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有人上前将战传说、爻意引至席间,正与那女子相邻。
说是小宴,却也有四席人,奇怪的是却不见物行。在这样的深夜设宴待客,无论怎么说都有些突兀,天司禄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但他却依旧这么做了,这只能证明天司禄其实根本未将战传说三人视为宾客,为了达到查探战传说虚实的目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而不必在乎战传说等人的感觉。
待战传说一入席,天司禄便道:“今夜有刺客入府,定惊忧了姒小姐、陈公子,本司禄设此小宴,是为几位压惊的。”
战传说接过话头道:“其实在司禄大人的府中,即使有胆大妄为的毛贼冒犯,也是飞蛾扑火。”
他见天司禄并没有识出他是冥皇欲追杀者的迹象,放心不少,思路言语也流畅多了。
“陈公子所言极是!”那脸色焦黑的人沉声道,“若有人欲窥我司禄府,我独狼定会让他付出代价!”一双如狼目光逼视战传说。
战传说听出对方话语中的威胁与挑衅,心道:“若非此人嗅出了什么?”却假装不明对方话中之意,而是惑然道:“这位是……”
此话一出,那人立即神色倏变,一脸怒色,眼中杀机倏然闪过。
看来,此人应是在整个禅都都是有些名望的,所以他才会对战传说的话作如此强烈的反应。
其实战传说早已感到此人浑身上下都透发出绝顶高手方有的气势,但此人锋芒太露,战传说一时兴起,有意激他一激。
未等天司禄开口,那女子已先道:“独先生是司禄大人身边的红人,可惜陈公子是初入禅都,否则定早已耳闻独先生之名了。”
独狼的逼人气势立时收敛大半,甚至还干笑两声,挤出一个笑容,道:“姒小姐谬夸了。”
不难看出,他也是深深为姒小姐的风韵所折服。她的一番话足以让他无比受用,而她之所以这么说,显然是不愿战传说与独狼发生冲突。
战传说、爻意都早有预感此女子应是物行的主人,亦即隐身于奢华马车中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女子,唯有如此风韵绝卓的女子方能与那温和动人的言语声匹配。
他们的猜测很快被证实了。
那女子端起身前的酒杯,道:“姒伊仅是只懂市贾之女子,却蒙司禄大人错爱,以姒伊为宾客。今日又有缘结识陈公子贤伉俪及瑶小姐,更是姒伊三生之幸。相识即缘,姒伊借花献佛,敬诸位一杯!”
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她却很自然地如常人般依次“注视”席间诸人,更显其诚挚,“目光”最后落在爻意的身上,笑靥一绽,满室灿然,亲切而又动人,连爻意都深为其所感染。
姒伊微微仰首,以极为优雅的姿势将杯中之酒饮尽,脸颊立时浮现红晕,显得酒力欠佳。
而这一点更让人感到她的真挚,席间的男子顿时被激起了男儿豪放本色,只觉自己若再忸怩拘束,便无颜面对姒伊了。
如此一来,所谓小宴竟也耗去了一个多时辰,当战传说与爻意离席时,已是月淡星稀了。
为了不露馅,战传说唯有回到小夭所在屋内,而爻意则进了另一间屋子。
战传说心忖好在已快天亮了,只要挨到天亮,无论如何也要设法离开司禄府。在这司禄府中虽然看起来一切都相安无事,却让战传说感到极不自在,如履薄冰。
推开门,屋内的烛火未灭,但只剩下一寸多长了,落了一桌的烛泪。屋内竟只有小夭一人,而且已和衣入睡了,她微微蜷曲着身子,云鬓微乱,显得既纯美又可爱。
战传说心头暗叹一声,心忖小夭未免太大意,身在司禄府,其实也许就等于置身龙潭龙穴,她竟能坦然入睡。
他忙将小夭叫醒。
小夭睁开眼来,见是他,有些慵懒地缓缓起身,嘟嘟囔囔道:“这司禄府的人好不奇怪,深更半夜还有雅兴小宴一回……”说着忍不住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战传说哭笑不得,忙低声道:“那小琪呢?”
“早被我打发走了,我怕她在此待久了看出真假。”小夭清醒了些,戏谑地指了指自己隆着的腹部。
现在战传说已越来越认同爻意的看法了,姒伊诸人恐怕不是不知情,而是不点破罢了。
战传说在屋子的角落处拣了块干净的地方,倚着墙半倚半坐,屈着膝准备假寐一阵子。
小夭坐在床上,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战传说的一举一动。
战传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扬手弹出一缕指风,残烛应指而灭。
“睡吧。”黑暗中响起战传说的声音。
……
一夜苦思,战传说总算想起一两个不算太高明的脱身之计。因睡得不踏实,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由窗外透入时,他感到颇有些不适,睁开眼来,竟有些恍惚。
小夭却睡得十分香甜。
与有着惊世修为又绝对会全力维护她的战传说在一起,她实在没有理由睡不踏实。
战传说暗自称羡,也不忍吵醒她,自顾在地默默打坐。不过片刻,他体内的内息便开始奔涌高涨,极具生命力,全身上下精力充沛,似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劲。
以他今日的修为,一夜的劳累对他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实质的影响,稍加调节,便可完全恢复。
战传说精神百倍地霍然起身,因为精神更足了,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脱身之计的信心也增大了不少。
他推门而出,信步走至院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晨格外清新的空气,忖道:“只要等到中午,我便可依计而行了……”
但事实上未容战传说有机会尝试自己的计谋,便出现了一个插曲:姒伊忽然派来一名侍女,邀他前往她居处,说是有事相商。
受此邀请时,战传说正准备与小夭、爻意商议自己的计策是否可行,以至于大有措手不及之感。
小夭惑然道:“姒小姐是什么人?”
战传说也不知当如何解释,还是爻意接过了话头:“是物先生的主人。”
小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以怪怪的眼神望着战传说,似笑非笑地道:“你去吧,难得这位姒小姐热心帮我们,去拜访拜访她也是应该的。”
战传说被小夭似笑非笑弄得哭笑不得。
战传说在那侍女的引领下前往姒伊的居所,一路上但见池谢清疏,花石幽洁,不觉心旷神怡,胸中连日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暗忖这天司禄倒颇有雅意。
穿过曲廊,战传说被引至一小轩,窗外翠竹参差弄影,轩内陈设很是雅致。
姒伊正坐在小轩临窗之处,身前摆着一张琴,放在几上,幽姿逸韵,人景相映,战传说看得有些痴了,一时分不清这一幕是在画中还是梦中。
未等那侍上前禀报,姒伊已先道:“姒伊贸然相邀,陈公子不会觉得唐突吧?”
她侧过身来,正对着战传说。
战传说暗吃一惊,她双目不能视物,何以知道来者是他?略一怔神,他忙道:“岂敢?姒小姐不是已将在下视为朋友了吗?既然如此,就无唐突一说了。”
姒伊微微一笑,双手抚过琴弦,一阵悦耳的“铮铮……”之声响起,她道:“陈公子可有兴趣听我弹奏一曲?”
战传说道:“愿洗耳恭听。”心头却暗忖难道她邀我至此就是为了让我听琴?
思忖间,姒伊已玉指轻扬,弹了一曲,轻拢缓拨,流韵淡远,战传说于乐理所知甚少,却也不觉为之倾耳,暗自赞叹。
一曲已罢,余韵犹存。
“陈公子觉得此曲如何?”姒伊道。
“很是动听。”战传说这是由衷之言。只可惜他也未能有更合适的措辞,只能以直截了当的话语作评,一旁的侍女不由抿嘴一乐,似在笑战传说。
姒伊忽然轻轻一叹,道:“可是姒伊根本不喜欢此曲——陈公子切莫生气,我这么说,决不是有意戏弄,而是另有缘故。”
对姒伊的这一番话,战传说的确吃惊非小,无论怎么看,她称方才还倾心弹奏的曲子毫不喜欢,实是难以理喻。
但战传说也的确没有丝毫责怪姒伊的意思,姒伊说这其中另有缘故,战传说便信了,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最终,战传说什么也没有说——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最好的回答。
姒伊这时缓缓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我们不必总谈此事。之所以请陈公子前来,是有些事想请教陈公子。”
“姒小姐但说无妨。”战传说道,“‘请教’二字则不敢当了。”
姒伊微颔首,道:“陈公子对救出殒城主有什么把握?”
她的语气很平缓,的确是像与亲近的挚友交谈,十分的自然。
但此言在战传说听来,却有如晴天霹雳!他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惊骇欲绝,一时间哪里还吐得出半个字?
如果眼前不是姒伊而换成司禄府其他任何人,只怕他已经转身就跑!至少也会立即全神戒备,以防不测。
姒伊道:“陈公子不必紧张,我既然这么问,显然就决不会对你有敌意。”
战传说好不容易才使自己静下心来,他知道照目前情况看来,他已没有否认的必要了,姒伊一定早已知悉了一切,才会如此说的。
所以他道:“姒小姐自称是市贾中人,为何对此事也能知晓?”
姒伊道:“买卖有大有小,也许我的买卖做得大了些,需要知晓的事情便格外多些吧。其实做买卖与行军布阵有许多神似之处,也讲求知己知彼,也求讲天时、地利、人和。”
战传说越来越不敢小觑姒伊了,他很认真地道:“听姒小姐这番话,不难推知姒小姐的买卖一定做得十分红火。”
“广结善缘,和气生财罢了。殒城主被禁押于黑狱,这事又与冥皇有直接关系,如此重大的事情,若我尚不知情,岂不早已蚀得血本无归?”姒伊巧妙地把话又引至了原先的话题上。
她的话似真似假,让人捉摸不透。
战传说沉吟了片刻,方道:“姒小姐神通广大,在下十分佩服,若将我们三人的行踪透露给冥皇,必是奇功一件。”
姒伊微笑着道:“一个冥皇一心想除去的人,再加上殒城主的女儿……不错,这的确是奇功一件……”
战传说静静地听着——此刻他也只有静静听着的份了。
姒伊话锋一转:“但我却并不想这么做,恰恰相反,我还想助你们一臂之力,将殒城主救出。”
战传说又是一惊——他忽然发现自遇到姒伊之后,总有种种出人意料的事让他吃惊。
“殒城主被押入黑狱后,最大的可能就是请求天审,暂且不论天审是否真的对殒城主有利,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信无疑的,那就是若殒城主提出天审的要求,冥皇绝对有理由拒绝,而且这理由很是冠冕堂皇!”
“是什么理由?”战传说急忙问道,过于关切殒惊天的安危使他暂时无心去思忖姒伊何以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悉得这般清楚。
“因为三日之后冥皇的胞妹香兮公主将下嫁须弥城少城主盛九月。依大冥的规矩,若是皇族大喜之年,那么一年之内不可有天审。这等于说在一年之内,殒城主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姒伊道。
战传说恍然道:“进入禅都之后,一路可见张灯结彩,原来真中爻……瑶姑娘所言。”
“是爻意姑娘吧?”姒伊道。
战传说不由有些尴尬,心想她连我与小夭的身份都已知悉得如此清楚,爻意的身份自然也是已为其所知,自己大可不必再对她隐瞒什么。
于是,他笑了笑,以示默认。很快,他又意识到自己的笑对方根本看不到,于是补充道:“正是。如此说来,至少在一年之内,救殒城主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了?”
“一年之后,冥皇还可以找到另一个理由,拒绝殒城主天审的请求。现在的局势就是冥皇牢牢地把握了主动,时间拖得久了,世人自会渐渐淡忘此事,对殒城主的命运也不再关注了,而这正是冥皇所期待的。况且,有一年时间做准备,还有什么事是冥皇不能解决的?他坐拥沃土千里,子民万千,一呼而万应,正面交锋,坐忘城如何能与之匹敌?”
身处司禄府中,姒伊却像是根本无所顾忌,指点江山,娓娓道来,仿若这并非权倾禅都的双相八司中的天司禄的府宅,而是她自己的宅院。这其中的玄奥,实是让战传说捉摸不透。
战传说试探着道:“听姒小姐的语气,似乎有救殒城主的良策?”虽如此问,但战传说对姒伊有无救出殒惊天的计谋其实心中根本没底,毕竟形势很不乐观。
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战传说轻视姒伊的能耐。恰恰相反,他越来越觉得姒伊深不可测。
让战传说又惊又喜的是姒伊竟点了点头,胸有成竹地道:“正是——其实此次让香兮公主下嫁须弥城少城主盛九月,是冥皇仓促间作出的决定。而冥皇此举的目的,显然就是为了不让殒城主有所谓天审的机会,而能找到可乘之机的,也就在香兮公主身上。”
战传说有些不解,道:“香兮公主既为冥皇的胞妹,又怎会有可乘之机?”
姒伊道:“因为就在冥皇作出让香兮公主下嫁盛九月这一决定的第二天,香兮公主突然不知所踪!当然,时至今日,冥皇仍是全力封锁这一消息,试图在定下的吉日之前将香兮公主找到。”
战传说立即想到既然冥皇全力封锁这一消息,却已为姒伊所知,足见她的神通广大。不过,因为战传说早已领略了这一点,这次倒也不会太过惊讶。
他道:“难道……香兮公主的行踪已为你们所掌握?”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香兮公主是否在你们手中”,但感到未免有些失礼,所以改了口。同时暗忖若说姒伊是做“买卖”的,那么她所做的可谓是天大的“买卖”了。
这一次,姒伊否认了战传说的猜测,她道:“其实此事的关键并不在于香兮公主在谁手中或者身在何处,而在于这本不该在此刻发生的事却的的确确发生了。”
战传说听得此言,似有所悟。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战传说道:“在下能否问一件事?”
姒伊笑道:“你是否想问我为何要帮你们?”
战传说愕然相望——显然,他正是想问此事。
姒伊未等战传说回答,已自顾接道:“我已说过,我是做买卖的市贾之人,有所付出,就是为了有所回报——不过请陈公子放心,姒伊决不会让你为难。事实上买卖的最高境界并不是一方占得另一方多少利益,而是双方都能赢得利益——至少,姒伊一直遵奉这一条。”
战传说无话可说,无论对方想得到的是什么,他都已没有拒绝这一“买卖”的可能,因为他不可能拒绝救殒惊天的机会。而姒伊的神秘与神通广大又使战传说相信她很可能是能促成此事的最好人选。
战传说心中自嘲道:“若真将此事比作一场买卖的话,那么她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了,而我则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
姒伊走至窗前,忽然幽幽一叹道:“陈公子,外面的景致一定很美吧?”
战传说不知她何以突然改变话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外面的景致的确很美,但若如实将这一点告诉一个双目失明的人,那岂非是一种残酷?
犹豫了一下,战传说道:“美或不美,皆在于心境如何吧。”回答得有些模棱两可。
姒伊却一语点破:“陈公子是怕我伤怀吧?”
战传说甚是尴尬。
“窗外的景致是我托司禄大人布置的,相信他会按我说的去吩咐他的人办好此事——可惜,我是个眼瞎的人,这番景致,我只能去想象、去体会,却无法亲眼目睹了。”
战传说心头一颤,脱口道:“其实姒小姐根本没有瞎!”
姒伊娇躯微微一颤,柔柔地道:“是吗?”
“姒小姐的心比谁都亮!”战传说由衷地道,没有丝毫的做作。
姒伊竟久久未语……
战传说见姒伊久久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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