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龚其里却说道:“你敢自信异日尚有性命到五台山去?”
笑在和尚心中一急,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问的姿势,手中的那个黑木桶忽然掉到地上去。
笑和尚用脚趾一挑,便定在脚趾尖上。
微风飒然过处,三人中间忽然多出一个人来。
但见那人须发俱白,身上一件灰白色的绸大褂,左手持着一根盘龙钢拐,右肩露出一把剑柄,一条银白色的丝穗垂将下来,这时还在微微的摇晃。
这人一现身,三人之中,倒有两个婴然动容!
天狼龚其里厉声道:“久违了,南江!”
笑和尚瞪圆眼睛,口中念声阿弥陀佛,心时却在忖道:“此人一出现,只怕我和尚数十年威名不容易保全了!”
原来这位老人正是以剑拐驰名天下的南江江老爹。
笑和尚若是仍然坚执要替九指神丐履行诺言,江老爹这一出现,无疑最后他得替龚其里顶缸了。
是故笑和尚会这样想法。
江老爹呵呵笑道:“龚兄别来无恙?今日老朽造访宝山,幸晤仙颜,虽然鬓发已皤,但面目神情依然一以当年,故此一眼便认出是龚兄……”
他在说话时,潇洒中自然流露出威猛气氛,可以想见年轻时的风度该是何等令人迷慑。
他转眼一瞧笑和尚,又道:“那位诸葛兄老朽已识,敢问这位大和尚法号……”
天狼龚其里趁这时收摄住心审,仰天长笑道:“南江你早就来了,何必装着刚到的神气!”
江老爹一拂颔下白须,笑道:“龚兄有所不知,老朽虽然上山不在此时,但因老朽有一桩事,故此等于现在才赶到……”
其实江老爹虽是绕了个大圈子,到狼龚其里的茅屋里搜查过,但因他功力已到了超凡入圣之境,施展出内家千里视听之术,身虽在远处,其实这边一言一动,他老人家无有不知!
笑和尚嘻嘻笑声,依然不绝,江老爹故作恍然道:“这位大师原来便是五台挂月峰法雷寺高僧笑和尚,怪不得慈悲笑容中,另有一种庄严法相,老朽失敬了!”
笑和尚道:“江老施主谬誉贫僧,愧不敢当,我沸门虽有慈悲宝筏,奈问世不愿渡登彼岸。贫僧亦只有待呼荷荷……”
江老爹心中一笑,想道:“大和尚居然用话试我,窥察我是否已知这里的事,今日我江峰青说不得的拼着多结一段隙嫌,也得助那诸葛元于臂之力……”
当下朗声笑道:“老朽八旬有余,已是行将就本之躯,大和尚毋对我说法。”
他转面瞧瞧诸葛元,问道:“诸葛兄的事已告一段落吗?若然如此,则老朽要向龚兄陪罪了。”
诸葛元忿忿道:“原本区区已和龚其里说定,我们拼斗之后,他如不死,便下山寻你,可是平空钻出这位大和尚,硬是说昔年九指神丐遗言,要他替龚其里效一次力,故此大和尚非架梁不可,江老先生你来评评这理!”
江老爹勃然作色,白须无风自动,神态极为威猛,他道:“哼,这样说来,倒是你这个大和尚不对了。大和尚你一定要插手管这件事情吗?”
笑和尚道:“这件事始末是这样的,只缘当年九指神丐……”江老爹道:“别说了,老朽只请问一句,大和尚你是否一定要管?”
笑和尚哪能示弱再作解释,口中朗喧一声佛号,应道:“正是如此。”
江老爹道:“呵,呵,那好极了,横竖老朽得等龚兄了结诸葛兄之事后,才作计较,既然如此,老朽也插上一手,大和尚你冲着老朽来吧……”
此言一出,喜坏了两个人。
一个是诸葛元,他心中有数,明知江老爹乃是见他处境窘困,故此仗义挺身相助,以南江的剑拐绝技,当然可以抵挡住五台山法雷寺的独门兵器“降魔念珠”。这时真是又欢喜,又感激。
自忖这番誓必要和龚其里偕亡,一方面为爱妻报仇,一方面也可以报答江老爹的恩德。
还有一个人欢喜的,便是天狼龚其里,在他想来,诸葛元功力尚逊他一筹,那是十分明显之事,这样子拼斗之后,他必就尚有余勇。
而那南江和笑和尚可能势均力敌,结局如非两败俱伤,便是筋疲力尽,不堪再战。
那时节,他只须用那举手之劳,便足可制仇人于死命,这叫他如何不喜,如何不乐呢?
笑和尚在心中叫声苦也,忖道:“和这等绝世高人相争,必须尽出全力,但贫僧皈依我佛已数十年,如今功德将满,岂能再开杀孽?这还是从好的一面着想,假定想得糟些,贫僧数十年威名,可能要毁于一旦……”不过情势已经摆明,笑和尚任是佛法精深,能够吞气忍辱,不想和江老爹动手,却也办不到了!
只听江老爹抖丹田长笑一声,只闻四山响应,余音未歇,他已自持剑拐指点道:“大和尚,咱们往哪里儿!”
笑和尚脚趾一掀,便见那个黑木桶呼地飞起半空,在它掉下来时,笑和尚欲伸手去接。
而江老爹却是有心挑衅,只见他身形微晃,已到了笑和尚前半丈之处,倏然伸指一弹。
一缕冷风,电射而出。
笑和尚蓦觉手中黑木桶震动,赶快运力护持。
却听“彭”地一响,那只用老楠木制的木桶半边已炸裂了。
江老爹的这一手直把那天狼龚其里看得心中一凛,随即暗自庆幸有个笑和尚先打头阵。
原来江老爹乃是使出南江驰名天下武林的剑拐指掌四种绝学之一的“金刚弹指”奇功,要炸碎笑和尚手中的黑木桶。
笑和尚若非运力护持,准保整个木桶得被江老爹完全炸裂。
话说回来,因是江老爹先出手,笑和尚敢到对方指风乃物时才发觉,迟了一步,故此虽然只能保全一边未毁,却仍是个平手之局!
哈哈大笑道:“大和尚你这木桶分明准备用以装盛骨灰。正展下人携枢上阵的意思,老朽窃以为大和尚此举太过泄气,故此斗胆代你毁掉。”
笑和尚摇摇头,和婉质问道:“江老施主此举过份了一点吧?”
却见江老爹手中盘龙钢拐一拄地,身形直拔上半空,有如一头大鸟,横空飞去,口中大声招呼道:“大和尚咱们那边去。”
笑和尚如响斯应,呼地掠空飞去。跟踪飞去。
江老爹身在半空,去势本来极快,但忽然停滞一下。眼见后面的笑和尚已赶将下来。
两人擦肩而过之际,江老爹大喝道:“大和尚小心……”
喝声中一拐横扫而出。
笑和尚胖胖的胸膛一挺,那串长垂及腹的白念珠飞荡护住上身,同时之间,双手一推,那哪边木桶直撞出来。
“克以”大响一声,拐杖击在木桶上。只见笑和尚在半边木桶离开之际,兀自双手作出前堆姿势。
江老爹喝声“好”,身形人借力飞回去。
那半边木桶被他一拐击中,并没有碎裂,但等到笑和尚如春絮般飘飞开去。那半边木桶忽然全部化为碎桶,洒下地来。
原来这是因为笑和尚运内力迫住那半边木桶,故此虽然已碎裂为碎屑,但一时尚未散开。
直至笑和尚飘飞开,撤回力量,这才散洒下地。
天狼龚其里见江老爹飞回,不觉横剑作态,恨声道:“你待怎样?”
江老爹微笑道:“没有什么,老朽忽然想起一件事故此特地回来问问你龚兄!”
龚其里不禁白眉一皱,想不出南江到底会有什么事能和五十年没下山的自己有牵连。
江老爹道:“老朽久仰龚兄学究天人,擅长天下各种阵法,方今东海金钟岛迷宫,据传说宫中道路迂回往复,平常人能人不能出,识得迷宫出入之法,唯有龚兄一人,此中是事实?”
天狼龚其里傲然应道:“不错.天下唯有老夫能够出入自如。”
江老爹道:“那么龚兄可否指出出入之法?”
龚其里倏然目射奇光,凝视着这位须发皤然的老人家,也就是他平生唯一强仇大敌。
在这刹那间,他的心打了千百转,反复思考南江问以忽然会问他此事,与及自己该不该告诉他。
只因金钟岛迷宫虽然单凭那繁要错综,迂回往复的路径,已足以困在天下武林高手。
但最厉害的还是迷宫主人,武学自成一派,声望之高,宇内第一。
数百年队没有人敢动念到东海金钟岛迷宫去闹事的。
如今这位被称为武林四绝之首的南江,居然有此一间,大概除了像他这等人物,再没有别的人有资格到金钟岛迷宫去的了!
因此龚其里登时沉吟不决起来,他想起自己在天池五十年来,不肯下山一步,虽说是为了败于江老爹剑下,人此埋头苦练。其实举动心底尚有一件秘密,一个和东海金钟岛迷宫有关的秘密。
原来龚其里一平自负极高,除了在五十年前,被南海一剑刺工腿之外,其后会过不少高人,都未尝败过,这是关于他成功方面的自负。
另一方面,他又自知道普天之下,除了他天狼龚其里之外,再没有人得知迷宫出入路径。
那迷宫占地极大,重门叠户,数之不尽,而且因此宫建于金钟岛岛腹之中,纵然没有迷魂之术,也无法像对付其他阵法般跃上树梢或屋面以了望方向。
还有一桩特别厉害的,便是这座迷宫经过数百年刻意经营,其中主要门户,随时可以变移,因此错非他龚其里本人亲自前往,任何天下高手,也非迷于宫中终于饿死不可。
即是说,任你的武功是如何高强,根本就无法得见迷宫主人之面,是以毫无比划的机会。
他极渴望到迷宫走一遭,会见宫中极端神秘的主人,尤其是武林传说迷宫上五六代的主人至今未死,那么计算起来,最老的一位已有三四百岁的高龄,岂不是陆地神仙。
一百年之前屡屡听说一些武林高手到东海金钟岛迷宫去窥探秘密。
然而这些知名之士,此后便永远绝迹于世间。
故此武林又有“擅入迷宫必死”的传说。
试想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能懂迷宫路径秘奥,那是说,只有他能够在窥探迷宫秘密之后,全身而返。
假如他果真这样做了,回到中原,必将震动天下,这个诱惑,把天狼龚其里得梦魂不安,终日思量。
可是迷宫主人的武学别有源流,龚其里自忖多半不能匹敌,即使勉强能打个平手,但自己孤身一人,深入敌人禁地,无论如何也是太过凶险。
故此五十年来,他故意强迫自己不下山半步,必须等到报却南江一剑之仇再想别的。
现在南江出其不意的一问,可就挑起他的心事,不觉凝目寻思。
诸葛元在一旁奇怪起来,想道:“肯说便说,不说便罢,哪须这样犹疑不决?哎,闻说百年来已无人敢犯及东海金钟岛迷宫禁地,江老先生一代高人,忽然有此一问,而且今得龚其里这么为难,莫非有什么重要之事?最少江老先生也会有探宫之念……”
笑和尚虽在七八丈外,却仍然听得明白,这时朗诵一声佛号,道:“金钟岛迷宫主人百余年都没有涉足江湖,江老施主何必惹他,致使替中原武林留下祸患?”
天狼龚其里呼一口气,大声道:“大和尚一副悲天悯人的一菩萨心肠在我等俗人看来,却未免流于怯懦,南江你即有此一间。不瞒你说天下间只有老夫敢夸口识得迷宫出入之法,可是法不传六耳,你过来这边……”
江老爹心中大喜,想道:“当真料不到此人肯将迷宫主人秘法告诉我,眼前当着笑和尚和诸葛元两人面前料他一定不会使计是愚弄我。否则日一我若不是能够从金钟岛生还,他将会受尽武林的唾骂……”
当下两人走开一旁,龚其里卿卿咕咕,口讲手划,良久良久,总算把出入道路讲明白。
这时已是申末时分,天气倍觉炎热,四山如死,甚至乎那边的潭水冒出淡淡白烟。
江老爹说声:“多蒙指教。”
便一径走向笑和尚那边。
诸葛元目送他们两位高人走远,然后惨笑一声,道:“有怨报怨,有化报仇,龚其里准备好了吗?”
龚其里凝神定虑,暗中运功力求气蓄势以待,口中应道:“且慢,老夫尚有一事不能明白。想当日尊夫人被困阵中,行将饿毙之时,老夫曾经现身,着尊夫人随我出阵,在老夫山中居住十年,等候来报仇之日,才放他下山,可是尊夫人竟然闷气不响,最后见老夫实是诚意,才答了句她若不能自待破阵出去。但当死于阵中之语,然后把自己捆于石笋根,背面向外而卧,她不肯随我出阵而宁愿饿死,老夫还能理解是她性格倔强之故。可是她可以要那样卧法?老夫每及,便为之困惑不已……”
诸葛元面色煞白,身躯颤抖不已,在他眼前,甚至现出爱妻行将饿毙时的那种惨状。
世上有什么更惨酷的事有如龚其里这样,再三在一个丈夫之前,提及人爱妻濒死时的情形。
龚其里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为一支利箭在诸葛元心上。使得他那颗本已碎碎的心。化为尘埃……
龚其里想道:“老夫若趁这时下手,十招人,必能将他杀死……”
可是他大方地傲然微笑,并没有动手。
诸葛元因为悲伤到极点,此时他的心中反而空空洞洞,生像司掌感情的神经已经麻木。
诸葛元道:“你当然不懂她的意思,今日承你告诉我她死前的详情,实在衷心感激,因此也不妨替你解去疑团……”
说到这里,龚其里已禁不住直着脖子,仔细倾听。
事实上他一向自负智虑如海,但十年来却出其中道理,因此在他精神上这个疑团已成为一个负担。
他曾经拟想了许多种答案,可是他非从诸葛元的口中却无法确定那个答案才是对的。
诸葛元道:“你所部的固然难猜其意,即使是起初她拒绝出阵的用意,你也没有料对!”
龚其里非常不服气地“哦”了一声。
诸葛无道:“拙荆与区区曾有片刻也不分离之誓,若然分离,除非是阎王有命,可是纵然如此,我和她也必定立刻相随于地下,故此仍不分离……”
龚其里听了这等至情之语,不觉为之动容,即插口道:“那么尊夫人这番在冥府中等你十年,倒不如居留于荒山之中,还不是同样等你十年?”
这一问直击要害,诸葛元眼中露出骄傲之色,道:“这个你当然就不会明白了。她忆能离开区区而与另外的男人同居住于荒山之中。”
龚其里登时睑色大变,须知此言侮辱之极,无异是说龚其里人格有问题!但奇怪的是龚其里并没有发作出来。
可是诸葛元没有注意这一点,继续道:“虽说你声名满天下,决无别事,但她知区区心中定然不能容忍这等事,故此决意要在冥府等我十年……”
龚其里一阵惊然,想道:“此人用情之深,的确令人钦佩,但妒嫉之性,也实在令人害怕,亏得他们夫妇能够忍受得住,听他口口声声等候十年,这样一来纵然是他赢了,他也活不到明天啦……”
诸葛元道:“拙荆这等死法当然含有深意,第一,我们鼎湖山初阳洞秘传连环索打的结合是有暗记,旁人动过,我们一望便知,她这样子捆住自己,为的是教我知道她死后有没有移动过的她身体!”
他露出庆幸的神色追问:“第二点呢?”
只因他后来的确没有稍为动过她的尸体,否则他们的这一场恩怨,性质便又大不相同。
诸葛元道:“第二,拙荆自姿容绝世,虽然已届中年,但望之仍如二十许人……”
龚其世道:“此言不假,老夫亲眼见过。”
诸葛元听了龚其里的附和以后,不觉傲然一笑,但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