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突利与颉利不是势成水火吗?因何忽然变得同一鼻孔出
气?”
寇仲生出不愿别头去看他的情绪,目光落在窗外,淡淡道:“关键在于毕玄,在突厥人
中他有着天神般的超然地位,是突厥人的凝聚力。突厥是个由大小部落组成的民族,颉利或
突利分别为不同部落的领袖,任何牵涉到各部落利益的事,均须看各酋头的意向,在这情况
下,个人私怨并不重要,而毕玄的作用更大。所以当毕玄出马拉拢突利和颉利,突利很难另
有异议,否则将地位不保。”
李渊沉默下去。
寇仲别头望向他,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要被突厥人的联盟,打击他们的士气,最佳途
径莫如击倒毕玄,戳破他无敌的神话。”
李渊吓得一跳,忙道:“此事非同小可,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少帅勿要轻举妄动。”
寇仲心中暗叹,他与可达志的一战在李渊这种态度下将是势在必行,惟有这样方可迫毕
玄与跋锋寒进行决战,而这更要冒上绝大风险,因为无论跋锋寒近年如何精进,但对手是无
敌塞外的“武尊”毕玄,谁敢断言胜负。如跋锋寒落败身亡,后果实不堪想像。
但他们入长安的一刻早骑上虎背,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李渊在龙台上唯我独尊的主席比阶下诸席大上一半,坐位置于靠北的一边,令坐入主席
者大致上均面向大殿,方便欣赏歌舞表演。
李渊的龙位设于正北,盖苏文居左,寇仲居右。
盖苏文依次而下是李世民、韩朝安、李南天、金正宗和李神通。
寇仲以下是李建成、徐子陵、李元吉、跋锋寒、独孤峰。
看人数对称的安排,当知下过一番心思,尽量令寇、盖两位同感被看重,没有大小轻重
之分。
独孤峰是代表主人家方唯一非主族人马,可见其与李渊深厚的渊源和同为旧隋大臣的交
情。宇文伤没有出席,显是因仇恕不肯出席,而非因李渊厚此薄彼。
盖苏文首先发言,以他充满磁性和阳刚有力的声音铿锵动人的道:“徐兄和跋兄与少帅
在龙泉玩的那一手确非常漂亮,坦白说,我自懂人事以来,从未吃过这样的哑巴亏,末动手
即败兴而回,不过事后回想,又大有新鲜有趣的感觉,佩服佩服!”
徐子陵目光接着移往生入尹祖文那席的烈瑕身上,见此子正以奸笑回敬,遂收回目光,
迎上盖苏文,淡淡道:“我们和盖师道虽不同,目标却差异不大,都是为龙泉军民着想,否
则若失去龙泉这缓冲,对贵国有害无利。”
韩朝安冷哼道:“徐兄此言差矣,拜紫亭的立国大计筹备经年,准备充足,大有成功希
望,如非给你们横加破坏,拜紫亭岂会含恨而终,敝国上下对此永志不忘。”
他的话充满火药味,李建成等只有听的份儿,难以插口,因两方都是贵宾,作主人家的
必须保持礼貌上的中立。当然在深心内,李建成、李元吉和李南天均暗里称快。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拜紫亭之所以斗胆公然立国,皆因看准突利、颉利不和,岂料此
举反促成两人联手对付他,强弱胜败之势早不言可知,韩兄该像龙泉人般感激我们才对。”
盖苏文含笑不语,一副令人莫测高深的神态。
徐子陵隐隐感到他的目标是寇仲,所以不想费神附和韩朝安与跋锋寒作无谓的口舌之
争。由此推之,此人不但有勇有谋,且城府极深,有大将之风。
李神通为缓和席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打岔道:“我虽未能亲历其事,仍可想像当时危城
授命,迫退突厥金狼军的惊险情况,令人神往。哈!皇上与少帅必是谈得非常投契,耽搁了
赴宴时间。”
话犹未已,鼓乐喧天而起,布于殿门两旁的鼓乐手起劲奏演,殿内众人全体起立,高呼
万岁。
李渊与寇仲并肩进场,李世民随后。
第 九 章 以牙还牙
李渊率领群臣,分别向寇仲和盖苏文祝酒,把宴会推上高潮,接着是歌舞表演,锣鼓与
乐器交织成强劲的节奏下,过百名身穿彩服的歌舞姬,随看节拍旋转歌唱,无限春光里充盈
着青春健康、美不胜收,使人目不暇给的娇姿妙态。“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
花”,一曲甫罢,众姬彩蝶般退往殿外,惹来如雷掌声。
李渊举盅道:“朕敬众卿一盅!”
全殿人轰然应偌,学盅饮尽。
盖苏文笑道:“适才表演,是否源自龟兹的胡旋舞?”
李渊欣然道:“大师法眼无差,正是龟兹的胡旋舞曲,只是经过高手稍加编修,龟兹曲
词亦译作汉语。”
转向寇仲道:“少帅塞外之行,不知有否到龟兹去呢?”
寇仲因龟兹而想起玲珑娇,正心有所感,闻言微一错愕,摇头道:“我是错过良机
哩!”
盖苏文淡淡道:“少帅似是心有所思,不知是否如苏文般,在揣测陛下所指的高人是
谁,竟能编改出如此精采的歌舞?”
寇仲心道来了,自李渊介绍他与盖苏文认识,对方一直客客气气,当然只是门面工夫,
如今终于来惹他寇仲。忙收摄心神,答道:“给大师这么一说,惹得小弟也生出兴趣,想晓
得此君是何方神圣?”
事实上他猜到是出自尚秀方之手,只是并不说破。
跋锋寒讶道:“关主似是故意卖个关子,对吗?”
李渊微笑道:“跋先生所料不差,确是如此。可惜她今晚缺席,否则可央她现身说
教。”
盖苏文双目露出崇慕神色,叹道:“那定是秀芳大家无疑。”
寇仲隔着李建成与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想到寇仲多出个“情敌”。
盖苏文目光又往寇仲投来,一对长目腿成两线,射出比刀刃箭矢更要凌厉的光芒,从容
道:“今趟我盖苏文不远千里的到中土来,是要还心头一个大愿,希望能有机会领教‘天
刀’宋缺的高明,看天刀如何出神入化?不知少帅可否玉成苏文此心头大愿?”
主席自李渊而下,人人收敛笑容,鸦雀无声。
此时韦公公到来请示,只要李渊点头,便会由裴寂、封德舞等大臣领群臣敬酒,却给李
渊打出手势,着他退下去。
寇仲目光转锐,回敬盖苏文,似笑非笑的,一副没好气的神态。
跋锋寒不悦地晒道:“大师何用绕个弯儿来向少帅挑战?”
徐子陵最明白跋锋寒这句话背后的含意,盖苏文确是谋略过人,若他直接向寇仲挑战,
寇仲可以拒绝,又可由跋锋寒或徐子陵代他出战。只有搦拦战宋缺,由於寇仲是宋缺的未来
快婿,只他有资格代宋缺接着,别人的插入变成强管他们的闲事。跋锋寒因错失与盖苏文交
手的机会,故表示不满。
李世民先望向李渊,见他眉头大皱,便转向身旁的盖苏文平和的道:“世民有一事不明
白,想请教大师。”
以李世民的身份声望,盖苏文不论如何不情愿,亦不能忽略,微笑道:“怎敢当!秦王
请指教。”
李世民此一打岔,大大沖淡紧张的气氛。
李建成、李元吉和李南天均露出注意神色,想从这些地方把握清楚李世民与寇仲的关
系。
李世民好整以暇的道:“据世民所知,突厥狼军对贵国的威胁,尤过于对我中土华夏的
凌迫,际此塞内外大战一触即发的当儿,若大师与少帅交手,不论胜负,总有一方受损,对
大师有何好处?”
盖苏文尚未回应,李建成佛然不悦的皱眉道:“秦王此言差矣,毕玄大师肯亲来长安,
正显示我大唐与突厥过去纵有误解,现已冰释前嫌,大地回春。秦王这番话若给传出去,后
果不堪设想。”
转向李渊道:“请父皇赐示!”
这番话说得不留丝毫余地,一副要把李世民赶尽杀绝的态度,且是间接攻击寇仲,指他
的到长安来,是破坏他李唐和突厥人的修好。
李渊立陷左石为难之局,支持李建成,会开罪寇仲,不支持的话开罪突厥人,且因他是
帝皇的身份,没有人可为他打圆场,只余静候他开腔说话的份儿。
寇仲等开始明白在宫廷斗争中李世民长居下风的原因,因为李建成的确有他的一套,比
李世民更懂揣摩龙意。
李渊终是见惯大场面的人,肃容道:“二皇儿说的是眼前形势,大皇儿指的是形势的发
展,均有一定理据,并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此事更不宜在此讨论,就此揭过。”
韩朝安正狠盯着寇仲,闻言阴侧测的道:“少帅不是怯战吧?”
盖苏文双目精芒一闪,不满地向韩朝安喝道:“朝安岂可胡言乱语?”
韩朝安垂下头去,襟若寒蝉。
盖苏文换上笑容,同李渊解释道:“苏文非是好勇斗狠的人,只因像傅大师般视刀法为
一种艺术,美的极致。等如有些人对珍玩书画的追求,故不愿入宝山空手而回。”
李渊叹道:“任何一方有损伤,均是我李渊最不想见到的事。”
盖苏文洒然道:“苏文确是一意欲领教奇技,绝没有分出生死之心。”
徐于陵淡淡一笑,道:“大师尚未答秦王的问题。”
李元吉忍不住插入道:“父皇指示不宜在席上讨论这个问题,徐先生可否换过另一场合
请教大师?”
他与李建成一唱一和,此番话似是因徐子陵而发,暗里矛头直指李世民,提醒李渊谁是
祸首。
徐子陵油然道:“齐王是着我事后问吗?”
李元吉登时语塞,因为待寇仲与盖苏文动手后才问,那时米已成炊,还有何意义可言?
寇仲哑然失笑道:“坦白说:有机会与苏大师交手过招,实人生快事。但绝不是点到即
止,败的一方肯定威势大削,说不定非死即伤,所以秦王这番话很有道理,先弄清楚大师心
意后,勃起手来会爽朗些儿,大师以为然否?”
盖苏文目光变得更凌厉锐利,语调却出奇地轻松,微笑道:“对我盖苏文来说,刀法上
的追求,不但超越个人的恩怨荣辱,更超越国与国间斗争强弱的问题。少帅若没有这种怀
抱,如何配称中土继‘天刀’宋缺后最出色的刀法大家?”
寇仲伸个懒腰,笑道:“大师太过奖我这小帅哩!我的刀法只是用来骗不懂刀的人,小
弟的怀抱更远比不上你老兄的伟大。”
接着微俯往前,迎着盖苏文锋利的目光道:“勿要说我唬你,若你我下场动刀子,来个
廷比,他娘的,肯定没有点到即止这回事,生死胜败决于数刀之内。”
又挨回椅背处,微笑道:“所以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老哥的汉语比我还精,该明白这
句话的意思。”
这几番话尽展寇仲一贯的风格和遇强愈强的英雄本色,充满江湖风味。
徐子陵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可肯定的非是因与盖苏文势难避免的廷比而
来,却又说不上原因,不由心头纳闷。
盖苏文上成众矢之的,人人看他如何回应,只见他脣角逸出笑意,逐渐扩大,化为灿烂
笑容,欣然道:“只要少帅赏面赐教,我盖苏文那还有闲情计较生死胜败?”
寇仲双目转亮,正要说话。
“轰隆!轰隆!轰隆!”
众人同时愕然色变,本能地往殿西望夫,因连串爆炸声正从太极殿外西面传来,颇为接
近。
整座太极殿倏地静至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没有人晓得发生何事。
“轰!”
再一声爆炸激响,接着殿外人声鼎沸。
李渊倏地立起,厉喝道:“发生甚么事?”
只见程莫气急败坏地扑入殿内,直抵阶前,跪伏颤声道:“启禀皇上,掖庭宫西北清凉
斋忽然爆炸起火!”
徐子陵、寇仲、李世民、李神通和跋锋寒五人听得面面相觑,心叫不妙,虽仍弄不清楚
发生的是甚么事,已知着了敌人道儿。
徐子陵目光往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人扫去,他们正交换一个有会于心的得意表情。
当众人策骑赶到现场,掖庭宫的清凉斋已变成一片败瓦残垣,只余有毒的黑烟仍阴魂不
敬的冒起,在宫内侍卫泼水灌救下逐渐稀薄消散。
李渊下马后铁青着脸,呆瞪着劫难后的灾场,令人晓得另一场风暴正在他心内酝酿,随
时爆发。
他身后立着寇仲、徐子陵、跋锋寒、李世民、李建成、李元吉、李神通、李南天、韦公
公、程莫、独孤峰等人,更远处是陆续赶来灾场的天策府诸将。
国宴因此突发的灾难被腰斩,在寇仲的坚持下,李渊勉强同意的许他们三人同来,其他
人如盖苏文等则自行离开。
今趟的灾劫明显是由火器爆炸造成,规模及不上李建成东宫的大爆炸,仍足以把整座清
凉斋摧毁,并烧掉附近十多株大树。
七具屍体被发掘出来,排在地上,彷如焦炭,难以辨认。
李世民双目射出难以相信的神色,脸如死灰,呆瞪着在自己地盘发生的大惨剧。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则你眼望我恨,隐隐猜到是建成、元吉等以牙还牙的毒计,利用
一批他们不晓得的剩余火器,酿造眼前惨剧,陷害李世民,更肯定在斋内的侍仆于爆炸发生
前,早被下了手脚。
他们很想安慰李世民,偏是作不得声。
李渊凝视灾场,沉声道:“这是甚么一回事?”
李世民踏前一步,来到他身后,惨然道:“孩儿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李渊喃喃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接着旋风般转过龙躯,双目火燄烧天,勃然大怒道:“这是谁的地方,你竟一声不知道
就推个一干二净?此处分明藏有大批火器还对我说不知道,快给我从实招来。”
李世民扑跪地上,悲呼道:“孩儿确不知情,请父皇明察。”
寇仲心中涌起怒火,李渊这么当着他们三个外人面前重责李世民,不留丝毫余地。
李渊脸寒如水,一字一字从牙缝禀迸发出来的沉声道:“事实俱在,岂容狡辩,朕今天
才千叮万嘱,教你们兄弟相亲相爱,唉!”
稍顿后续道:“是否要我家法侍候,始肯吐实。唉!李家不幸,竟出逆儿?朕对你过往
的所作所为,已极力容忍,看在你屡立军功份上,不与你计较,岂知你竟变本加厉,私藏火
器,图谋不轨,是否连朕也不肯放过?”
李世民以额叩地,淒然叫道:“孩儿若有此心,教孩儿天诛地灭而死。孩儿对这批火器
全不知情,皇天后土可作明证。”
徐子陵往建成、元吉瞧去,两人虽默然不语,但均是眼现得意神色。
以他如此淡泊的人,也感悲愤莫名,更不用说首当其冲的李世民,李渊为何厚彼薄此如
斯?他一字不提李建成私藏火器,却如此重责李世民,且毫不听李世民的解释,一意认定李
世民意图不轨,实在过份。只恨由于他们是以外人的身份,在这情况下没有说话置喙的资
格。
李渊俯头看着跪伏地上的李世民,脸色阵红阵白,胸口因激怒起伏不定,忽然战指厉声
道:“你给朕滚到宏义宫去,没朕准许,不准踏出宫门半步,等候发落。”
寇仲等暗松一口气,只要李渊不是当场立即处决李世民,他们仍有平反败局的机会。
建成、元吉此昼确是厉害,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返回庆兴宫途上,马车厢内三人心情沉重,且因唐军前后护送,不方便说话,心事只好
暂闷心内。
抵长安第一天,已是波折重重,最后更以李世民惨遭陷害作结,何况待会子时往见傅采
林仍是吉凶难料。
直到此刻,他们始醒觉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