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驽见状仰头喝完碗中最后一口米粥,铛地一声放下碗筷,决定将眼下局势告知众人,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
”诸位,眼下米斗会仍在千里之外,但黄巢大军却已至城下,不日便要攻城,不知你们作何想法?“
”甚么,黄巢这么快就来了?“
”啊!我听说前几日那些贼军还被几位节度使大人率军堵在南边交战呢!“
众人听了他的话吃惊不已,将信未信。
他微微一笑,明白黄巢围城的消息必然很快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自己手底下这些隐卫个个都是打听消息的厉害人物,迟早都会知道,是以也不作更多解释。
他从长桌前站起身,大步向自己的卧房走去,不忘向众人叮嘱道:”一会儿若是有皇宫里有人来找,就说我不在,让他们把东西留下便可!“
众人心生讶异,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详问。
他径直入了卧房,闭上房门,专注起心思开始运功,十指连动不歇。体内的万灵大蛇之力和炁在他的操纵之下,两者你增我长,展示着微妙的平衡。
他精神心绪尽皆内敛,只听屋外传来的声音渐渐模糊,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练功的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地飞快过去,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只见一抹淡黄的斜阳映在窗户纸上,乃知已是傍晚时分。
他打开房门,走进主厅,只见一众属下早在等候。
其中一人捧着金黄色的轴纸,向他走来,拜倒在地,呈上轴纸。
”大人,皇宫的李公公下午带着人过来了一趟,特地来送这份圣旨。他一进屋便耀武扬威,非要大人亲自出面、跪地迎接不可。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了他一番,告诉他您不在府中,他这才悻悻地留下圣旨,并嘱咐你务必要尽快进宫面圣!“
刘驽微微一笑,他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才选择早早回避。
他从这名属下手中接过圣旨,将纸上前面的套话一律略过不看,尽拣要紧内容,只见其中写道:”兹封宋州人刘驽为大理寺正卿……“
他不禁微微一笑,这大理寺正卿正是他向夔王索要的官职,没想到真的许了他。
他继续往下读去,只见圣旨中并未提及让他带领任何亲信一同去大理寺的话,大抵是让他孤身一人赴任。
他不禁眉头一皱,对面前众人叹道:”看来这趟宫里,我是非去不可了!“
“大人还是早去的好,这可是亲近圣上的好机会。”有人趁机劝道。
更多人则是在惋惜和忐忑不安,毕竟送走刘大人之后,接下来统领龙组的不知会是甚样一个人。
他低头思索,在龙组的堂口又待了几个时辰。众人依次向这位即将高升的头领禀报消息,说的尽是些在他离开的这些天里长安城内发生的大小事情,其中多数关系朝局。
最大的消息莫过于那个礼部尚书孙钰,此人刚离开隐村的第二天,便被皇上擢升为当朝宰相。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很多人认为孙钰并无寸功在身,理政资历不足,又素无威望,不适合担此大位。若非是大太监田令孜在旁一意强压,百官恐怕早已闹得翻了天。
第五百二十九节 此情难待()
众人说完这件事儿后,又向他禀报了些不痛不痒的大小事情,比如某位将军没有丝毫战功却升为了右千牛卫,某吏部侍郎才干颇著,可任劳任怨地熬了二十多年,却被最终因说错一句话被贬至岭南做了一个小司马。
他听后或是不置可否,或是略略点头,直至夜幕降临,华灯初放。他心想时候已到,于是从椅上站起身,大步向院外走去,刚出院门便与一个人影撞个正着。
来人是个满头扎着小辫、面容秀丽的姑娘,身穿箭衣,背后插着两柄唐刀。
他凝眼一看,不是李菁是谁。
“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菁仰脸看着他,眼中有丝丝泪光,“你从雍州回来都好几天了,为甚么一直不告诉我?”
刘驽低下了头,目光瞥向别处,”夔王告诉你的吧?事情太多,我本想料理完以后再去找你。“
“别问谁告诉我的,我只想问一句,假如事情永远都料理不完,你会不会一直不来找我?”李菁歪过头,向他反问道。
“不管怎样,过几天我都会去找你的。”刘驽自认为说的是实话,却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他赶忙转身向屋内快步走去,再次出来时手里捧着用荷叶紧裹的半包桃干,“这是我从雍州带回来的,很是鲜香,菁儿,你快尝尝。”
李菁看着他手中的桃干,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只买了半包,荷叶还是破的?”
“这……”刘驽本想向她解释丁铁之事,可一来二去说来话长,很难说得清楚,索性道:“正好有朋友也喜欢这桃干,所以就送给了他半包。”
他的话彻底激怒了李菁,李菁哭叫一声,双手伸向背后拔刀。他站在原地并未闪躲,任凭李菁刀光向自己齐绞而来,将他手中的半包桃干尽皆化为齑粉,洒得满地皆是。
李菁两行眼泪不禁顺着脸颊流下,“这么说,我还不如你的一个朋友重要。我想知道,那人究竟是甚么样的朋友,静能让你如此为她着想?”
“其实也说不上是朋友,难道你不信我?”刘驽显得有些愕然。
“早在草原上的时候,我就已经不信你了。当初我害怕你遇上了甚么危险,于是拼命地找你,可你去昧着良心和那柳哥在床上做不要脸的事情,让我一个人在夜里淋着雨!”
李菁忍不住哭出声来,双手一撒,两柄唐刀落地,她十指蒙着眼睛,任眼泪顺着指缝流淌。
“我当时真不知道有这回事。”刘驽忍不住为自己辩护,他走上前尝试着将李菁拥在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并就势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不要碰我,你始终都在骗我。我曾经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和其他人不一样!”
李菁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虽然眼睛哭得红肿,但在月光下看起来依然轮廓秀美。
“随你怎么想吧!”刘驽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突然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厘清,日积月累的误会早已成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菁冷笑着点了点头,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就和所有的负心男人一样。”
两人在月光下的院子里对峙,许久不再说话。众隐卫和仆役待在屋子里直是不敢出声,悄悄地躲在门后、窗后向院子里张望。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刘驽首先开了口,“我还要去趟皇宫,其余的事情等我回来后再和你说。”
“但凡甚么事儿,都比我重要吗?”李菁从地上捡起双刀,将刀尖对准了他。
“黄巢大军马上就要进攻长安,我必须和皇帝商量一番,那些王公大臣固然可恨,但不能让全城百姓因此遭殃。“刘驽耐心地解释道。
“呵!”李菁冷笑一声,“贼军围城之事,整个长安城里已经妇孺皆知,只有你们这些人躲在隐村里才这么孤陋寡闻。不用你去说,皇上应该早已知道。”
她将双刀向旁伸出,拦住刘驽的去路,“告诉你,你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那个千人骑万人骂的骚狐狸柳哥?”
她企图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即便这个答案令她伤心,与她心中所想大相径庭,也无所谓。
“不许你这么骂她,她也只是个弱女子!”刘驽听她折辱谢安娘,不禁有些生气,嗓音不禁高了起来。
“原来,你心里的那个人真是她!”李菁哭喊出声,舞起双刀,像一只暴跳如雷的小老虎,径直向刘驽扑来。
她的潜龙九吟功已经练至第四层,袈裟斩的功夫更是已经练到了逆袈裟的境界。
只见她刀出如影,在夜空中划出道道霜华。
刘驽见她来动真格,身形一晃,一股强劲至极的真气包裹着他向旁横掠而去,与其刀锋擦身而过。
李菁见状大叫一声,双刀舞得更加起劲,招招不离刘驽要害。
刘驽只躲闪,不招架,更不还手。
两人就这么过了百多招,他突然长叹一口气,停下身形,静立不动,等着李菁的双刀招呼过来,“罢了,你杀了我吧!”
他万念俱灰,觉得任自己怎么解释都是徒劳,果然哪怕再豪情壮志的男儿,只要陷入俗套的儿女私情,都会显得手足无措,进而被这俗套的事情耍得狗血淋头。
“好,我这就杀了你。”李菁的双刀没有停,而是交叉从他的胸口掠过,将他的袍子前襟割成四片,露出里面那件残破、绣着金鹰的青袍来。
袍子虽然残破,但绣工甚好,一看便是做工不凡,定是出自心灵手巧的女子。
李菁不是笨人,在看见青袍上的金鹰后便明白了一切,她抹了抹眼泪,一阵冷笑,“乖乖,草原上的雄鹰!知道你这个称号、并能给你缝这件袍子的人,估计也只有那个骚狐狸柳哥了。这么破的袍子你都穿在身上,你果然无耻,无法对她忘情!”
刘驽只感一股苦涩泛上心头,索性道:“好罢,你说的都是对的。”
李菁顿时哭得伤心欲绝,撑着两柄刀,身子向前倾斜,只差贴进前方的泥土里,“既然如此,你们俩就私奔啊,浪迹天涯啊,你为何还要回中原来找我,捉弄我!?”
第五百三十节 违心之举()
刘驽道:“不管怎样,我认定的人是你。”说完抿紧了嘴唇。
“是我?”李菁哭着反问,用手强撑着刀,重新站起身,“你何必说如此违心的话,从此往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
她嚎啕大哭,转身往院外冲去,见一名仆役挡在道中间,抬手便是一刀。
刘驽正在怔怔地发呆,哪里来得及出手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仆役惨叫一声,倒在了她的刀光之下。
李菁的马匹系在院外的栓马桩上,她翻身上马,一边哭,一边消失在了夜色中。
众人见此女离开,一涌出了屋,朝地上被砍倒的仆役围了过去,只见鲜血流了一大滩,人已是气绝。众人心中极其愤慨,但碍于刘大人的面子,却又不好发作出来。
刘驽深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两锭纹银、一叠银票,这几乎是他的大部分积蓄。他将这些财物交给在旁的两名仆役和一名隐卫,“这些钱财你三人收好,不得藏私,买副好棺材把人收殓起来,好生安葬,至于剩余的银两,都交给他的家人吧。”
他特意选了身份不同的三个人分管财务,以便互相挟制,确保所有财物应能尽数用到这死去仆役的身上。
三人接过这些财物后不禁一阵眼花,以他们的俸禄怕是一辈子都难赚得到这么多钱,是以这个仆役死得虽惨,但他的家人算是走大运了。
刘驽脸色伤感,转身进了屋。经李菁今晚这么一闹,时候已晚,那住在皇宫里的皇帝恐怕已经入梦,此时再去怕也是枉然。
他闭上房门,继续彻夜练功。他的身体逐渐适应了体内的万灵大蛇之力,浮现于他体表的鳞纹越来越浅,不再突兀显眼。反倒是他的双眼中,时而闪现出异样的光芒来。
翌日清晨,他照旧骑着飞龙上山,于山顶上又练了一阵叠浪神掌,气势愈盛,功夫进步神速。他遥遥望见城外的灰影愈聚愈多,已是灰蒙蒙的一大片,据此推想黄巢、王仙芝大军已经快要完成集结,攻城不过是一两日之间的事儿。
他下山后与众人共进早膳,期间似是不经意地说了句,“此番我去大理寺做正卿,想带着诸位与我同行,如何?”
众人听后沉默不语,原因莫过于两点。一来陈义等人在雍州死得不明不白,最后连骨灰也未能带回,令他们感到兔死狐悲;二来昨夜李菁视大唐国法如无物,怒而杀人,虽然刘驽事后尽力弥补,但仍寒了不少人的心。
第一件事顶多只能算起因,第二件事却是关键。他们皆是看出李菁与头领大人交情颇深,虽然口中喊着恩断义绝,但断不会就此不来往,说不定哪天这样一个杀人魔王又找上门来,见人就杀。
刘驽见众人不肯答应,大叹了一口气,从桌前站起,“罢了,既然如此,那还请各位保重,告辞了!”
他只身向出屋向院中走去,背后仍是一阵静默。他翻身坐上马背,朝院门外走去,心中颇感苍凉。他曾征战无数,可从未被属下这般抛弃过。
“刘大人,请留步!”在他背后传来一声大喊。
他回头一看,众人陆续跟至院里,朝他跪倒在地。
刚才喊住他的人是一名老隐卫,此时继续说道:“方今乱世,像刘大人这样身负大才、又有良心的人实在不多,我们愿意跟在您的鞍前马后效劳!”
刘驽坐在马背上点了点头,“我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今后必当思过改正!”
先前陈义等人的事情其实怪不着他,一方面,他已经着令刺史张文正去寻找几名隐卫的尸体,奈何张文正后来被软禁,他又接连遇上变故,此事只能不了了之;另一方面,夔王的武功高出他实在太多,既然执意要杀陈义,又岂是他能阻拦得了的。
这些话他都憋在心里,并未说出口来,他接着对众人说道:“我现在就去趟皇宫,等讨了皇帝的谕令回来,就带着你们一起去大理寺上任。”
“大人,此时皇上已经上朝,恐怕打扰不得。”其中一名隐卫赶紧谏言道。
他们都是老长安,在朝中当差数十年,深知皇宫里的规矩。
刘驽微微一笑,“不妨!”
他轻轻拍了拍飞龙的后颈,飞龙长嘶一声,冲出院门,如离弦之箭,瞬即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众人见状面面相觑,只觉这位头领大人的做事方式令人摸不着头脑,实在不可以常理揣度。
大明宫,含元殿上。
台阶下,一众文武大臣在殿中依序站列,朝议由新任宰相孙钰主持,他位列百官之首,志得意满。
大太监田令孜命人搬了张凳子,大大咧咧地坐于龙椅之旁,俨然是个副皇帝。他身穿紫服,腰系玉带,若非右臂被刘驽当初一掌击碎,以至于右肩略微垮斜,简直算得上气度华贵非凡。
各部尚书和数名德高望重的老大臣先后走出行列,上前向圣上禀报近日来各地州郡发生的大小战事,特别将眼下黄巢、王仙芝大军围困长安之事说得很急,企盼引起圣上的重视。
诸位大臣禀报完后,偷偷瞄了眼斜靠在龙椅上的皇帝。皇帝并没有答话,代替的是一个长长的哈欠。他昨夜连御宫女数名,是以眼眶乌黑,精神有些不济。
“田公公,此事你认为如何?”皇帝笑着望向大太监田令孜,将球踢给了他。
田令孜微微一笑,并未从座上站起身,而是将背又往后面的椅背上靠了靠,挺了挺微凸的肚子,“陛下,老奴以为此事还是要问问新晋宰相孙大人。”
他刻意将“新晋”两个字说得很重,以突显自己在此人升迁过程中出过的大力。
孙钰是个聪明人,特别是在逢迎拍马方面,他很快会过意,清了清嗓子,冲着身后的百官大声道:“诸位同僚不必为城外贼军之事过于惊慌,只要夔王殿下尚在摄理朝政,那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凭王爷的武功,想要在万军之中取敌人上将首级,简直易如反掌,哪个贼首若是胆敢攻城,那他肯定活不过三天,王爷迟早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