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黄巢继续吟道:“蕊寒香冷蝶难来。”
言语中满是孤凉之意。
他吟完此句后不住地摇头,眼中悲伤涌动。
诸将见状急忙低下了脑袋,他们都熟悉大王的习性,知道他此时心中必然极为愤懑。
尚让轻轻地叹了口气,“大王这是在以菊花自喻啊,他生性孤傲,又频频遭士子毁谤,声誉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坏得一干二净,称得上是蕊寒香冷了。”
尚君长唉了一声,“我们这些造反的人,哪个能有好名声。蝶难来,蝶难来,说得不仅是大王,也是我们自己啊!”
朱温脸上平静如常,心中却在冷笑,“大王也算是酸腐了,与其有时间在这里长吁短叹,不如及早与那些士子结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一来便能一举扭转义军声名败坏的颓势。”
黄巢从大片席间穿过,群臣急忙俯首。他径直走到一盆金灿灿的菊花面前,伸手轻抚花瓣,长吟一声,“他日我若为青帝!”
此句一出,犹如龙啸,道尽了一位绝代枭雄内心的抱负。气势之豪壮,令在场的文臣武将纷纷侧目。
便连朱温也不禁脸色一变,心道:“此句之气概,不弱于军师那日在大营中练功时发出的龙吟。大王之所以是大王,果然有可取之处,今后还需小心才是。”
尚让听了大王的这句诗后与尚君长道:“大王果然是真龙天子,不枉我们跟他奋斗至今。”
尚君长两眼放光,“只要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协力,想必那开国功臣中必有我们的席位。”
两人不住地交谈,像是灌下了数坛烈酒一般,脸色通红,神情激奋。
那边黄巢很快吟出最后一句,“报与桃花一处开。”
至此,整首咏菊诗算是作完,气概之盛,当世少有人能够胜之。
飒飒西风满院载,
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日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庭院之中,举座皆惊!一时间众人尽皆沉浸在大王这首新诗的意境中,久久难以自拔。
“来来来,让我们为大王的新诗干一杯!”王仙芝从座上起身,向众臣举起酒樽。
黄巢连连摆手,“哪里,哪里!”
朱温从这首新诗里已然觉察出黄巢的非凡气度,心里微微感到害怕,这在他投靠义军近十年来还是头一次。
他仰脖喝完杯中酒后,连忙寻了个借口,悄悄离席而去,出了院门后,只看见院墙东南角处有几名儒生正在闲谈。
那名儒生恰好也看见了,于是撇开其余几人走了过来,“将军,你找我有事?”
“敬翔,咱们找个无人的地方,我想跟你你说几句话。”朱温拉着儒生的胳膊便走。
两人来到上游的溪水边,此处恰好十分偏僻,难得有人到来。
敬翔今年三十四岁,是个屡试不第的儒生,脸上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双如月亮般弯弯的眼睛。由于眼睛有些细长,笑起来时便会挤成两条弧线。
可此时他并没有笑,而是认真地向朱温问道:“将军想必是听了大王刚才那首《题菊花》后心有所感吧?”
朱温缓缓点头,“你是我的心腹,我信任的人只有你,告诉我你的看法吧!”
敬翔微微一笑,“大王除了想做天下百姓的皇帝,还想做苍生的主宰。在他眼中,所谓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全是狗屁,只要他想做,便能随意改变一切。”
朱温听同十分赞同,面露焦虑之色,“我本以为他是个没抱负的人,只是想登上宝座过把皇帝瘾。今日一看并非如此,咱们的事儿恐怕得缓一缓了。”
“不用呢。”敬翔摇了摇头,“将军可听说过一个词?”
第六百六十四节 雄心壮志()
敬翔道:“逆天而行,其亡也忽!”
朱温叹了口气,拍了拍敬翔的肩膀,“但愿如你所言。”
敬翔安慰道:“将军重视农桑、爱民如子,这才是开辟新局面的正确方法。如大王那般只顾征战杀戮,却忽视了经营地方、劝农兴桑,恐怕难以维系得长远。他即便得了天下,迟早也会像楚汉相争时的楚霸王一般,有那惨败的一天。”
朱温听后略感振奋,徐徐道:“你说得对,大王自认为只有毁掉以往那些旧规矩,方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建立一个新的时代。可我与他的想法不同,我要占下大大的一块地盘用心经营,未来我与大王迟早要分道扬镳。”
敬翔眯起月亮般的双眼,“不知将军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朱温缓缓道:“我已经按照你的计策,派人往长安城内送了三十二万石粮食,为得就是让唐军能在义军的攻打下支撑得更久一些,以拖待变。”
说到以拖待变时,他狡黠地笑了笑。
敬翔点了点头,“眼下距离入冬还有大半个月,长安城的守军再坚持些日子就能等到第一场大雪到来。到那时,义军攻城不下,粮草难以维系,战事必然要拖到明年春天。”
朱温微微一笑,“咱们派往河南的人马只需再经过三个月的经营,就能稳定那里的民心。到那时,即便与大王反目,我心中也无所畏惧。”
“其实将军最需提防的人还是王军师这个人,千万不可大意。”敬翔不忘提醒道。
朱温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轻声道:“我当然知道。”
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敬翔的肩膀,转身向庭院的方向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王仙芝在大声说话,听得出其情绪非常激动,于是悄悄走到自己的席位坐下。
王仙芝已然喝了不少酒,一副醺醺欲醉的模样,短髭上沾满了酒水。
他指着为首的那张空席道:“我知道王道之今天为何不来,他不就是不想见我么。我哪里得罪他了,惹得他如此轻慢?”
黄巢脸上肌肉微微一抽,面露尴尬之色,“军师并非不愿意来,而是没法来。那个刘驽以三百骑兵破了咱们的十万人马,军师不得不重视。他说眼下将要入冬,必须尽快筹集些粮草备战,一站定胜负,因此他昨夜刚刚动身去了河间府,恐怕没有十来天难得回来。”
王仙芝鼻中发出哼地一声,“我就知道军师对我不满,他想奚落我也不用这样的大动作。”
他啪地一声将酒樽按案上,震得案板颤动,“我不就是输给了那个叫刘驽的小儿一场么,来日我自会亲自上阵将脸面儿找回来,不用他王道之费心!”
黄巢长叹一声,道:“王大将军不用心急,至于今后的用兵方略,我们还须共同商议才是。”
王仙芝斜瞅了黄巢一眼,“我与大王本无嫌隙,将来你做了皇帝,我只需做个副皇帝便已十分满足。只是这个王道之实在太仗势欺人,只怕我往后与他再难共事。”
黄巢苦笑一声,“此事孤自会告知军师,请他上门来向你道歉。”
他心里其实清楚,王仙芝之所以处处为难王道之,不过是因为王道之始终不肯答应收其入门,传授其精妙武功。
他心里做好盘算,等王道之回来后,必劝其传授王仙芝武功,如此两人之间的嫌隙方可弥补,义军才能同心协力,一举在入冬之前攻下长安城。
王仙芝终究要给首领点面子,于是向黄巢抱了抱拳,“大王的心意我领了,王某人素来磊落,生平只爱富贵和武功,如果军师不看轻我,痛快地答应我的一些小要求,我和他之间又何必到今天这个地步呢,还不是富贵同享?”
黄巢轻轻叹了口气,举起酒樽,向王仙芝道:“孤与军师之所以矢志抗唐,并非为了一场富贵而已。只因天下豪族门阀林立,士族出身的人高高在上,将普通庶民视作刍狗。我等若再不群起反抗,灭除这个不公的旧世道,只怕子子孙孙不得翻身,都要做那些士族子弟的奴隶。”
他转身望向席间众臣,“只有推翻这个朝廷,彻底拆散所谓的门阀大族,我们的子孙才有希望堂堂正正地立于这天地之间。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孤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便改天换地又如何?”
他说完,仰脖将樽中酒饮尽,啪地摔碎在地,朗声道:“诸公若与孤心意相合,还请戮力同心攻下这长安城来,将那李唐朝廷和她的臣子们都送进坟墓去!”
席间的文臣武将齐齐站起身,双手平端酒樽,面色肃然,“愿随大王,攻破长安!”
众人声音雄壮,言辞间满是激昂之情。
尚让满眶皆是热泪,向兄长道:“我固知大王并非凡夫俗子,绝不会辜负了你我兄弟的这番尽忠。”
尚君长撇了撇嘴,没有接话,过了会儿方才低声说道:“咱们须得再找个机会,向大王好生禀报朱温的动向。这个小子最近看上去有些不正常,必然是心里有鬼。咱们哪天去搜他的大营,必然一搜一个准。”
尚让无奈地笑了笑,“这些事并非我所擅长,全都交给兄长办理了。”
尚君长叹了口气,“这个自然,我明白你心慈手软,关键时刻恐怕下不去手。”
朱温坐在二人对面,似乎对他们之间的谈话毫无兴趣。他的情绪完全被大王的一番话语调动,涨红了面膛,对坐在自己身边的黄存和黄揆二人说道:“大王真乃高瞻远瞩之人,我等实在自愧不如啊!”
黄存和黄揆听后连连称是,其中黄存道:“朱将军乃是大大的忠臣,比起席间许多人都要值得信任。只要你立下大功,将来必然前程远大!”
朱温将二黄的反应尽皆落在眼里,轻声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为人木讷,平生只会打战。不晓得有多少居心叵测的人在背后用暗箭伤我,我却没办法向大王说明,真是有苦难言。”
黄揆一听忙道:“这个你别担心,那两个姓尚的素来与你不对付,我们都看在眼里。大王是我的堂叔,此事我自会寻机会向他细细解释。”
朱温大喜,“如此就谢过二位了,不瞒你们说,我的属下在河间府一带巡视时得到了不少宝贝,近日来都送到了我这里。朱某眼拙,哪里能分得清这些金银古玩的渊源,远不如两位学识渊博、通古晓今,还请两位有时间帮我认一认。”
黄存和黄揆相视一笑,黄存道:“朱将军的忙我们自然要帮,等下宴会结束了,我们便随你回去看那些宝贝,务必帮你找出它们的来历。”
王仙芝见首领黄巢说完一席话后,席间气氛随之大变,众人尽皆心向着黄巢,始才明白自己终究不是这场大会的主角,于是连忙换了一副好脸色,对着黄巢笑道:“我虽然喜欢过富贵日子,可那终究只是一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想法。但凡真英雄,就应该向大王这样,为苍生、为黎民而战!”
他高举双臂,吼道:“大王万岁!”
众文臣武将跟着喊道:“大王万岁!”
一时间山呼雷动,足有破开云霄之势。
第六百六十五节 严惩不贷()
春明门,位于外城东侧,乃是长安城的主门之一。近日来,此门正面承受了黄巢、王仙芝大军的多次攻打,城墙早已破损不堪。
刘驽站在春明门的城墙下,眺望向城外,只见护城河畔皆是义军扎下的营地,密密麻麻地向远方延伸过去,好似汪洋大海一般。
根据狄辛提供的线报,城外的义军足有一百二十余万,战马十二万三千匹。
想对付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最起码需要十万人马,不可再少。
刘驽转脸向跟在身后的颜烈问道:“城里能动用的兵马总共有多少?”
“我们目前共有士卒五万四千人,战马六千二百匹。”颜烈连忙答道。
刘驽听后皱了皱眉头,“神策军也属于禁军,他们有多少人马?”
颜烈答道:“神策军大抵有士卒三万,战马两千余匹。如今掌管神策军的人是大内太监鱼恩义,此人素来嚣张跋扈,连夔王在世时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只怕刘大人调不动他。”
刘驽冷笑一声,“如今连皇上都不敢露面,一个太监再跋扈又能如何。你就带着人马跟我去神策军大营。”
颜烈听后一愣,“带兵进宫吗,这可是死罪,还请刘大人三思。”
刘驽长叹了一口气,道:“权宦祸国,我们必须为君上分忧,拔除这等奸贼。眼下军情紧急,来不及用一般的温柔法子了。”
他看了眼颜烈,“将来若有罪责,全都由我承担。颜将军不必多虑,我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朝廷。”
颜烈张了张嘴,没敢说话,愣了好久后一跺脚,随即跑下城去点将。
未几,刘驽和颜烈带着几十名亲兵向神策军的方向驰骋而去,蹄声轰响如雷。
神策军大营内。
鱼恩义身穿紫色的袍服,躺在一名歌妓的怀里,不停地揉捏着这名女子温润的细手。歌妓被他摸得痒个不停,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两名神策军副统领恭敬站在一旁,其中一人手持铜盆和毛巾,另一人端着个盛有各式精致糕点的漆盘,不时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糕点送到鱼恩义的嘴边,“义父,慢点吃,别噎着!”
除去这几人外,大营内还站着数十名裨将、副将。这些人个个束手而立,不敢发出丝毫声音,生恐坏了鱼总统领的兴致。
一名身穿青衣的小太监拿着本花名册,在这些神策军将领中走来走去,认真辨识每一个人的面孔。
小太监每走到一处,便冷冷地说一句,“抬起头来!”
这些将领也不敢违抗,个个乖乖地抬起脸,任凭小太监瞅着鼻子眼睛仔细辨识。
鱼恩义从歌妓胸口的耸立雪峰间抬起头,目光在众将的脸上扫视了一圈,露出淡淡的微笑。他若只是为了狎妓,自然不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眼下时局纷乱,他不得不出面安定人心,并为自己人安排好以后的路。
他今天招来这些将领,为得是商议一件大事。既然是大事,那么神策军大营内的大大小小将领都必须要来。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甚为统领大人必将颜面无光,何以继续统御神策军?
小太监终于点完了人名,小跑到统领大人面前,“启禀大人,一个都不少,都来了!”
鱼恩义好容易松开了歌妓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那名捧着铜盆和毛巾的副统领立马走过来,“义父,擦把脸,提提神。”
鱼恩义嗯了一身,慢条斯理地从这名义子手里接过浸湿的毛巾,在脸上抹了几把,又擦了擦手,扔回了铜盆里。
他开始在众将面前慢悠悠地踱步,脚步轻的像一只猫。他走至一名副将面前,将鼻尖凑到此人的甲胄上,仔细嗅了嗅,随即皱起了眉头,“有血腥味儿,还有土味儿,你上城墙杀过人?”
那名副将额头上冷汗涔涔,“前番明德门告急,颜烈统领派人向卑职求援。卑职看在皇上面儿上,于是带兵去城门口走了一遭。”
啪!
鱼恩义一巴掌甩在这名副将的脸上,“本官跟你们说过多少次,神策军从来都不归禁军管辖。明德门即便丢了,干你们甚么事儿。究竟你是统领,还是我是统领,到底谁说了算?”
那名副将捂着脸,连连认错。其余诸将见状也敢怒而不敢言,纷纷低下了脑袋。
鱼恩义冷哼一声,“如今天下大乱,咱们神策军更得明哲保身。只要人马还在,咱们就不会吃亏,懂了么?那个大理寺卿刘驽是个会蛊惑人心的小人,你们都必须提防他,明白吗?”
“明白!”众将低声答道。
他们中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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