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城、坐忘城之间,这一场变故,会不会波及稷下山庄?或许……”
“或许”二字之后,再无下文。
三夫人见东门怒神情凝重,忙起身下榻,依偎过来,挽着东门怒的右臂,媚声道:“庄主是有福之人,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牵连稷下山庄的。庄主,你已有好几天没有理会人家了……”
东门怒侧过脸来,伸手捏了捏三夫人的下巴,轻声道:“是吗?”
言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三夫人低声“嗯”了一声。
透过长衫,三夫人感到东门怒的肌肤绷得很紧……
晏聪知道师父顾浪子的酒量很高,没想到昨夜他与南许许同饮,很快就醉了。南许许虽然没醉,却也已有些神志迷糊,他对着早已沉睡过去的顾浪子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语意杂乱,声音模糊,晏聪一句也没有听清,而顾浪子自顾酣然入睡,鼾声如雷,直到天快亮时,两人才安静下来。
晏聪起了个大早,将一片狼藉的草庐及周遭收拾了一番后,天才大亮。他坐在石桌旁歇息,心却并不平静。
在他的印象中,师父一向十分谨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头脑都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虽然常常饮酒,但却从不曾醉过。晏聪已渐渐地明白师父之所以如此警惕而谨慎,多半是因为年轻时的遭遇以及之后的处境使他不能不时刻保持戒备,甚至有时候晏聪会想到师父恐怕永远也不会信任外人。
而顾浪子昨夜的表现,证明晏聪的猜测并不正确。
至少,顾浪子十分信任南许许。在自己弟子身边时都时刻保持清醒的顾浪子,却在与南许许共处时完全放松了心神,从而看出他对南许许的信任可见一斑。
这让晏聪的心情有些异样。
这时,身后响起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晏聪收敛心神回头一看,是南许许自草庐中走出。
南许许的脸色显得苍白,但比起平时的青色,反而顺眼不少。
晏聪忙起身施礼,现在他对南许许已是以“南伯”相称,而不再称之为前辈,这当然是出于南许许与顾浪子非比寻常的交情的缘故。
南许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为消瘦的脸上显现出陶醉般的神情,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像昨夜那样轻松了。”
晏聪微笑着道:“只要南伯高兴,不妨索性与我师父从此都在一起,我师父也一定很乐意的。”
南许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给的药,你已按时服过了吧?”
晏聪点头道:“服过了。”
南许许以赞许的目光望着晏聪,道:“虽然你最终还是中了毒,但我却看出你很有智谋,换作他人,在我屋中恐怕早已中了十余种毒素了。”
说完叹了一口气,接道:“你出现得太突然了,我已有数年没有与任何武界中人相接触,所以不能不留点神——对了,那幅画所绘出的人像,你看出是什么人了吗?”
晏聪摇头道:“没能看出……”
“没有看出就对了。”南许许有些诡秘地笑着道。
晏聪心中一动,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他断定此事背后必定藏有玄机,于是忙恭敬地道:“请南伯指点迷津!”
南许许感慨地道:“你真是给我顾兄弟长脸,一点就通。那幅画何在?”
晏聪忙回到草庐中将那幅人像取出,南许许向石桌桌面指了指,示意他将画卷摊开,晏聪依言照办。
南许许仔细地打量着这幅画,他的神情十分专注。此画本就是他绘成的,故晏聪对南许许看得如此投入有些意外。
端详了许久,南许许将目光移开,也不转身,自顾呼道:“顾兄弟,你也过来吧。”
连呼两次,顾浪子真的从草庐中走了出来。
南许许这才回头向顾浪子道:“画中的人在生前与你是敌是友?”
顾浪子不假思索地道:“此人生前易容成战曲之子战传说的模样,与我有渊源的只是战传说。”
“战曲?是击败千异的战曲吗?”
“正是。”
晏聪心道:“看来南伯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南许许沉吟片刻,目光先后扫过顾浪子、晏聪二人,这才道:“这幅画所绘人像与死者真正的面目已是八九不离十,但你们一定都未能看出此人是谁,是也不是?”
晏聪、顾浪子相视一眼,均点了点头。
南许许道:“虽然容貌已绘出十之八九,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除了五官容貌外,还有另外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眼神!”
“啊……”晏聪心头一亮,顿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以至于低呼出声。
在此之前,晏聪便已感觉到画中之人似曾相识,但这种感觉又有些游移不定,此刻南许许的话一下子提醒了他,他断定画中之人自己一定认识,只是因为画中人像的眼神与他认识的人的眼神并不相同,才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晏聪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在记忆中飞速搜寻此人究竟是谁。
南许许继续道:“人的眼神十分复杂,有的纯洁,有的凶悍,有的呆滞,按理,要看出此人是谁,就需要尝试以各种各样的眼神与他的五官相配合。但是,凭我的直觉,却知道真正属于此人的眼神是哪一种……”
顾浪子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显得有些急切地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已看出他是谁了?”
南许许古怪地笑了笑,道:“由死者头颅的骨龄来看,死者年龄不会超过三十,这样年轻的人,对于已隐于世外二三十年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熟识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方接着道,“所以,我所认识的,应是与死者有密切关系的长辈,确切地说,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长辈,这样一来,他们的容貌便有许多相似之处!”
听到这儿,顾浪子已完全明白了,他只瞥了石桌上那幅画卷一眼,便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难道……是他?!”
“谁?”晏聪见师父神色异常,好奇心大奇。
顾浪子没有回答,而是望着南许许。
南许许向晏聪道:“取一支笔来。”
晏聪为难地道:“我与师父居住此地,从来不曾用笔。”
南许许知道晏聪所言不假,想了想,自顾走向炉灶那边,拾得一小截黑色的木炭来,对着那幅画凝视了少顷之后,以木炭为笔,在人像眼部略加涂改后,将用剩下的木炭一扔,直起腰来,道:“你们看吧。”
晏聪忙上前观摩,一望之下,顿时大吃一惊,愕然道:“怎会与他有关?”
由坐忘城通往稷下山庄的途中,战传说正在赶路。
按走过的路程推算,他自忖完全能够在与晏聪约定的时间之前赶到稷下山庄,所以便放缓了前进的速度。
大冥乐土从建立到稳固统治之前,曾经历了无数次鏖战,为便于大军驰骋,在乐土各要塞城池之间修筑了不少宽敞的驰道。因为稷下山庄处于坐忘城与卜城之间,所以由坐忘城前往稷下山庄大部分路径都是驰道。不过由于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事,驰道已渐渐地荒芜,也罕见有行人。战传说策马而行,一路上几乎只听到自己坐骑的马蹄声。
眼看离稷下山庄越来越近,战传说急欲向他人打听前往稷下山庄是应沿此驰道一直向前,还是另有岔道,但偏偏迟迟未见一个路人。
又行了一程,忽闻前方有密集的脚步声,战传说心头暗喜。他问路心切,偏偏前面的驰道恰好是转弯处,视线被挡,战传说双腿一用力,催马向前,迅速绕过拐弯处,只见前面竟有不下百人在驰道上匆匆赶路,有推着独轮车的,有牵着牲口的,有挑着担子的,拖儿带女,推幼扶老,显得繁杂而慌乱。当战传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更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慌乱,不少人骇然止步,甚至掉头就跑。前面的往后退,后面的往前拥,本就无序的队伍顿时更为溃乱,人群中几个小孩同时放声大哭,几只牲口受了惊吓,慌乱地哞叫着左冲右突,场面混乱不堪。
战传说大惑不解,不知自己的出现何以会引来这么大的慌乱。他急忙翻身下马,无意中看到人群中唯有一人显得很镇定,此人肤色白皙,身上所着衣衫也是干净利索,与其他人大为不同。战传说忙径直向这人走去,走到此人身边,施礼道:“幸会了。”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战传说一遍,脸上慢慢地展露出笑意,开口道:“有什么事可让我为朋友效劳的吗?”
战传说一呆,心道:“途中偶遇,他便以朋友相称,倒真的十分热心。”心里想着,他指了指周围混乱的人群,诧异地道:“在下有一事请教:为何诸位一见我便这般慌乱?”
那人道:“我等所畏避的其实不是朋友你,换了其他任何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都会使我等惊慌失措。”
战传说这才留意到此人的语调显得格外柔软,似乎在他的语声中,有一根柔韧的丝线贯穿着,颇有些与众不同。
“为什么?”战传说不解地问道。
这时,众人或许已看出战传说并无恶意,又是孤身一人,也便渐渐安定下来了,不近不远地围在战传说四周。
面对战传说的疑问,那人也有些惊讶地道:“难道朋友还不知道卜城有三万精兵正向坐忘城进发?”
“啊……”战传说真的是大吃一惊,看来,坐忘城真的要面临巨大的考验了,而且这场考验来速之快,出人意料。
那人又道:“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卜城会突然兵发坐忘城,虽说都是乐土子民,但三万兵将过处,就犹如洪水席卷,要真的做到秋毫无犯几乎不可能。若是真有战事一时相持不下,战祸将更不知会蔓延到多大的范围,附近的百姓唯有先行回避了。”
战传说这才明白为什么众人如此惊慌,原来他们已成惊弓之鸟,稍有异常便惊慌失措。
战传说于是道:“在下是途经此地,本想找人问路,恰好遇见你们。”话是对他身旁之人说的,但声音却有意提高,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以消除众人对他的戒备之心。
那肤色白皙之人道:“大军一至,方圆百里都不是容身之所,朋友还是早早回避为宜。”
战传说道:“多谢提醒,不过在下与人有个约定,不能不赴约。”
那人一边点头一边道:“朋友是否没有合适的去处?若是如此,不妨随我们同行,我物语保你万无一失。”
战传说心道此人看似客气,其实并不会轻易相信他人。
思忖间,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有些意外地道:“物语?莫非……你是剑帛人?”
以“物”为姓的只有剑帛人,物姓人在剑帛人中占一半以上。年少时,战传说随父亲一同前往荒漠古庙的途中,所遇到的剑帛人全都是以“物”为姓。而且此时战传说也记起自己先前曾遇到的剑帛人与此人一样,皮肤异常白皙,语则格外柔和。
果然,物语点头道:“不错,我是剑帛人,也是乐土人。”
剑帛国消亡后,剑帛人流散各地,为了尽量不被排斥,剑帛人总是自称也是乐土人。因为剑帛国既已不复存在,他们又终年在乐土境内,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不过这么说只是剑帛人为生存所需的违心之言。剑帛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保存着许多原有的习俗,而且极少有剑帛人孤身一人生活在乐土人之间,他们往往是三五成群,形成一个小小的群体。
所以战传说发现这群人当中再不会有第二个剑帛人时,颇觉有些意外。
物语见战传说一时不说话,以为他被自己说动,趁热打铁道:“与他们一样,只需十两银子,你就可随我前往一个万无一失的容身之地,此价十分公道,朋友一定不要错过机会。”
战传说这才明白这个剑帛人何以会独自一人出现在众乐土人之间,原来他只是做一桩买卖。
他先是觉得有些好笑,随即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不悦了,沉声道:“众人流离失所,已是不幸,你岂可再趁机发横财?”
物语被他责问,并不恼怒,依旧笑着道:“朋友教训得是。不过此事绝无勉强之处,他们与我互情互愿,各得其所,再说要为这百多号人找到容身之处,难免要花些银两,我至多也只是挣些辛苦钱而已。”
剑帛人大多都善舌辩,而且此刻物语又是以笑脸相迎,战传说一时倒无言以对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人,说了句显得有些突兀的话:“你们若是到了万不得已时,不妨去投奔坐忘城试一试。”
话刚出口,战传说自己就意识到此话毫无意义。
果然,众人脸上都有了不屑的笑意。剑帛人物语以惯有的精明圆滑地道:“我等会记住你的话,多谢了。”
战传说知道再没有与他们细谈的必要,于是问道:“你们可知前往稷下山庄的路径?”
“稷下山庄?”物语哈哈一笑,随即收敛笑意,正色道,“你应沿原路折返一程,遇到的第一个岔路口便是通往稷下山庄的路途。”
战传说道了声:“多谢指点。”便翻身上马,拨转马首沿来路折回。他心中颇为不安,挂念着坐忘城的局势,现在他只盼尽快见到晏聪后早日返回坐忘城。
战传说按物语所说的路径而行,不过半日,就已与稷下山庄相隔不远了。他的去路被八狼江挡住了,站在八狼江这一边眺望江对岸,只见稷下峰傲然耸立,峰下稷下山庄的楼舍错落有致。
他的目光沿着江岸搜索着,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渡口,不过渡口处并无船只。
非但渡口处没有船只,而且连江面上也不见船只。八狼江到了这一带已变得平缓,开阔的江面上一片空荡,除了忽起忽落的水鸟,唯有奔腾不息的江水。
走近渡口,在江边一艘船底朝天反扣着的残船旁,战传说见到了一块石碑,石碑露出地面一尺高,有一面已布满了苔藓,另一面刻着“无言渡”三字,字的凹痕内填涂的是朱红色之漆,衬色则是黑色。
乐土境内的各色招牌、石碑大多都是采用黑底红字,不二法门的“独语旗”亦是由红、黑两色组成,世人常常效仿。
见此处果然是无言渡,战传说松了一口气,眼见日正当午,四周空无一人,他便坐在了那艘倒扣着的残船上,等候晏聪的到来。
他却不知渡口及江面之所以不见任何船只,是因为无言渡属稷下山庄管辖,稷下山庄五大戍士依照东门怒的指令加强了防范,其中就包括把无言渡的船只都撤到对岸。
卜城三万兵力逼近坐忘城的消息,在他们刚一出发时,就已为坐忘城探兵所得知,并迅速向城主殒惊天禀报了这一消息。
得知此事时,是殒惊天为其弟殒孤天执“七祭之礼”的第三天。
从卜城直奔坐忘城,约有三百里行程,若是单人单骑,至多二日便可抵达,不过大军行程不比孤身奔袭,三万军士能在三天之内到达坐忘城下已属不易。
故殒惊天只是吩咐城中加强防范,多备箭矢、粮草、滚石檑木,并密切留意卜城兵马的动向,他自己却并未立即返回坐忘城。
贝总管、四大尉将依言而行的同时,对殒惊天长时间滞留于坐忘城外有些不放心,在原来的三百名乘风宫侍卫的基础上,又加派了三百名坐忘城战士,肩负护卫城主之职。
在战传说抵达稷下山庄“无言渡”的时候,已是殒惊天执“七祭之礼”的第四天,而此时卜城大军已推进至距坐忘城二百里远近的地方,其中有小股先锋人马更是长驱而入,直抵坐忘城百里之外,与坐忘城派出巡探的人马几乎是擦身而过,不过双方都没有发动攻击,但此事却使坐忘城所面临的争战变得更为真实而迫在眉睫,战争的气息空前凝重,坐忘城内铸兵库日夜开工,此起彼伏的煅炼声及铸兵库内的炉火,仿佛在不断地提升着整个坐忘城的温度,沸腾着坐忘城战士的热血。
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这场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