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的荣华,不过是皇帝所赐。当今皇帝可以给,下一位帝君自然可以夺。
他在他们之间,只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他荣极一时还不知收敛,以为自己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无人可以奈何得他。越想越是后怕,越思越难安心,素妍的故事给她一个警醒,也让他顿时明白今儿皇帝为何如此古怪的表情。
江书鸿道:“爹,好好的,你怎地突然说这种话?”
“书鸿啊,我们的事皇上都是一清二楚的呀。你……明白吗?”
也就是江舜诚收受贿赂,利用权势为自己谋福,打压对手,诸多种种,皇上都清楚。
无论江舜诚做得多过,他还是能很好把握一个度。
“既然皇上知道,为何还任由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的丞相,让你位于百官之首,我……实在不明白。”
江舜诚将素妍说的话如实道出。
江书鸿听罢,笑道:“爹是杞人忧天,小妹不过是讲了从哪听来的事,你就当真了。”
江舜诚听罢这个故事是意外,是震惊,更是惊骇般的后怕,然,江书鸿居然会认为是杞人忧天。
不,不是杞人忧天!
江舜诚两朝为臣,他看过先帝驭臣之道,没有人可以功高盖主,亦没有人可以蒙蔽皇上,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原来皇帝一直都是坐在高位上看戏的人,而他便是那个可怜的、唱戏之人。真正主宰一切的是皇帝,现在的、将来的皇帝。
“愚蠢!”江舜诚愤愤地骂了一句,神色俱严,“你以为真是一个故事。妍儿这孩子,若不是女儿身,定是我江家最优秀的儿郎,她是看出了端倪,从她问为父‘什么是奸臣’开始,她就有了忧虑。”
人无远忧,必有近患。
素妍这是有意提点他!
也为他解开今儿皇上知晓他捐银,却面露失望与疑惑的原因。
☆、035惕守平安
江舜诚迈着不安的方步,“她看似在讲故事,实际在告诉我,再继续浑然不知,我江家将会大难临头。实不瞒你,为父虽捐给朝廷五十万两白银,可皇上却没有多欣喜,今日观皇上神色,反而有了失望之色。这让为父百思不得其解。若非妍儿的话,为父也不会知道,这些年为何有御史、朝臣连连弹劾为父,皇上却无动于衷。如今,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皇帝为什么这样维护他,不是信任他,还是利用他。对于一代帝王而言,他是一个棋手,身边所有的人都只是棋子,每一枚棋子的命运,都掌控在棋手之人。
江舜诚语调严肃,神色忧虑。江书鸿知道那不是故事,而是一个暗喻。那么皇上是想了对付他们江家的后手,只是现在不会对付,但将来一定会下手。
这事很严重,江书鸿被吓住了。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得与边城的书鲲好好商议一番。不求荣华富贵,但求一家平安。为父自不希望妍儿所说是真,却不得不防备于未然。”
江书鸿道:“实在不行,将所有知情的人斩草除根。就算将来事发,也不会牵连到我江家。”
“糊涂!既然皇上对我家的事清楚,这么做,只会逼得狗急跳墙。”江舜诚微阖双眸,颇是失望,“为父培养你几十年,遇到大事,你只会用极端的法子行事。书鸿,你给我记住,这事不可鲁莽,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如今皇上圣体安康,再活十来年不成问题,在这些年里,咱们小心行事,他日保全性命不是难事。”
不能杀知情人,可皇帝又知道他家的事,怎么做才好?
江书鸿想到,那也许是数年后发生的事,心下也安心了许多。
“为父需得时间好好谋划一番。书鸿你要记住,越是危急关头,越要冷静。还有,从今日开始,休要将妍儿当成寻常闺阁女子来教养,也许将来,我江家一门还得仰仗她来周全。”
江书鸿应答一声:“是。”
此时的素妍不知道,因为她知晓了结局,所以好意的提点父亲,而父兄却已经当她是江家的掌舵之一。
她的人生也从这一晚开始,发生了与前世完全不同的改变。
江舜诚双手负后,望着夜空,繁星点点:“二少爷的年龄也不小了,他不是一直希望能做书鲲一样的将军么,你给书鲲写封信,就说秋后让二少爷去边城从军。”
最初,江舜诚曾说过:嫡长子、长孙不允从军。
“爹……”
“书鲲十二岁时闯荡江湖,拜师学武,十五岁于军中效力。他的军功、封赏,全都是他一拳一脚打出来。江家儿郎理应如此,而不是坐受先辈福荫。皇上虽然器重为父,可这许多年来,却连一个爵位也未曾挣下。从今往后,我江家不求荣华富贵、权势利益,只求子孙平安,但求他日能在皇城成为他人敬重世家大族。”
江书鸿想到自己年纪不大的次子,到底还是个孩子,哪能就让他去呢。“如若传业愿去,我不拦他就是。”
江传业虽然想习武,可江传业怕死,又怎会同意去沙场。
无论如何,江书鸿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生死难卜的战场。
就如江书鸿所猜测的那样,江传业不愿去沙场,还叫嚷着重申“爹,我想学武,你给我请个武功教习师傅。”
“学了武,就得去沙场!或者直接去沙场,让你二叔授你武功。”
江传业忆起小时候看到江书鲲身上那些伤痕,触目惊心,与他讲起外面的故事,每一次几乎都能送了性命。“爹,我不去了!我好好念书。”
虽知儿子怕死,可现在因为被他一吓,就说要好好念书,江书鸿多少有些失望。
又两日,江书鸿把传业的意思传告了江舜诚,对于这个二孙子的表现,江舜诚有些小小的失落,但很快也就忘了这件事。更多想到的还是如何改变江家的命运,如若真如素妍所言,皇帝就太可怕了。
*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改变。
江舜诚改变了过往的追求,素妍的话就似平天霹雳,在看似一个不起眼的故事里,却让江舜诚如菩提灌顶,顿然明悟。
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反复思量,竟有一种庆幸之感。幸而悔悟得早,幸而一切都还不算晚。
只是,他很疑惑,素妍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如何猜到皇帝的心思,难道真是她无意间讲了那个故事。那又如何解释素妍要家里人开设粥棚,要他对灾民伸出援手……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一切都是从素妍病后痊愈开始的。女儿还是他的女儿,却没了当初的顽皮、刁钻,变得安静而懂事。如果不是看着一样的脸,他真要怀疑,她还是不是他的女儿。
几日后,素妍陪父母在如意堂共用暮食。
父女二人对坐奕棋,江舜诚问:“妍儿,上次你讲的那个故事,是想告诉为父什么事?”
就在他百思不解皇帝的意思,她就讲了一个故事,解开他心里的结,也让他明了,江家将要面临的危险。
她笑意款款,纯粹得如同冬天的雪,“爹爹,我当时听着那故事挺有意思,只是随意说说。”
难道是他想多了?
“那故事真是太复杂了,女儿也不懂。”
江舜诚望着素妍那明亮的眸子,像一弯幽潭,静得如镜,亮得像天上的明月,“妍儿真的不懂?”
素妍肯定地摇头,一脸无伪,“大人们的事太复杂,女儿还是不懂的好。”
比如那个老东家,明明可以自己处理大管家,却硬是要留给儿子,还说是给儿子的厚礼。比如那个大管家,自以为聪明非常,还想着掏空东家的财富,原来也只是自以为是。
江舜诚落定棋子:她只是无意间讲了个故事。也许,是他自己想多了。
他总觉得素妍是有意讲故事,更是用自己的方式来警示他。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素妍是他的亲生女儿,如若换作了旁人,她已经不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江舜诚温和而宠溺地看着她下棋,小小的人儿,下棋时却极其的用心与认真,“妍儿,今日在御书房,为父把你捐首饰给灾民的事告诉了皇上。皇上很高兴。告诉爹爹,你想要什么礼物?”
☆、036奕棋
素妍眸光闪动,思索一番,竟无自己想要的,“女儿最大的心愿是父母康健,永远都像现在这样疼着妍儿,宠着妍儿。”
虞氏携着丫头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瓜果,笑道:“臭丫头,我和你爹还不够疼你。”
“娘是很疼我,可我想出府去玩,每次娘都不同意。上回,我答应了碧菡,要去找她玩耍的。她都来看过我两回了,我一回都未去过李府。这哪里是真疼我,娘亲分明是拿我当笼子里的鸟雀了。”
她是小孩子,心下担心全家的安危,但还是应该有孩子的样子,贪玩好耍,这才是她现在应该想得最多的。
“这是什么话。近来天气炎热,万一中了热暑身子可要吃大亏了。”
素妍嘟着小嘴:“说到底,娘就是不让我出门。天天闷在府里,无趣得紧。”
看着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儿,之前还挺高兴,虞氏一来,就板起了一张粉白的小脸。江舜诚笑道:“妍儿,若是今日你能胜过爹爹,明日便允你出府玩耍。”
她有些不信,看着一边的虞氏,见母亲并未反驳,道:“爹爹可不许骗人。”
“你且赢了再说。”
虞氏瞪着一双杏仁眼:臭丫头,把你能了,你下棋能赢相爷,再练三五年也许侥幸能赢上一回。
素妍盯着棋盘,如若要赢,也不是没有法子,那就是布下“困龙珍笼局”,此局一成,江舜诚必败。
那本《鬼谷棋谱》被她反复研读,近来日夜习练、细品,她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又一子,遇到江舜诚落在他处,她叫嚷道:“爹爹这粒让我可好?上回你不是说,看我初学,让我十子么,你现在且让一子。”
虞氏不满地骂道:“又耍赖,就算你爹让你十子,你还得输。”
素妍翻了个白眼,继续与江舜诚下棋,连让六子后,素妍的“困龙珍笼局”终于成了,也就是说,无论后面江舜诚如何下,已成败局。
她按捺住欢喜,平静如常,没过多久,就听江舜诚惊道:“我输了!”
素妍灿然一笑:“这都是爹爹让我六子的缘故,要不,我也让爹爹六子,如何?”
“棋如人生,岂有重头再来的理。输便输了,为父服输!”
素妍跳了起来,拽着江舜诚的衣袖:“爹爹可答应过我,明日准我出府玩耍。”故意冲虞氏扮着鬼脸,一脸得意。
虞氏反驳道:“明日不行,等到十五吧,到时候娘带你去庙里。”
“不,我就不。”素妍急得一脸苦瓜状,“爹都同意了,你又返悔,哪有你这样的大人。难怪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就没见过像娘这样出尔反尔的人。”
虞氏娇脸一转,化成寒冰。
江舜诚却被素妍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太太,妍儿够乖巧了,她想出去玩,你且由她。一个小姑娘,能生出什么是非来。”
“相爷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的身子有多弱,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会生病不能把人吓个半死。从小到大,她不生病则罢,一生病就会折腾人……最近天气炎热,就是身壮力健的都不乏有中暑热的。”
素妍最不爱听这些,天气一热,她娘就不许她出门,还美其名曰:怕她生病。难道怕生病,就要将她关在府里,不许出去。“爹,我们不理娘。我们自己玩,不理她。”
虞氏微眯着双眼,伸手拽过素妍:“臭丫头,这才老实几日,又露出本相了。哼,想和我斗,你还嫩了些。”
素妍被母亲拽住,又是弹额头,又是刮鼻子的,弄得痛苦不堪,一双乌黑的明眸可怜巴巴地哀求着父亲。
江舜诚不顾天气炎热,一把将素妍抱起,道:“好!好,爹爹说话算话,明日允你出去游玩。”
她搂住江舜诚的脖子,在他脸颊上香了一口。“爹爹,我好久没上街了,我所有月银、积蓄都捐出去了,还请爹爹给女儿赏点零花钱。”
虞氏没被素妍的话给气个半死,“哪有你这样没长心眼的,尽数把身家全捐了。硬是一文钱都不留下,知道跟你爹要钱了?”
素妍只是不理,江舜诚道:“好,一会儿就让大管家派人给你送零花钱去。”
“爹,你可得多给我点。我现在穷得很,连买个包子的钱都没了。”
江舜诚一一应下。
“爹,我们再下一盘棋。”
她想知道如若不再让江舜诚让棋,自己全力以赴,又到了如何棋艺。
虞氏愤然骂道:“舜诚,你就惯着她吧,越发的没头没脑。自己充大方,没了钱,又找你要,这叫什么事儿。”
素妍放松心情,捏着棋子,父一子,女一粒,一来二去,时间在点点流逝,箭漏飞转间,已过去了半炷香时间。
初时,江舜诚下得轻松,走了三十子后,日渐艰难起来,每走一步都得冥思苦想。这一次,素妍没有耍赖,不悔棋,也未让江舜诚让子。
江舜诚道:“看来这些日子,你是用心学棋艺了。”
“虽然女儿不能做到样样精通,可也得有两样拿得出手的。爹爹觉得我的颜书进来可大?还有我绘的丹青……”
能如此用心地学习,虽是酷热天气,始终如一,就凭她这份坚持,也让人倍觉安慰。
“我跟爹要钱,也不是乱花的,明儿我要去乐器铺子里买把琴。然后,再去买些绘画的颜料回来。”
虞氏打断她的话,“你若是用在棋艺、书法上的心思能分一半到女红上,也不会如此糟糕。看看,与我学了多久的女红,让她绣朵桃花,简直就是一团乱线。”
素妍正在沾沾自喜,冷不防就被虞氏泼了盆冷水。“娘还真是,就不能等我大些再学女红。”
“你还小呢?胡三姐儿就比你长一岁,人家都会自个儿缝制衣服,还会给她爹娘做鞋,你呢就是连一方帕子也没给我做过。”
素妍低下头,想到前世,似乎也从未替父母做过任何一件事。就连最后,顶撞父母非得嫁给曹玉臻为妻,惹得母亲为此大哭了几回。
“娘说话总是比刀子厉害。我宁可娘打我一顿……”素妍珠泪盈眶,道不出是愧疚,还是真的被虞氏凿中了痛处,那眼泪呼之欲出。
☆、037学习刻苦
江舜诚道:“你也真是,好好儿的,非得把孩子骂哭。”
素妍并不是因为母亲的话,而是想到诸多过往,忙道:“爹不要骂娘亲,她说得没错。女儿是真的不喜欢女红。”音落时,泪珠儿就滑落下来。
江舜诚愤愤地瞪了眼虞氏:“说了多少回,我江舜诚的女儿是寻常闺阁女子么?不想学女红不学就是了。”转而又对虞氏道:“你的女红好,这些年来,你又亲手缝过几件衣服,做过几双鞋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府里养着绣娘,不需自己动手。”
虞氏只是随意说说,哪里晓得,素妍就掉了金豆子,一副楚楚怜人的样子。唉,这孩子,怎的说哭就哭了,那眼泪跟不值钱似的。心头一软,又不肯认输,只不说话,用繁复的神色看着素妍。
素妍低低地抽泣,“一会儿我下棋若是输了,指定是被娘骂的。说到底,娘就是不想让我出门,我敢说,如果明儿让我出门,回来的时候,我一定给爹娘一个惊喜。”
虞氏坐在一边,开始胡想联篇,丫头说给她惊喜,是什么?难不成是送她的礼物。
不多会儿,江舜诚意外地盯着棋盘:他输了!
还是在步步为营中输了,越到后面,他越难应对素妍的攻击。
素妍站起身,中规中矩地施了个礼:“爹、娘,早些歇息,女儿回阁楼了。”
江舜诚仿佛没有听见,只讷讷地看着棋盘,回想着下棋的整个过程:“我怎么就输了?这一盘,妍儿没有悔棋……”
虞氏心不在蔫,只想着女儿要送她的礼物。
貌似,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礼物了。
每年的寿诞,儿子、儿媳们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