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滴滴……娘爱静,所以爹不愿让外人进入竹馆中。
小夭对母亲的模样已记忆模糊,母亲去世时,她太过年幼。她的心中只有一个隐约的印象,记得母亲很美丽,很爱干净,不喜多言,但更多的细节,她已记不起了。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总觉得自己对母亲的怀念,远不如父亲对母亲的怀念。
望着父亲如霜白发和憔悴的脸容,小夭忽然有了一分愧疚,暗忖道:“爹本就日夜操劳,而我又总让他操心……”
她很乖巧地道:“爹,以后你如果无暇来陪伴娘,就让我来,好吗?”
她是个喜欢热闹的女孩,并不习惯竹馆的幽静。
殒惊天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头,以和缓的声音道:“是啊,以后是该由你来竹馆陪陪你娘了。”
小夭感到父亲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心头不由一紧。
“小夭,你小时候练过的那首曲子,还记得吗?”殒惊天问道。
小夭记得年少时父亲特地为她找来一名琴师,以琴艺相授,奈何小夭生性刁顽,毫无娴静可言,只觉琴弦之间毫无乐趣可言,于是仗着城主爱女的身份,处处与琴师为难,又有一帮宠她的侍卫、侍女暗中相助,不及一年,那琴师便满怀失落而去,从此殒惊天不再对小夭习琴抱有期望。
学琴大半载,除了指法外,殒惊天总是让琴师向小夭传授同一首名为《天上人间》的曲子,反反复复,连琴师都渐渐地不厌其烦。
如今殒惊天一问,小夭便知父亲所指的就是这曲《天上人间》。
她不想扫父亲的兴,忙道:“大致记得。”
“好,今日你为爹奏此一曲,如何?”殒惊天问罢,也不等小夭回答,便入偏室抱来一架瑶琴,支好琴架,解去琴罩,用干绸布仔细拭去琴身的尘埃,直到纤尘不染,泛起乌黑幽亮的光质,然后调试琴弦。
小夭深深地为父亲的耐心、细致、娴熟所惊讶。
从殒惊天的举动看得出,这些事他已是驾轻就熟,而并非偶尔为之。
小夭忽有所悟。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殒惊天退后两步,满意地望着那架价值不菲的瑶琴,眼中泛起了一线柔情,这才对小夭道:“你来。”
小夭坐在琴前,轻轻声拨弄了一下琴弦。
“铮……咚……”琴声悄然拨动着小夭的心弦。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琴弦的颤鸣并非如预想的那样陌生而排斥,反而有一种与友重逢的喜悦之感。
而这种喜悦之中,又掺杂了丝丝忧愁——那种感觉,已非言语所能描绘。
这种微妙的感触使小夭忽然意识到岁月流转,自己已是风华少女。
若一个人有属于自己的心曲,那么她对乐曲的感触将格外的敏锐,所谓曲由心生,便是指此。
玉指在琴弦间如灵巧的小鸟般飞扬,熟悉的琴声又开始在竹馆内荡漾开来……
殒惊天静静地望着女儿小夭,似在聆听,又像在怔怔出神……
琴声停了很久,殒惊天才醒过神来。
小夭望着父亲,眼中竟有一片潮润,她低声道:“爹,这是娘当年常常弹奏的曲子吗?”
殒惊天从来没有告诉小夭这件事,所以他很有些惊讶、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随后他指了指窗外的翠竹,道:“这些翠竹是你娘当年亲自种下的,当时只有十几棵,如今已占满了整个园子了。你娘最喜欢置琴于竹馆窗外,对着窗外的翠竹,焚香弹奏,而弹奏得最多的,就是这曲《天上人间》。”
“娘美不美?”小夭道。
殒惊天笑了笑,道:“在爹的眼中,她就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了。”
小夭心道:“那在陈大哥的眼中,爻意姐姐就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了,事实上爻意姐姐本就是世间最美的。”
她不愿再想此事,转而道:“爹,女儿这一曲《天上人间》与娘相比如何?”
殒惊天道:“其实爹乃武道中人,并不懂乐理,不过这一曲《天上人间》听得多了,多少有些了解。你弹得很好,远比爹想象的要好,但你的这一曲《天上人间》与你娘所奏的不同,她的《天上人间》显得格外清丽脱俗,摒弃了一切世俗的杂音,缥缈如仙,不食人间烟火,她从不在不开心的时候弹奏此曲,而你的琴声似乎别有韵味,不是空灵,而是……而是沉甸甸的。”
小夭嘟起嘴道:“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说我弹得不如娘好。”
殒惊天笑了笑。
直到小夭返回红叶轩,殒惊天仍未离开竹馆。
竹馆的灯一直亮着至天明,似乎殒惊天在竹馆中度过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
东尉将铁风被一阵叩门声从睡梦中惊醒。东门是受卜城威胁最大的城门,铁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昨夜他直到二更方回东尉府就寝,府卫知道这一点,如果不是有特别紧要的事,是不会打扰铁风的。
铁风明白这一点,所以一听到叩门声,便立即翻身起床。他是和衣而卧,无须穿戴。
铁风问了声:“门外何人?”
“是我,祝梁。”
铁风心头“咯噔”一声,猛然一沉:祝梁乃东尉府次将,并非普通府卫,昨夜当值戍守东门。铁风心中顿时有了不祥之感,暗忖难道是卜城毁约背信开始攻城?但为何未听到警号声?
“进来吧。”铁风道。
祝梁推门而入。
高、瘦、黄,祝梁在任何场所都很显眼,他甚至比铁风还要高出半个头。
铁风见祝梁衣冠齐整,便放下心来,应不会是卜城开始攻袭东门。这时铁风也想到如果是卜城战士攻城,祝梁根本脱不开身来见他,心中不由自嘲道:“看来我是草木皆兵,过于紧张了。”
祝梁道:“尉将,城主独自一人已由东门离开坐忘城,他……”
“什么?!”祝梁的话还未说完,已被铁风打断,“什么时候离开坐忘城的?又是前往何处?”
“半个时辰之前,城主未说他将去往何处……”
“混账!”铁风勃然大怒,再一次将祝梁的话打断,“半个时辰过去了你才来禀报,我一刀劈开你!”
此时铁风怒目圆睁,神情近乎狰狞,模样甚是可怕,似要择人而噬。
祝梁一脸不安,却无惧色,他知道“一刀劈开”是铁风愤怒时的口头禅,却从未真的在一怒之下劈开某个部属。铁风比重山河稳重得多,尽管发怒时两人一样的可怕。
“是!属下罪该万死!但城主临行前令我在一个时辰之内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临行前城主还交给我一封信,要我在一个时辰后转交给尉将。”
“你倒振振有词!”铁风大吼一声,事实上他也知道祝梁的为难之处,城主交代他要拖延一个时辰,他在半个时辰内就将信送了过来,本就已冒着“抗令不遵”的风险。但铁风又不能不发怒,想到重山河的惨死,铁风便为城主殒惊天捏了一把汗。
何况重山河还有“清风三十六骑”追随,而殒惊天是独自一人!一旦殒惊天有什么闪失,坐忘城之倾覆将在旦夕之间。
他一把接过祝梁递过来的信笺,也未拆阅,便向外冲出。
但只走出几步,他又止住了步子。他想到此时已根本不可能追上殒惊天,倒不如先看看信上说了些什么再作定夺。
铁风飞快地将信笺拆开,只看了前面几行字,便神色大变。
他向紧随而至的祝梁急切地道:“城主是去卜城大营了,快!快去请贝总管、南尉将、东尉将!”
“遵令!”祝梁哪敢耽搁?转身离去之时,铁风在他身后补充道:“切勿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
铁风担心坐忘城知晓此事后会人心大乱,所以未了又叮嘱一句。
卜城大营。
一座戒备森严的帐篷内,殒惊天脚戴重镣,盘膝坐于地上,四名侍卫手持兵器,分四个方位而立,虎视眈眈,高度警戒,反倒是殒惊天从容若定,如置身无人之境。
这时,外面响起一迭声的“城主”呼声,随后便有一卜城侍卫自帐外掀开帐帘,将一人让入帐内后,又有四名侍卫随之而入,如众星捧月般立于此人身后。
先进来的是落木四与单问。
他们都未带任何兵器,身着便服,不像是敌军主帅相见,倒像是赴友之约。
事实上他们身后的侍卫也的确带来一些友人相聚时的必需之物:两只食盒,食盒内有一壶酒,几个精致小菜,以及杯盏碟盘。
落木四一见殒惊天戴着的脚镣,脸上顿时有阴云浮现,冷冷地扫了守在帐内的四名侍卫一眼,沉声道:“为殒城主戴上此物,是谁的主意?”
四侍卫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回话。
落木四怒意更甚!
这时,殒惊天道:“落城主息怒,是殒某让这几位朋友如此做的,既然殒某已是阶下之囚,理当如此。”
落木四怔了怔,道:“殒城主何必如此?在我落木四眼中,你非但不是阶下之囚,反而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若说殒城主会存叛逆之心,那么天下就没有忠贞之士了!这次前去禅都,若是冥皇不能说清何以要加罪于殒城主,我落木四拼着性命也要与殒城主一道将禅都闹个天翻地覆!”转而向侍卫道:“快将这劳什子去了!”
一名侍卫立刻上前替殒惊天除去脚镣,另一名侍卫则在殒惊天身前铺下了一张垫子,再将食盒内的吃食摆好。
落木四这才对众侍卫道:“你们都退下吧。”
但众侍卫相视一眼,谁也没有动。
落木四呵呵一笑,向众侍卫道:“难道你们担心我与殒城主会因分酒不匀而争执不成?全都给我退下!若扫了我与殒城主的酒兴,你们谁也吃罪不起!”
众侍卫对落木四未携兵器与殒惊天两人在同一帐中共饮当然很不放心,有心还要坚持,但看了看落木四的神色,便知再坚持也是毫无意义,齐道了声“城主多加小心”后,就相继退了出去,守在帐外,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帐内的任何异常声响。
落木四禀退众侍卫之后,径自在殒惊天的对面盘膝而坐,并招呼单问也坐下,道:“要我落木四小心,莫非还担心我会被殒城主灌醉不成?”
侍卫担虑什么落木四、单问、殒惊天皆心知肚明,而落木四所言自是为了缓和气氛。只是他的声音嘶哑而难听,五官近乎可怖,本是颇为风趣的话由他口中说出也是毫无“趣”字可言。
落木四先为殒惊天斟满一杯,再为自己和单问斟满,道:“若说此前落某对殒城主是否怀有叛逆之心还将信将疑的话,那么此刻我已确知殒城主的光明磊落,否则是决不敢前往禅都的。”
殒惊天淡然一笑,道:“其实落城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就算落城主将我押入禅都,而且冥皇也愿见我,也不可能真相大白,试问冥皇怎么可能让乐土万民知道他错了?既然错了,冥皇会一错到底,进了禅都,冥皇只手遮天,是非黑白,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何况,他根本不是无心之错!”
“也许,冥皇是听信了谗言也未为可知。”落木四道。
殒惊天摇了摇头,道:“若冥皇真的是为了所谓‘叛逆’之罪而讨伐坐忘城,那么的确存在听信了谗言的可能,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幌子,冥皇真正的目的是要杀我灭口!”
“杀人灭口?”落木四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莫非是与劫域有关?”
“暂时这还只是猜测,不过可能性十有八九,但要确定此事,却决不容易。冥皇决不会承认,而甲察、尤无几已死,可谓死无对证。”殒惊天道。
战传说由卜城大营返回坐忘城时,已将自己在卜城大营的经历向殒惊天大致叙说了一遍,其中就包括说到与落木四、左知己、单问的一番长谈,所以殒惊天对落木四知道关于劫域的说法并不意外。
“既然明知会出现那般结果,那……殒城主又为何要甘心自缚前往禅都面见冥皇?”落木四诧异地道。
殒惊天道:“原因很简单,既然冥皇讨伐坐忘城是以我殒惊天叛逆为理由,那么,我进入禅都面见冥皇禅明一切后,若冥皇认为我无罪,那他自是不会再伐坐忘城;若是认定我殒惊天有罪,自可让我在禅都伏罪,坐忘城将不再是我殒惊天的坐忘城,冥皇也同样没有理由再伐坐忘城了。”
落木四已隐隐猜到殒惊天的打算,此时得到了证实,心头不由既感慨,又感动,同时还有悲愤,他嘶声道:“如此说来,殒城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不愿坐忘城万民受难?”
殒惊天淡淡地道:“我乃坐忘城城主,既然无力保坐忘城平安,只好出此下策了。”
“不!如果殒城主全力一战,卜城未必能胜,无论在人数上还是地利上,卜城都处于不利之势。”
“一军主将在敌方主将面前陈述己方的不利以证实己方未必能胜,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单问暗自忖道。
殒惊天道:“但乐土之外,还有千岛盟,而坐忘城战士及卜城战士都不应成为外敌的无谓祭品。其实,落城主先是一路拖延,迟迟方至坐忘城前,而后又向陈公子应允缓战十日,心头的顾忌,又何尝不是与殒某相似?”
落木四慢慢地体味着殒惊天的这番话,不无悲怆地大笑道:“如此说来,你我倒是同病相怜了,哈哈哈……来!我等为此干一杯!”
殒惊天也不推让,三人举杯共饮。
单问再将三杯斟满。
在落木四看来,殒惊天此举显然是已将他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若说这样的人会为了一己私欲而不顾乐土安危背叛大冥王朝,落木四决不会相信!
此时,他对战传说的说法几乎已确信无疑。
正是因为钦佩殒惊天视死如归的磊落气度,当殒惊天只身进入卜城大营,告诉落木四——只要落木四答应退兵,那么他即甘心由卜城战士押送禅都,至于如何定罪,由冥皇定夺——时,落木四应允了。
单问心细,他插话向殒惊天问道:“殒城主所称‘陈公子’者是谁?”
殒惊天道:“自是曾在卜城大营疗伤的陈公子。”
单问与落木四相视一眼,单问道:“但他自称是战传说,而非姓陈。”
“战传说?!”殒惊天大吃一惊,脱口道,“战传说岂非早已被……被陈籍所杀?”
话刚出口,连殒惊天自己都感到颇为拗口,若“陈籍”就是战传说,那岂非等于在说“战传说已被战传说所杀”?那可真是奇谈怪论。
但很快殒惊天想到在不二法门追杀战传说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连自己的女儿小夭也在街头设一“露天赌局”,赌战传说是否会在不二法门定下的期限内被杀时,所有的人都认定战传说必死无疑,唯有“陈籍”却与众不同,认为战传说不会死,并将劫域哀将的“苦悲剑”作为赌资抵押给了小夭。当初殒惊天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再无其他想法,现在看来,莫非正因为“陈籍”才是真正的战传说,所以他会认定战传说决不会在不二法门所定的期限之内被杀?
而且,“陈籍”在杀了那个自称“战传说”也被世人公认的“战传说”之后,曾对不二法门灵使说死者并非真正的战传说,并要上前揭下死者的面具,但最终却没能发现死者面具的存在。殒惊天相信“陈籍”决不是冒失之人,何况面对的是地位尊崇无比的灵使,若非有足够的把握,他决不会随意开口——这一幕,小夭是亲眼目睹的,也是小夭将此事告诉殒惊天的。小夭对战传说的事都是津津乐道,尤其喜欢将战传说的事告诉殒惊天。
女儿的心思,殒惊天当然已有所察觉。
还有,后来坐忘城派出几名前去追寻“陈籍”的战士有三人在那片林中莫名被杀,从时间上推断,不会是“陈籍”、爻意二人所为,由此可以看出那“战传说”虽然已死,但事情却并未因此结束。
这本有些不可思议,但若“陈籍”才是真正的战传说,那发生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却又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