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鬼荒系列 BY 公子恒
篇一
这一晚的夜色出奇的恐怖。
没有星,月只白惨惨的一轮,狰狞得像凸眼吊舌的鬼脸。
抬头便是灰黑的云层,密密麻麻地拉扯开来,像腐肉,像死尸的脏器,像从剖开的腹中流淌出的血糊糊的肠子。
一只耗子从墙角钻出,以黑暗作伪装,哧溜一声,便从前方掠了过去。
他的神志有些恍惚——这条小巷太窄、太直、太长,仿佛绵绵不断的梦境一般没有终点。路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像嗜血的嘴。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白影,晃晃荡荡地一直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他突然有些后悔。这本该是一个普通的、不甚美好但正常的夜。然而一切被某种未知的力量牵引,偏离了原有的轨道。
就好像荒村谷地的赶尸人,驱使着一具具僵硬F·B的死物,走一条非阴非阳的鬼路,不知从何处而来,不知往何处而去。
对向文昊来说,此刻的自己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前方不远处的白影便是赶尸人。
*
一个小时之前,他在某个酒吧中遇见了那个男人。
男人长得很美,眼波流转间万种风情。长发及腰,闪着层层点点的星光。
鬼使神差地,他便尾随着男人走出了酒吧。
男人走进夜色中,一袭白衣被染成青灰,带着冷冷的荧彩。
他失了魂一般跟着。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是觉得如果错过了就会后悔一生。
*
然而现在他后悔了。这条小巷太窄、太直、太长;悬垂在头顶上方的夜色太暗沉;天上的月亮太狰狞;月下灰黑的云层太破败;那条耗子的出现太诡异……
——前方的男人太缺乏人气。
其实早该有预感了——当时在酒吧的时候便觉得他的脸色惨白得出奇,根本不像是活人。而他的眼也黑得不正常,仿佛一个空荡荡的黑洞,内里含着无尽的鬼气。
想要逃,想要生生地收回脚步,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跟踪。然而脖子上有一道无形的锁链,越扯越紧,直至呼吸困难。
只能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地尾随着,走向未知的命运。
*
向文昊穿着软牛筋底的皮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然而那个男人的脚步更是安静,不曾泄露分毫。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男人的双足此刻悬挂在地面以上的十厘米处,被一股阴气托载着向前滑行。
他不是在走,而是像鬼一样飘动!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个鬼!
向文昊定了定神,向男人的脚下看去。
他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冻结,毛发钢针一般根根竖起。
——男人何止漂浮在空中,他根本就没有腿!
白衣下空无一物!
他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再次看去。
——哪里有下半身,分明只是一个黑糊糊的头颅和一件不知被什么填充的白衫在无声地移动!
向文昊几乎软倒在地上,他脑中的某根弦生生断了。
他想哭,想跪地求饶。
想张嘴狂喊。
想拔腿飞奔。
然而两足像是灌了铅,丝毫不受控制。
他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堆全无生命的骨、血、肉、脏器、毛发、指甲,真真成为了一具灵魂出窍的尸体。
*
拐过一个路口,小巷边的一幢民宅中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暂时照亮了四周的景物。
向文昊长舒了一口气,全身象是刚从水缸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津津。
——借着光亮,他发现男人并不是没有腿,只是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和一双黑色的鞋罢了。
差点被吓去了半条命。
*
有一点是向文昊无法理解的:明目张胆地跟踪了半个小时,其间难免会不小心发出一些声音。然而白衣人从未回身看过,甚至不曾些微地转头。
难道他竟真的不知道自己被一个陌生的男人跟踪了么。
篇二
即便确认了白衣男人是有下半身的,向文昊仍然心有余悸。
他只觉得如同大病初愈一般,周身的肌肉都绵软无力。
诡异的、无法解释的地方还是很多。
这一刻他倒宁可被白衣男人发现。
高声尖叫也好、拳打脚踢也好,总强于这样悬着一颗颤巍巍的心、像奔赴死亡般走一条地狱入口的鬼路。
这个夜晚自一开始起就是不寻常的,仿佛从头到尾都是个阴谋。
——随意挑了间酒吧进入,不小心瞥到了那个男人,鬼使神差地尾随着他。
每一个步骤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不早不晚、刚刚好。
恐惧像蛇一般蜿蜒着爬上了向文昊的大腿。
阴冷的惊骇流窜于体内,仿佛下一秒便会窒息而死。
不知道何处是尽头的、漫长的路。
想停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
墙壁巨大的阴影投落在这条小巷中,使原本的黑暗凝固成坚硬的石。
前方的男人不徐不疾地走着,穿梭在低压的夜色中,时而清楚些,时而模糊些。
这画面像是带着粗糙颗粒的老旧默片,重复的动作,重复的场景。
向文昊的双腿已经被夜晚的寒气入侵,完全失去知觉。
长时间的徒步行走,体力也被消耗了大半。
然而身体里仿佛有个机器,带动着僵硬的四肢运作,咯嚓,咯嚓。
时间越是一分一秒流逝,他越是觉得自己所跟踪的不是一个活物。
也许只是蜡人馆中的一具蜡像。
或是模型室里的一架塑胶人体模型。
总之不会是同他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类。
*
男人的头发很长,放眼望去黑糊糊的一片,在凉凉的夜风中竟然纹丝不动。
一阵冷香浮过,向文昊却觉得其中隐隐夹藏着腐尸的味道。
这情景似乎有些熟悉,然而又记得不真切。
懵懵懂懂地,脑中闪过一些破碎的电影片段:
——男人的面前站着一个窈窕的女子背影。
女人的头发又黑又长,闪着珍珠的色泽,十分迷人。
男人对女人说:“转过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女人嘿嘿一笑。她说:
“这就是我的脸啊。”
向文昊的心里咯噔一下,周身再次陷入刺骨的冰冷中。
这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如果男人此刻转过身来,没准真的还是一头齐腰的长发,黑糊糊一片。
另一种可能是——男人把头发拨到正面,将脸完全遮住,然后倒退着行走。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向文昊的心脏被挤压到嗓子眼,一突一突地跳着,仿佛下一秒便会蹦将出来。
——这么说来,我一直跟踪着的男人背影,其实是个长发遮面、倒退着行走的疯子!
——那副美丽的面容只是他在亮处的一张画皮罢了!
——本以为没有被男人发现,但事实上,一双黑发下的眼睛早已面对面地打量我很久了!
向文昊双目充血,直直地瞪视着前方晃晃荡荡的人影,连眨眼也不敢。
仿佛此刻闭上了眼睛,下一秒睁开时,眼前便会多出一张藏在黑发后的、毛茸茸的脸。
那张脸狞笑着,隔着厚厚的一层头发对他说道:
“我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你。”
极度的惊惧,像干粉一样劈头盖脸地砸来。
*
路的那端有了一丝霓虹灯的微光。
小巷终于走到了尽头。
向文昊长长的嘘了一口气。
这接近一个小时的路程,耗去了他半辈子的生命。
然而眼看着就要踏入城市的光明中,男人突然放慢了步子,停了下来。
向文昊的心瞬间又提了上去。
他匆忙地刹住身形,双腿像不堪负荷的机器一样发出咔咔的响声。
男人在前方四五米处,缓缓地转过身。
向文昊直撅撅地站着,像一具尸体。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露出又一个黑糊糊的背面!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一截白惨惨的后颈!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团一样的脸!
……
*
向文昊紧绷的神经啪的一声松弛,短短的几秒流逝,便似过了千年。
——男人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一张极其美丽的脸庞,和酒吧中的并无二致。
他微微一笑,说:
“跟我来。”
篇三
两人缓慢地Zuo爱。
男人的荫茎像匕首一般,直直捅进向文昊的肛门,将肠壁搅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向文昊在剧痛之中沉沉浮浮。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压在下面,然而快感的潮水,浩浩荡荡地穿越重重痛楚奔流而来。
怎样都无所谓了。
为了这一刻,便是死了也值得。
*
冰冷的月光照进室内,洒在男人玉般的脸上。
男人的眼极黑,像一个空荡荡的黑洞。
黑洞底部流光飞舞,鬼气森然。
他仍然不太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而向文昊已无暇顾及。他浮游在水与火之中,天堂与地狱之间。
男人的手凉凉的,像一条蛇,又像一只百足的蜈蚣,酥酥麻麻地爬满全身。
插入体内的利器冷如冰、热似火,带着残忍的杀戮气息,生生将向文昊剖成两半。
他忘我地呻吟着,仿佛想要用毕生的气力放纵一次。然后微笑地死去,死时股间还插着荒淫的武器。
想要就这样被钉死在男人的荫茎上。
死在他鬼气缭绕的柔情中。
*
向文昊睁开眼睛的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僵直地躺着,一动浑身便酸痛难忍。
四周十分寂静,听得见墙上挂钟的秒摆声。
咔嚓,咔嚓。
他下意识地朝身旁望去。
——男人睡得很沉,连呼吸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他似乎有蒙着头睡觉的习惯,乍然望去只看得见一床鼓鼓囊囊的被子,像一只丑陋的虫蛹。
男人长长的黑发散落在枕上,几乎融入夜色中。
向文昊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那床被子过于安静了,找不出一丝呼吸时的起伏。
就好像藏在被子底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截木头。
或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那一堆从被子顶端的缝隙中冒出来的头发也有些诡异。
——黑糊糊的一片,像是某种活物,一边扭动着,一边越长越多、越长越长。
最后竟然像黑水一样流了满满一枕头,甚至淌到了他的耳边,就快要爬上他的脸。
向文昊打了一个寒颤,他想自己一定又眼花了。
他用手按住眼睛,使劲地揉了揉。
当他把手放下、再次睁开双目的时候,眼前的可怖景象令他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啊!”
那个男人竟然已经直撅撅地坐了起来。
他全身都被厚厚的毛发披盖着,分不出眼睛、鼻子、嘴巴,甚至分不出脑袋、躯干和四肢!
那些毛茸茸的头发好像是从他皮肤的各个部位生长出来的,密密麻麻遍布了整个面孔和身体!
他直撅撅地坐着。
虽然他的脸孔被掩埋在毛发下,向文昊还是能够感觉到:
——男人正直直地盯着他。
向文昊躺在床上,连移动半分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想大哭,然而哭不出来。
他感到自己的肉身正在因为极度的恐惧一寸一寸化作脓水。
然而更可怖的事情发生了:
——毛乎乎的男人开始移动。缓缓地,向着他的脸贴近,并且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上垂下的头发眼看着就要碰触到他的皮肤。
向文昊惨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
这时远方的钟楼敲响了四下。
黎明就要到来。
篇四
向文昊气喘吁吁地在黑暗中坐起来。
他立刻向身旁望去。
——男人睡得很沉,一张玉白的脸裸露在空气中,像做工精美的娃娃。
脖子以下盖着被子,隐隐约约看得到胸口有规律的起伏。
向文昊虚脱地倒在床上。
股间酸胀无比,然而同方才的噩梦相比,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但他仍然感觉到不对劲。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毕竟有些鬼擅长于装扮成|人的样子。
男人的呼吸也有可能是假的。
谁知道呢。
*
他慢慢地开始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普通的公寓,家具很少,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面镜子。
这应该就是长发男人住的地方吧。
景物有些熟悉,似乎在梦中见过,又似乎出现于前世的记忆中。
然而再看时,复又回归了陌生。
他有些不自在。
——跟踪尾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继而同他发生了一夜情。
到最后连他是人是鬼都没有弄清。
这实在是有些荒唐。
他伸出手去,想要探一探男人的鼻息。
然而尚未成功,男人便睁开了眼睛。
他猛的一个激灵,将手缩了回去。
男人的眼睛黑洞洞的,在夜色中冲着他笑。
*
床头的灯被瓷器般的手打开,向文昊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荒诞而恐怖的一夜,终究是要过去了。
以后,可能就如两条偶然交叉的直线,再也不会相遇。
于是又有些怅然。
其实即使男人是鬼也没什么。
聊斋中的那些故事,也是很浪漫的。
不过还是有些心悸。
*
男人点燃了一支Seven Stars,烟雾徐徐袅袅地上升,遮住了他的脸,映照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显得有些扭曲。
两人并排地坐在床上,一时竟然无语。
向文昊感到有些冷,他想要悄悄坐得离男人远一点,可是又有些犹豫。
片刻之后,男人沉沉地开口。
“你相信泰坦尼克式的爱情吗。”
并不是一个疑问句。
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
“那一夜月色很美。船第二天就要靠岸了。”
“我和他在船头拥吻。”
“我们在一起已经很久了,几乎快要产生错觉,以为那便是永远。”
男人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
旧的烟雾还没有散去,新的烟雾又腾空而起。
“一个小时以后,船沉没了。”
向文昊在心中默默地想——于是你在死后化作了野鬼,每夜飘荡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找寻你在海难中失去的恋人。
他突然有些感伤。
原来世间的每个孤魂,都被远去的记忆枷锁囚禁着。
身旁的这个男人,突然之间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
“我被他放在一张很小的皮艇上,那皮艇颤颤巍巍的,再加一点重量便要沉了。”
“他半个身体泡在水中,抓着我的手。”
“我们都冷得厉害,他所有的衣服都搭在我的身上,而我竟无力拒绝。”
向文昊看着窗外,灰蓝天空的尽头隐隐出现了泛着曙光的云层。
——这个夜晚,马上就要过去了。
“他只剩一口气。”
“他的嘴唇都青紫了,可是他笑得那么温柔。”
“‘不要哭。’他说,‘我会回来看你。’”
男人停顿了一下。
“我看着他沉下去。”
“半个小时之后,我被人救起。”
第二支Seven Stars燃尽,男人不再点烟。
*
不要哭,他说,我会回来看你。
尾声
“我的恋人,他长得高大英俊,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那么阳刚而好看。他的头发短短的,硬硬的,右眼下方有一颗泪痣。”
“我喜欢吃橘子里一粒一粒分开的果肉,他每天花一个小时帮我剥满满一碗。”
“我脾气暴躁有虐 待倾向,他身上的伤口那么深,却从不会提起。”
“我喜欢看凌晨两点的午夜剧但又爬不起来,他每天都会悄悄起床帮我录好。”
“我怕痛,他那么高大一个男人却也心甘情愿躺在我的身下。”
……
“他说他会回来,就一定会做到。”
“我夜夜等他,没想到一等便是十年。”
*
窗外渐渐地,有了微弱的晨光。
太阳挣扎于地平线下,不久以后就将出现在东方的天空中。
对面墙壁上的镜子一点一点被照亮。
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向文昊看着镜子中缓缓消失的自己。
镜中那个叫向文昊的男人长得高大英俊,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那么阳刚而好看。他的头发短短的,硬硬的,右眼下方有一颗泪痣。
*
突然间就明白了。
——这么多年来,心中空荡荡,总觉得缺失了一块。
——有时隐隐地想起什么,却又无法抓住
——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知道从何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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