁兄弟两个人已来到竹筏上空,由于事起突兀,情急之下,他们也顾不得探究竹筏骤而翻覆的原因。首先是方魁背曲身,一个猛子便扎向水里,但见水花微扬,人已不见;方雄比较谨慎,落脚到筏底之上,筏底久浸于水,滑湿异常,任是方雄功夫极佳,亦连连跄出两步,才逸强站稳。
河水悠悠,平静无波,翻了底的竹筏仍在近距离的范围内缓缓打转,可是,潜入河中的方魁却毫无消息,就像泥牛入海,踪迹杳然!
方雄半跪在筏底边缘,骇急焦恐的情绪已将他原本颇为堂皇的容貌扯变了形,他双手紧紧抓住排竹的缝隙,明知无效却情不自禁的大叫:“二弟、二弟,你找着逸儿没有?你们爷俩倒是快点上来啊……”
滩地上的白莲以泣血般的双眼望向谢青枫,而这位“青枫红叶”的神色却令她深感震撼了——那是一张多么冷硬酷厉的面庞,阴沉中含蕴着对世间所有不幸的洞悉与了悟,仿佛他早就知晓了一切结果,悲悯于生死的变数,亦包容了生死的变数!
方豪和他的堂兄弟无视于河上的异状,只全心全力的攻杀着谢青枫;一柄“铁砧”在谢青枫手上,虽然起落如电,但只守不攻,他的冷静与方家兄弟的狂猛比较,明眼人一看即知,他仅仅在等待着挑选一个适当的下手机会罢了。
方烈呆呆的注视着微微晃荡、却极其平缓的流水,蓦然间有了顿悟,他赶忙叠声吼喝:“这条河底下一定有古怪——雄儿千万不可造次,你拿家伙把竹筏砍散,或许来得及救人!”
半趴在筏底上的方雄回应一声,反手拔出斜背肩后的“紫鳞刀”,手起刀落,一片“咔嚓”声里,捆系着竹筏的绳索已连续断裂,当筏身散开,形成一根一根孤零的残褐色粗竹筒时,它们仍未顺水流去,依然在原先浮动的水面上旋动,慢慢地旋动!
竹筏散开了,却没有看到人体浮现,不管是方逸或是他父亲方魁,俱皆不见踪影!
颤巍巍的站立在一根竹筒上面,方雄努力平衡着自己身体的重心,面容却如死灰——他非常清楚眼前是个什么情况,人在陆上和在水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人要呼吸,水底下却如何呼吸?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就算闭息运气的能耐再强,怕也挺不下去了!
枯候河滨的少女突然“哇”的一声悲嚎起来,双膝跪地,长声泣呼:“爹,爹啊,哥哥,哥哥,你们怎么不上来,怎么还不上来……”
方烈望着河水深处,而河水的颜色青蓝得泛黑,像是大地裂开了这条幽邃不见底的隙口,拿一波轻涛做掩遮,把任何亵渎它的人都吸到了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无天无日,充满了冷寂灰茫的空间……
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这位方家的族长仿佛一下子变苍老了,他沉重的挥挥手,嗓音喑哑的招呼:“雄儿,回来吧,你弟弟与侄子都没有希望了……”
抖臂腾空,方雄一个筋斗翻身落地,他两颊抽搐,窒着声喊;
“爹,我们要为二弟和逸儿报仇,便方家人死尽死绝,也必得拼掉姓谢的一半!”
方烈喉咙里起了一阵咕噜声,他仰天吸了口长气,扁着嘴唇道:“他必定要抵命……雄儿,只可恨他一条狗命,怎顶得了我儿我孙的两代人生!”
这时,那从来到就一直不言不语的于思汉子,面容严肃的走了过来,朝着方烈哈了哈腰:“老爷子,时辰该到了,请容我这原是掠阵的角儿打一次前锋,生死报知己,也不枉与方家三代交好一场!”
方烈唏嘘着道:“难为你了,金八,让我们一齐同转这道轮回吧!”
于是,脸色透青,唇角不住痉挛着的白莲,猛一声叱喝:“超儿、豪儿,都给我退下!”
方豪与他堂兄方超闻声之下,双双暴退,缅刀和短铁拐舞织成一面强劲的网幕以断后,然而,谢青枫并没有乘机追杀,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追杀的意思,光景倒像挑挑捏捏,随时皆可随他之便的模样。
河水无声,只是平稳又安定的向东流动,它像是永远都这么含蓄深沉,哪怕刚刚才吞噬了两条人命,波光粼粼间,甚至不带起一圈额外的涟漪。
方家人——方烈、白莲夫妇、方雄、方超父子,另外加上方豪与方珍兄妹,六个人站成一个大略的圆,圆的中心,是谢青枫。
叫金八的于思汉子并不是圆阵中的一员,他独自走到滩地较为隆起的左侧方向,那里隔着圆阵约有丈许远近。谢青枫拿眼睛估量过,位置正好是他背对着两肩当中的死角。
不错,金八挑拣了一个好地方。
方家人的六张脸,宛如六块棺材板,又僵又硬又冷,外带着死亡气息。
谢青枫知道,现在才该是浴血搏命的关口了。
方烈目定定的看着谢青枫,语声竟平和得奇怪:“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是使用什么诈术坑害了我儿我孙的性命?”
谢青枫咧咧嘴,道:“你先时说得对,这条河,河底有古怪,但却不是整条河的河底都有古怪,古怪的地方只有靠近滩边凹进来的一段。方前辈,此地名唤‘回水滩’,就是因为河水流经滩外,基于河床的奇特构造,形成了一道表面看不出的暗漩而得名,漩涡隐藏在水下,越往深处回转的力道越强;相反的,越近水面它的力道就越弱,是以这条河的河面看上去水波不兴,流势平稳;实际它却是一个陷阱,一个可怕的死亡绝地——只要你坠入水中,便少有生机。”
鼻翅急速的翕动着,方烈又沉沉的道:“就算河流之下有漩涡,我孙方逸是被绑在竹筏上,劈散竹筏,为何却不见人?莫非水下漩涡也能将一个牢绑在竹筏上的人都扯下去?”
谢青枫极有耐心的解释道:“不,竹筏的浮力大,又载承于水面之上,因此水下的漩涡对它的影响不强。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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