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衣人摇头反问道:“亲口承认的事就一定是真的吗?”
说到这儿,他端起酒一饮而尽后,望着晏聪接道:“你自从五岁起便跟随着我,但我却一直未将真实身份告诉你,现在,我便要将真相告诉你。”
略略停顿后,他声音低沉地道:“你在六道门的两年时间中,可听说过‘顾浪子’此名?”
晏聪点头道:“传说此人年轻时武学修为出类拔萃,却放荡不羁,犯下了不少武界公案,最后被大侠梅一笑所杀。至于个中详情,弟子却并不知晓。”
褐衣人哈哈一笑,笑声中有种说不尽的苍凉!笑罢,他忽出惊人之语:“其实,顾浪子并未被梅一笑所杀,他仍活在世间,只是此事鲜有人知而已。”
晏聪失声道:“怎会如此?!”
褐衣人道:“正是如此。因为,为师便是顾浪子,放荡无羁,犯下了不少武界公案的顾浪子!”
晏聪不啻于乍闻晴天霹雳,怔愕之余,他惶然立起,道:“弟子出言不逊……”
话未说完,已被顾浪子截住话头:“为师若会因此事责怪于你,那么就不是顾浪子了。何况你尚年轻,当年的事,你也只能由他人口中得知。举世之间,也许唯有梅一笑方真正了解我,可惜他却力战千异而亡了。”
顾浪子神色间有无限缅怀之情,世人皆道顾浪子是被梅一笑所杀,谁又曾料到顾浪子非但活着,而且他最为挂怀的人就是梅一笑?
他长叹一声,接道:“转眼已十九年光阴流逝!如此漫长的岁月万里更易,本就扑朔迷离的江湖恩怨必然更难捉摸,一切的真相都会被掩得严严实实,何况梅一笑曾亲口承认是他杀了我,那世人就更难知真相了。”
晏聪忍不住道:“梅前辈为什么要那么做……”后面似还有言语,却在略一迟疑后,打住了。
顾浪子望着他,道:“梅一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救为师。”
晏聪大为错愕,但很快便醒悟过来,若有所思地道:“不错,我明白了。如果一个人置身于极度危险中,要救他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世人相信此人已死亡,因为世人决不会对一个死亡的人再多加留意——我爹为了使我不重蹈家人覆辙,就是这么做的。”
“正是如此!梅一笑愿意帮我,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因为当时欲取我性命之人,是在武界中有至高无上声望的不二法门!”
对于这一点,晏聪早已有所耳闻,倒并无惊讶之色。
顾浪子接着道:“梅一笑为了救我,得罪了我们顾家。可阴差阳错的是,为师的一个姐姐与梅一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相遇,从而双方都萌发了情愫。这桩亲事,顾家自然不会答应。而我还活在世上这一事实,则是连家人也不宜告知的,否则难免走漏风声。在家人眼中,我是一个败坏家风为世人所不齿的人,但要让我姐姐与杀我的仇人结合,他们也是万万不会应允的!梅一笑乃绝世高手,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备受世人关注,此事自然也是万众瞩目。梅一笑见顾家执意不应允,只好借机将我姐姐带走,欲退隐江湖。”
说到这儿,他将晏聪为他添满的一大碗酒一饮而尽,略略提高了声音道:“为师一生中,最敬佩的人就是梅一笑!为师敬佩他,不是因为他的剑道修为已臻化境,甚至亦不完全是因为他愿救我,更多的是因为他可以为了我姐而抛弃他的‘大侠’名声!在世人看来,梅一笑为我姐之故与顾家结怨,后来不二法门插手过问此事,理所当然又与不二法门结怨,这番作为,最多只能算是个风流浪子,何堪‘大侠’二字?却不知至情至性才是‘侠’之根本!照我看来,世间多的是媚谄之徒,虚妄之人,他们总是在世人的眼光中战战兢兢地活着。被世人视作大圣大侠者,其实都与傀儡无异,日日做着违心之举,试问有几人能如梅一笑这般置千万人的目光于不顾,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心神激动之下,“砰……”的一声,指间无意识中用力过大,酒碗顿时裂了。
晏聪追随顾浪子十数年,只知其师一向沉默少言,从未如今日这般健谈。
晏聪常常暗自揣度师父的真实身份,推测他是哪位隐世高人,却从未想到自己的恩师会是顾浪子。与师父共处十数年,晏聪凭直觉相信世人对师父的评价有失偏颇,但为何举世皆对师父有所非议呢?不二法门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取师父性命?
自从因苍封神之死见到不二法门灵使之后,晏聪对不二法门的信任与尊崇已倍深。仅是法门元尊麾下的灵使,便已有万众慑服之气概,那法门元尊又将是怎样一个如神般的人物?
没想到此刻对他有十数年养育教诲之恩的师父却是不二法门要对付的人,那恩师与不二法门之间,究竟孰是孰非?
对晏聪而言,两者本都不应该存在丝毫疑虑之心!
他的心中不由一阵茫然。
顾浪子神色渐渐平静了一些,他道:“为师将这些事告之于你,就是要让你明白,亲口承认的事未必一定就是真的,包括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
晏聪恭然道:“但此事又有些不同,除了战传说自己亲口承认外,苍封神及晋连都指出战传说与我姐的被杀有关。”
“为师明白你的意思,其实为师所怀疑的是另一件事,那便是自称战传说的人,并非真正的战传说!”
晏聪怔住了,半晌过后方道:“若是如此,那么真正的战传说为何不现身揭破这一谎言,说明真相?而假称自己是战传说的人,其用意又何在?”
晏聪并无诘问恩师之意,他所说的,的确是其心中的难解疑团。
最让他吃惊的是师父为何会对“战传说”身份的真假起疑!
顾浪子沉思了片刻,道:“你可记得四年前为师曾独自外出达一月之久?”
晏聪点了点头。
顾浪子道:“为师离开此地时,正是刀客千异挑战乐土武界之时。我之所以观注此事,是因为千异的刀道修为震撼乐土,连九歌城萧九歌亦败于他手。身为刀道中人,我不能对此置若惘闻,错过见识绝世刀法的机会。当我赶至龙灵关时,正是梅一笑出战千异之时。梅一笑的‘龙翔九式’傲视武界,与我相比,只高不低,既然他已出战,我出不出战,已不重要,没想到最终梅一笑也败亡于千异刀下!”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痛苦之色,声音低沉地继续道:“虽然明知梅一笑也不敌千异,我即使出战也绝对占不到任何便宜,但我心中已决定必要与千异一战!因为我不能置梅一笑被杀于不顾!正当我作出这一决定时,却有两个人出现了……”
“是——战曲父子?”晏聪低声道。
“正是。战曲、战传说出现后,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战曲身上那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不世气势。那种气势并非咄咄逼人,却让人自然萌生仰视之感,让人感到他是不败之神!我相信他是为千异而来,更相信乐土若只有一人能胜千异,那么必是眼前此人!此人正是后来让整个乐土震撼的战曲!在见了战曲后,我决定不出手挑战千异。我是亲眼目睹杀了梅一笑的千异被战曲击败,退出乐土。没想到最终不二法门虽判战曲获胜,但他们二人却同时消失无踪!
“战曲虽消失无踪,但他的儿子战传说仍在。与乐土所有人一样,我对战曲、战传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且因为梅一笑的缘故,我对战曲父子自然更为关切。龙灵关一役后,照例是不二法门将获胜一方送到获胜者愿去的地方,以免败者伺机报复。只是这一次情况特殊,战曲虽胜却了无踪迹,所以不二法门所送之人不是战曲,而是战曲之子战传说。
“但我怀疑这仅是不二法门的一个借口,其真正目的是要借此机会查明战曲父子的来历。毕竟战曲的武学修为几乎是除法门元尊外的第一人,在此之前,世人对战曲却一无所知,这其中也许会隐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不二法门对此事不能置之不理。
“谁也不会想到,战传说所要去的地方竟是西部荒漠!不二法门当然不会因此而推却,我亦在暗中悄悄跟随他们一行人……”
听到此处,晏聪心中思忖道:“师父为何要暗中追踪他们?追踪的目的,是为了战传说,还是为了不二法门?”
顾浪子并未留意到晏聪的神情,他接着道:“进入荒漠后,诡异莫测的事便接连发生了。先是不二法门的六名黑衣骑士遭到袭击,当时正值荒漠狂风暴雨大作,我亦不能看清袭击者的身份。最后,战曲之子战传说及唯一幸存的一名不二法门黑衣骑士侥幸逃脱。当时他们的情形无疑极为危险,我正待现身劝他们折回乐土时,忽然与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到达了异域废墟的边缘!”
听到“异域废墟”四字,晏聪的脸上有了复杂骇异之色。
也许,他记起了祖父晏道几正是误入了异域废墟之后,才创悟出“大易剑法”,从而使晏家遭遇了一连串的灾祸。异域废墟对晏家而言,就如同一个挥散不去的噩梦。
“在异域废墟边缘,战传说二人再度遭到攻击,这一次,我出手救了战传说,而那名不二法门的唯一幸存者却没有幸免遇难。
“救出战传说后,我本欲护送他返回中原,但战传说却执意要前往荒漠中的一座古庙,我没有料到他几次遭遇袭杀,竟仍不肯退缩,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其实,与他分手后,我并未离开,而是继续追踪他的行踪。战曲击败了千异,而千异杀了梅一笑——这正是我甘愿远涉万里进入荒漠暗中保护战传说的原因,而他的百折不挠更让我坚定了保护他的决心!最终,他果然找到了一座庙,一座极为神秘的古庙……”
说到这儿,顾浪子的脸上忽然有了古怪之色,他的声音变得缓慢而低沉,似乎是怕惊醒了什么。
“这是一座石砌的庙,事实上若非知情者,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座庙。因为它与乐土的任何庙宇都不相同。战传说进入这座神秘的庙宇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师父等了他很久?”晏聪低声问道。
此时,夕阳已隐于山后,暮色渐升,虚空中浮动着如雾一般的东西,那并非尘埃,也并非水流,也许只是晨昏中光线的一种存在形式。它使得顾浪子、晏聪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不清,声音亦如这流质般在虚空中飘浮不定。
顾浪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半晌方道:“不是很久,而是整整十天!”
“十天?”晏聪失声惊呼,“难道,十天之后,师父仍未见战传说离开那座庙宇?”
顾浪子沉声道:“为师非但未能看到战传说离开古庙,而且亲眼目睹了古庙的凭空消失。”
“啪啪……”一声脆响,晏聪手中的竹筷失手落地。
晏聪绝非沉不住气的人,但当他听其师说到古庙凭空消失时,仍是大惊失色,以至有些失态了。
仅仅只是听师父顾浪子转述,晏聪心中的惊愕已难以言喻。他无法想象,若是自己亲身经历目睹了那一幕,将是一种怎样的震撼?
两人皆久久无语。
良久,顾浪子方喟然一叹,道:“其实,为师之所以能在古庙附近暗自观察那边的情景,实属机缘巧合,否则为师的行踪只怕早已被发现,多半会遭遇不测。”
晏聪大惑不解,忖道:“以师父的武功,即使被人察觉行踪,至少也能全身而退,武界中又有几人的武功能凌驾于师父之上?”
顾浪子已猜知他的心思,道:“你定是觉得为师夸大其词。唉,先前我对自己的武功也极为自信,但自从进入荒漠后,我忽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就在我追踪战传说在古庙附近潜伏后不久,便听得数十丈外响起了金铁交鸣的厮杀声,随即便有五六个正在混战中的身影出现于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其中一方仅有一人,此人的修为,也许比我高明许多。”
晏聪心中之震骇可想而知,他知道以师父的武学修为,即使与梅一笑、萧九歌这等武界绝世高手相比,亦不遑多让。那么,比师父的武功高明甚多之人,又会是何人?其武功又达到了一种如何可怕的境界?
“围攻此人的人修为绝对不俗,足以跻身绝顶高手之列!后来我才知他们是在古庙周围警戒的人,连比我武功高明甚多之人都未能躲过他们的视线,何况是我?只是那惨烈的一役后,这些负责警戒的人虽然击退了那武功奇高者,但他们亦一无例外地受了重伤。正因为这一原因,他们退回古庙时,因功力打了折扣,所以才没有发现我。
“他们一行人退回古庙后不久,便见有一团淡黄色的雾气渐渐弥漫于古庙四周,并且越来越浓,我正暗感蹊跷时,那浓雾却又慢慢地消散了。但是,浓雾消散之后,古庙已凭空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点痕迹!”
晏聪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若说战传说进入古庙后凭空消失尚且有可解释的可能,那么整座古庙凭空消失,却让人绝难置信。
但师父所言又岂会有假?晏聪茫然无所适从。
顾浪子站起身来,遥望绵延不绝的群山,缓缓踱步道:“我一生中经历的奇事可谓不少,却从未有一事能让我吃惊至此。为了查个水落石出,同时也是为战传说的安危考虑,我在那附近一带又整整守候了十天十夜!当年为躲避不二法门的追踪,我已习惯了在极度困难的条件下生存下来,所以潜伏十日十夜对我来说,也并非不能做到。但是最终,我再也未见到消失的古庙重现,战传说自然也不知所踪了。”
“莫非,那古庙与异域废墟有关?”晏聪疑惑地道,异域废墟本就是一个极为神秘的地方,晏聪作此推测,自在情理之中。
顾浪子道:“若古庙与异域废墟有关,那么便等于说战曲父子与异域废墟有某种关联。但从战传说的出现,直到进入古庙时的表情言行来看,他与异域废墟应无甚关系。”
顿了一顿,略略提高了声音道:“无论此事的真相如何,至少凭直觉我相信战传说决不应是滥杀无辜的人。更重要的是,战曲的武功虽然已臻惊世骇俗之境,但不知何故,战传说的武功却并不甚高明。对于这一点,也许知情者除我之外并无几人,因为护送他进入荒漠的六名不二法门黑衣骑士皆已身亡。但据后来乐土的种种传言来看,当我尚守候在古庙四周时,战传说的身影却已出现在与此相距千里之外的禅都左近,这已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战传说的武功剑法极为高明,四年前便击败过‘十日门’的副门主!在世人看来,既然是战曲之子,战传说有高明的剑道修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事实上这恰恰是一个很大的疑点!”
晏聪忽然察觉到一点,那便是师父顾浪子对战传说的关注程度,远在他的想象之外。
“战曲身怀绝世剑道修为,难道会不曾传授其子战传说?这于情理不合。‘大易剑法’固然诡异玄奇,但未必比战曲的剑法更为高明,战传说又何必舍近求远,为‘大易剑法’而杀六道门的人?既然是苍封神与战传说勾结,那么苍封神要掩盖战传说是真凶这一事是轻而易举的,一旦做到了这一点,便等于保全了他自身,即使你对你姐姐被杀之事起疑,恐怕也难以查明真相。”
晏聪的心有所触动,沉吟道:“苍封神、战传说并未得到大易剑法,但战传说却已能够轻易对付六道门贺旗主等三人的围攻,这其中亦有古怪。”
顾浪子道:“所以为师推测,如今自称‘战传说’的人并非真正的战传说。真正的战传说在进入古庙后,也许失踪了,也许他已——被杀!”
“弟子不明白的是,即使一切如师父所推测,那冒充战传说身份之人的目的又何在?”晏聪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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