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妍道:“嬷嬷,我还要再努力一个月。”
配与不配,原是别人的看法,时日久了当身边的人说得多,也就成了自己的看法。
青嬷嬷脸色一沉:“小姐,你这是……”
大病后的素妍变了,变得勤奋,变得用心,不再捉弄丫头、婆子,甚至不再无故发脾气、砸东西。现在的她,府中上上下下都是喜欢的。
青嬷嬷见劝不住素妍,索性由得她去,只是在一边替她打着扇子,看她写好一张又一张的大字,每一张纸都会反复地用,这让青嬷嬷瞧不下去:“小姐,右相府里不差几张纸钱,你不会正面写了又写背面。”
她勾唇一笑:“反正是练字,能省则省些。”忆起这几日,孟氏去粥棚帮衬,还带了三房的丫头、婆子们也一同去粥棚,“虽说是大嫂筹备粮食,只怕府里花钱的地方多,嬷嬷,你把我的首饰盒拿来,将我不常带的包起来,回头我给大嫂送过去。”
“小姐,你这些首饰能值几个银子,既然相爷说了要设粥棚,银钱上自是不差的。”
素妍搁下手中的毛笔,若有所思地道:“银钱是爹娘备的,这是我的心意。上过两回街,看到那些落难的百姓,心里沉重得很。银钱不在多少,而在一片心意,嬷嬷,你挑上一些,给大嫂送过去。”
白芳打起帘子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切好的凉湃西瓜:“小姐真是心善,一心都挂着灾民呢。听说这几日,城里设粥棚的人家越来越多。今晨相爷还把大管家叫了过去,说从钱庄借了笔银子。”
青嬷嬷面露异色,“难道咱们府里真没钱了?”
“午后,相爷入了宫。把这笔借来的银子都捐给了朝廷赈灾。皇上很是欢喜,亲手写了‘心系百姓’赐给相爷。”
江家最终的凄惨结局,能否改变,需得小心经营。
当天灾降临,江舜诚天天喊着赈灾,却从未付诸行动。那时,皇上没有亲笔写下这幅字作为嘉奖。
心波微动,素妍道:“嬷嬷,把我屋里所有金银锞子、首饰都拿来。”
青嬷嬷应声,抱了三只锦盒过来。素妍转身打开衣厨,取出一块藏青色的包袱,展放在榻上,将三只锦盒里的物件尽数倾倒其间。
青嬷嬷轻呼:“小姐!”
如果舍去银钱、财宝能保住一家的平安,又何须怜惜这些身外之物。在这世间,最重的情,如父母广博的爱,家人的疼惜。素妍从一堆首饰里,挑了几件于她有别样意义的留下,包袱一结,道:“走,去如意堂。”
如意堂是她爹娘居住的院落,位于右相府正院。
远远儿的,素妍就听到从如意堂里传来的笑声,还夹杂着孩子的稚语,一派欢快的景象。
“禀相爷、太太,小姐来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一袭轻薄夏衫的素妍身上,她回过头来,青嬷嬷将一只沉重的包袱放在八仙桌上。
屋子里的人很多,江书鸿夫妇携着次子、幼子,又有三房的孟氏带着可爱的六少爷,众人有说有笑,好不欢喜。
素妍打开包袱:“爹爹、娘亲,女儿听说爹爹为了给灾民捐钱,从钱庄借了一大笔银钱。这是女儿这些年攒下的银钱、首饰,爹娘拿去变卖了,也好早日还上钱庄的借钱。”
只一刹,一家上下的脸色都变得怪异起来,是意外,是欢喜。
唯有江舜诚捻着胡须,道:“妍儿,你这点东西也值不了多少钱。”
素妍垂首道:“爹爹,女儿就如江河里的一滴水,如果大家都出一份力,自能积少成多。”
江舜诚父子面色动容,颇不敢相信这话是一个九岁女娃嘴里出来的。
她灿然笑道:“家里好了,女儿才会好;爹娘安心,女儿也才会快乐。虽然女儿的东西不值钱,好歹也是女儿的心意,也能替爹爹还上一些钱庄里的借银。女儿为有这样心系百姓的父亲为傲。我虽身为女儿身,恨不能多出份力,如果爹爹不收,就当这些东西是女儿捐给灾民的,虽然不多,女儿想也能多助几个灾民,为处于饥饿的孩子多吃几口饱饭。”
三奶奶孟氏听到这儿,心中一颤,道:“难得小妹如此深明大义,反倒让我这个做嫂嫂的有些惭愧。”对左右丫头道:“蓝裙、蓝衣,去,到我屋里也把所有首饰都取来,我也要为灾区百姓出份力。”
大奶奶沈氏想着自己是大房,连三房的孟氏都如此大义,自己也得拿些什么出来,道:“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来人,去把我屋里的首饰也取来。”
右相府的几个太太、奶奶、小姐都拿出了首饰捐给灾民,府里的管事、嬷嬷、大丫头们也寻迅赶来,有捐私攒下的零碎银子的,也有捐了心爱首饰的,虽然不多,人人都表示了自己的一份心意。
☆、033皇帝难猜
次日清晨,江舜诚看着如意堂花厅正中摆放的大箱子,竟是满满的首饰、零碎银子等物。从只值几文的小绒花,到能值上千两银子的精致点翠珠钗,应有尽有。
虞氏道:“难道相爷还要带着这只大箱子去上朝?”
“捐首饰给灾民,右相府不能做第一个。”
即便是右相府的女眷,但亦不能抢了风头,风头太盛容易招来是非。
虞氏俯腰,拾起一支漂亮的珠钗,这是昨儿素妍拿来的首饰之一。“妍儿和老三媳妇一心念着灾民,似把她们所有的家当都给捐出来了。”
素妍把自个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搬来了。江舜道:“妍儿病愈后,倒真懂事了,我甚感安慰。可惜妍儿是个女儿家,否则定是我江家最有出息的孩子。”言语中不无遗憾,虽然他有五个儿子,可看到最心疼的女儿如此怜人,还是有些淡淡的遗憾。
“还夸呢,这丫头也太没心眼了,捐出几样表表心意就行,居然一古脑都捐出来了。”
哪有这样捐东西的,到底是个孩子,居然全捐了,只怕也没留几件首饰物件,零碎银子更是被她捐了个干净。
江舜诚眉毛一弯,笑道:“在你心里,妍儿便是没心没脑之人?她的年纪虽小,只怕有她自己的想法。一会儿你令人将这些东西分一分,再送到典卖行去,尽量多典给银子,回头让大管家给我送来。这几日,皇上正为赈灾的事儿烦心呢。”
这日上朝,江舜诚被皇上留下议事,在养性殿留用午膳,发现膳食已改为八菜一汤,皇帝更是愁眉不展。近年国库空虚,也着实拿不出银子。幸而江舜诚捐出五十万两银子,这才令赈灾的官员有了首批银两。
江舜诚昨儿一捐银子,紧接着今儿早朝,便有官员陆续捐出银钱,多的五万两,少的也有几百两,多少不等。前朝群臣忙着捐银子,宫中以皇贵妃为首的妃嫔也没闲着,也将自己的首饰、积蓄给捐了出来。
正用膳,突有大总管禀道:“禀皇上,皇贵妃求见。”
皇帝今儿又得了三十七万两银子,心情依旧不好。兵部又在催要银两,边城将士有三个月没领军饷,如此下去只怕军心动荡。
皇贵妃携着德妃、贤妃步入大殿,行了礼。皇帝的眼睛落在她们身后跟随的太监身上,四名太监抬着一只大箱子。
“启禀皇上,臣妾与德妃、贤妃及各位妃嫔也想为灾民尽一份心意,捐了些首饰来,还请皇上转与灾民。”
虽是杯水车薪,可好歹她们有心。
皇帝满面含笑,后妃心系百姓,群臣心挂百姓,还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爱妃有心了。”
“臣妾愚笨,无法替皇上解忧,只能尽稀微绵薄之力。”
“爱妃贤德,朕甚感安慰。”
皇帝看着雍荣华贵的皇贵妃,珠圆玉润风华绝代的德妃,又有如幽兰静好的贤妃,心头一暖。却见德妃与大总管交换了一个眼色,大总管似有疑惑,却见德妃神色里面露无奈。
江舜诚垂首弯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几位娘娘心系百姓,乃我朝之福。有圣明天子,又有贤惠皇妃,我朝定会国运昌隆。”
皇帝道:“朕正用午膳,你们陪朕一起用膳吧。”
宫娥、太监移了锦杌,皇贵妃、德妃、贤妃依次落座,又有太监添了碗筷。
江舜诚谦恭地立在一侧,皇帝道:“江爱卿,你坐下。朕今晨听人说,你把老家的祖宅、田地,皇城的几家铺子、田庄都抵押给钱庄,这才凑足五十万两银子?”
“回皇上,确实如此。”
皇帝轻叹一声,眼里掠过未明的情绪:江舜诚为相数年,又得朕器重。岂能因为这区区五十万两银子就抵押祖宅、田地的。难道……他哪里露出了破绽,被这只狐狸给瞧出来了。
如此一来,将来他要下手对付江舜诚怕是不易了。
民心,则是天意。江舜诚此举,无意会为他赢来民心。
有人替他解决银子,他何乐而不为。但,江舜诚此举,确实给他出了个难题。
皇帝道:“近来兵部要银子,豫地遭遇天灾也要银子,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三位爱妃与江爱卿,都是替朕解忧的功臣。拿起碗筷,用膳!”
嫔妃们极少陪皇帝一起用膳,今儿坐在一起,格外的拘谨。江舜诚更是少动筷子,大家都只吃了半饱,见皇帝搁下碗筷,也都停止用膳。
三位皇妃告辞离去,皇帝又与江舜诚说起西歧屡犯边城百姓的事来,愁的还是银子。对于江舜诚开设粥棚,捐献银钱的事儿,早已经超乎了皇帝的预料。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江舜诚居然一反常态,要把自己的银子拿出来。在这过往,可是他收银子的份。
江舜诚觉得今日皇帝的眼神很古怪,究竟是什么,连他也猜不出来。自己出银子,皇帝意外,竟然有些失望的神色,身为朝臣为君解忧,皇帝不是应该欣慰的么,怎么会反而感到失望。
难道,是怪他拿出的银子太少?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带着郁郁不安的心事,江舜诚回到了右相府,在净房冲了凉,换了件干净的缎袍,去了书房。
正饮着清茶,就听到素妍那悦耳的声音:“爹爹,你有心事么?”
素妍穿着件粉色的纱裙,里面又罩了桃红色绣海棠蝴蝶花的肚兜,下身是条素白衬裤,即便穿得轻薄,可额上浸着密密的汗珠,一张小脸热得通红。
“你来找为父下棋?”
素妍点了点头,书房大丫头紫芍备下棋盘,父女相对而坐,不过才落了十几子,江舜诚就意外地发现,素妍的棋艺大有进步。
“爹爹,女儿十五那日陪娘去庙里敬香。在天龙寺玩耍的时候,听寺里的僧人讲过一个故事。”
她着实不想遮掩,只想告诉江舜诚,到了给江家留后路的时候。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话说,有位富霸一方的商贾,甚是善于经商,为子孙挣下了大笔财富。到了他儿子的时候,却无法再挣更多的金银,他想做的就是守住先父的庞大家业。这位老爷有一个大管家,善于聚财,也善经营,可这大管家却有一个极大的毛病:中饱私囊。大管家借着自己的权力,为自己挣下了巨大的财富。”
☆、034故事示警
素妍继续道:“其实,老爷知道大管家做的事,心里跟明镜似的。家里的太太知道,各处铺子的管事、田庄的庄头、就连依靠着东家过活度日的下人、附近的百姓也都知道大管家没干好事。可东家老爷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大管家、重用大管家。”
这个故事,怎的如此相似?
江舜诚一脸深思,片刻问道:“老爷既知大管家中饱私囊,意欲掏空他家,为什么还要纵之、任之?”
素妍仿佛在讲故事,心境平静,见江舜诚用心聆听,用意达到,放下心来,继续道:“有一天,老爷不行了,他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叫到病榻前。告诉他:我留着大管家,其实是要送你一份厚礼。”
一句话,如同惊雷入耳,只震得江舜诚浑身一颤。
这样的家之蛀虫,居然是东家老爷留给东家少爷的厚礼,这是什么厚礼?
“原来,这老爷是要将贪赃枉法的大管家留给自己的儿子处置。一来,少爷掌家后,处置大管家,可建立威信,赢人心;二,他可拿回大管家贪去的财富,振兴家业。这老爷真真是个聪明人,如此纵容,等同为儿子守住了家业。爹爹,你能猜到大管家及他儿女的下场么?”
大管家侵吞东家财物,这等背主之举,恐怕只会落到身败名裂、死无葬地的地步,连同他的家人、儿女,只怕也因他受累。
江舜诚对照自己,这些年,他做的一切,皇帝都是知晓的,应该说是很清楚的。他一直以为皇帝最器重自己、信任自己,不想皇帝的用意是如此?纵容他、宠溺他,一切都只是表相。
而他,是素妍故事里的大管家。
皇帝是要把他留给未来的皇帝处置,是将他作为厚礼留下去。
“大管家倒后,家中下人流传一句话‘管家倒,东家饱’。可见,为守住家业,聪明的老爷会用非常之法。”素妍垂眸,看着棋盘,唇角一扬,故作无意地道:“爹爹,我赢了!”
棋盘上,素妍以绝对优势胜了江舜诚。
这是素妍第一次下棋胜了父亲,她看似无意,面带笑颜,江舜诚的心底如电光火石一般地明亮起来,而同时,又似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在他自以为深受圣宠的表相下,居然会有这样的隐情。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个故事,突然被能预料的结局吓得后背发凉,冷汗淋漓。在炎热的夏天,连他自己都辩不清是被吓还是被热出的汗。
这个故事怎的如此的巧妙,就似为他而写。
过了良久,江舜诚呢喃问道道:“妍儿,大管家如何才能保住一家老小的平安?”
素妍嫣然一笑,眼睛明如星子,她看得出来父亲听懂她的故事,所以眼里才会惊恐与不安。“爹爹贵为当朝首辅丞相,明了老爷的真实用意,定有良策,女儿岂能班门弄斧。”
这是素妍第一次看到江舜诚魂不守舍的模样,今儿江舜诚不懂皇帝的失望,被女儿这么一点,顿时醒悟。这些年他仗着皇帝的宠信,为所欲为,大收贿赂,利用手中的权势为自己的党羽谋福。以为这一切皇帝都是不知道的,皇帝知道,跟明镜似的。
皇帝知道江舜诚干了什么,朝臣也知道江舜诚干了什么,就连百姓也都知道……
明明知道,还要纵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自己当成厚礼送给下一位皇帝。
江舜诚想到这里,坐立难安。
“爹爹,时候不早,女儿回阁了。”素妍起身,欠了欠身,出得书房,携了白芳翩然而去。临出书房的院门时,她突地回头,烛光剪影,映出江舜诚来回踱步的身影。
是被她的话吓住了么?
但愿,他能明白她,能避免江家最终凄惨的结局。
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如果有朝一日成为灭门的由来,不如早些舍去。
江舜诚深思良久,越想到结局,心里便越是心慌。“来人,请大爷过来。”
不多会儿,江书鸿就到了书房。
紫芍倒了凉茶,江舜诚道:“到外面候着。”
江舜诚脸色苍白,眼神慌乱失措,更是坐立难安,好在知晓尚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鸿儿,为父这些年做的事你都知道。”
江书鸿默认。
长子知道,同党知道,对手知道、其他朝臣全都知道……
因为深得圣宠,就抛忘却了危险,要真如素妍所言,江家危矣。
江舜诚仰头长叹:“我做的事,我们府里的事,皇上也是清楚的。想想将来,为父还真是后怕啊。鸿儿,我们一家不能坐以待毙,亦不能留下千古骂名……”
素妍虽未明言,但这个故事却给江舜诚提了一个醒。他权势通天,就连众位皇子看到他谁不给上三分薄面,原来这样的宠之、任之、纵之,其实是拿他当成为皇家敛财、守财的工具。
他以为的荣华,不过是皇帝所赐。当今皇帝可以给,下一位帝君自然可以夺。
他在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