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朝里朝外政事纷杂,皇上可能太累了。”高半山讶然之余,赶紧着安慰。
尹简默了一瞬,语气十分肯定:“不是。”
“呵呵,那奴才猜想啊,皇上定是太操心孟大人,所以容易胡思乱想。”高半山笑着说道。
尹简心里“咯噔”一下,那种未知的不安感,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源头,他的确是在害怕,害怕黄权呈上的证据与孟长歌有关,害怕非杀不可的凤氏余孽反倒是他想豁出一切去保护的人。
“皇上,不知今日何时启程啊?”高半山又问道。
尹简缓缓压下凌乱的情绪,道:“午时吧。早朝后朕还有不少事情要给朝臣交待。对了,派人去肃王府传旨,宣肃王来见朕。”
“遵旨!”
高半山弓腰退出。
尹简一个人呆坐了会儿,而后取出密匣,拿出藏在里面的油纸包,他斟酌再三,最终决定一看究竟!
该来的躲不掉,也许提早知晓内情,更有利于他掌控局面!
……
高半山回来的时候,尹简还未曾上朝,帝宫外宫人林立,紧闭的殿门透着令人不安的深沉诡谲。
他暗暗惊疑,未敢贸然入内,便静悄悄地等在门外。
殿里光线略显昏沉,仿佛阴雨季节,无端生出几分压抑。
尹简弯腰坐在榻沿,炭火盆里油纸包滋滋作响,窜高地火苗直冲他眉眼,他薄唇紧抿,褐眸低垂,神色看不大清楚。少顷,他猛地咳嗽几声,呛了烟雾的瞳孔,被逼出几许湿润。
“主子当心!”
良佑赶忙奉茶,却听尹简说道:“派人盯住黄权,朕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及他是否将油纸包内证据备份或外传。”
“奴才领旨!”良佑拱手,“但不知皇上烧毁证据是何意?”
尹简眼帘轻挑,不疾不缓的道:“良佑,朕且问你,你忠心的是大秦皇帝,还是朕这个人?”
“回主子的话,奴才忠心的自然是主子,并非主子身后的皇位。”
“好,那你便去猜吧,然后你便知道该怎么做。”
“是!”
“良佑。”尹简目不转睛的盯着油纸包渐渐燃尽,他嗓音沉沉道:“还有一件事,你须得替朕办妥当,绝不可出半点差池。”
良佑单膝一跪,“但凭主子吩咐,奴才定当肝脑涂地!”
尹简缓缓看向良佑,一字一顿:“除了八大侍卫,但凡知晓孟长歌曾经出现在宁州城外陆判庙的人,一律秘密处理掉!”
良佑惊出一身汗,“主子,这……”
“朕该去上朝了。”
尹简起身,经过良佑身边时,又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朕带莫影去宁州,你留下来做事吧。另外,朕的选择,你或许心里并不认可,但朕即便是错,亦心甘情愿一错到底。”
“倘若主子您……您付出的代价是江山大业,是您的生命呢?”良佑痛心追问。
尹简步履未停,“那便只当朕死在了六年前大楚的棺材里。”
……
早朝毕,尹简单独留下了史官张淮谦。
高半山奉茶后,便带着宫女太监全部退到了外面。
尹简呷了口茶,正色道:“张大人,朕登基至今,还未曾有空闲翻阅前朝史记,你给朕讲讲吧。唔,朕想听前朝皇室洪武帝的轶事,包括民间野史。”
张淮谦恭谨作答:“启禀皇上,当年我朝灭凤后,太祖爷下令重修史册,为保肃亲王的声名,便将洪武帝时期的所有史料销毁,至今已无从考证。至于野史,无非便是洪武帝罔顾伦理纲常,霸占夙雪公主为妃,集三千宠爱于女儿长生公主于一身……”
“长生公主?”尹简顿了一下。
“是,长生公主便是夙雪公主所生,洪武帝为小女儿大兴土木,特意在宫内建造了一座长生殿。”
“哦,那洪武帝共有多少子女?每个皇子公主的生辰八字你可知晓?”
“禀皇上,前朝皇室成员的史料倒是留了下来,史书中有详细记载,请皇上稍候。”
张淮谦很快便取来史书呈给尹简。
陈旧泛黄的纸页上,尹简的目光,仿佛被磁石吸附牢牢定格——长生公主凤长歌,生于丁酉年腊月十七日,卒于庚子年腊月十七日,享年三岁!
大殿里,沉寂无声。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经久静若雕像。
尹简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心理挣扎,张淮谦并不知道,却忽然听见他说:“张大人,你年事已高,是该告老还乡了。”
……
含元殿外,尹诺下了官轿,步履匆匆拾级而上,迎面一人恰巧出来,朝他问安见礼:“下官见过肃亲王。”
“张大人?”尹诺一诧,遂蹙眉道:“你一个史官,皇上召见你是……”
张淮谦拱手笑言:“禀王爷,下官向皇上请辞回乡养老,皇上恩准了。下官这便与王爷拜别了!”
尹诺愕然,看着张淮谦远去的身影,他内心隐隐泛起担忧。
入了帝宫,奉旨觐见。
“皇叔,朕离京之后,宫里宫外拜托皇叔多费心了。”
尹简如常的神色,令尹诺稍稍安下心来,既然尹简不曾起疑,他自不会主动交待,免生枝节。
叔侄二人正品茶谈话间,莫影突闯进来,神情透着紧张:“主子,刚刚收到宁州急报!据说,此信为孟大人亲笔所书!”
尹简手指一抖,手中茶盏摔翻在地,高半山连忙上前,想要检查尹简是否被烫伤,却见他拂袖一甩,猛然起身跨出一步,气息明显紊乱,“快拆!”
分别至今,懒惰如长歌,这是第一次,与尹简亲自对话。
然而,只言片语并非纸短情长,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来不及挣扎,便令尹简与死神擦肩!
“皇上,发生了什么事?”尹诺察言观色,情急问道。
尹简眼前猛然一黑,七尺身躯险些跌落,莫影和高半山左右搀住他,急声叫道:“皇上!”
尹简薄唇阖动,发出破碎的弥音:“皇叔,长歌她……她死了……”
闻听,尹诺脸色大变,他慌忙从尹简手中抢过信,出声念道:“夫妻之约,从此作废。各自婚嫁,互不相干。孟长歌绝笔。”言毕,他脑袋亦轰地一下,完全空白,他频频摇头,“不可能!长歌那孩子最喜欢口无遮拦乱开玩笑,她怎么会……”
“去宁州!立刻!马上!”尹简陡地推开左右,步伐凌乱地朝外冲去。
莫影紧随其后。
“王爷,您快劝劝皇上啊!”高半山简直急疯了,尹简龙袍未换,情绪失控,若这般慌乱出宫,必将引发满朝动荡!
尹诺强忍悲痛,大步追出。
孰料,尹简刚出含元殿,一名大内侍卫自宫门方向疾奔而来,“启禀皇上,宁州又送来一封信!”
尹简步履骤停,却在一瞬呆怔后,陡地踉跄后退,他双目泛起猩红色,漫过喉咙的每个音,都似烈火焚烧着心脏一般灼痛:“拿走……朕不看……”
“皇上,兴许不是报丧……”
“掌嘴!”
尹简凄厉一声喝断,莫影惊骇万分,当即“啪啪”自打嘴巴,再不敢乱说半个不吉利的字!
侍卫见状,赶忙行礼告退,不过刚转身,便被追来的尹诺唤住:“把信拿来!”
侍卫为难:“王爷,这……”
尹诺直接拿过信,挥手示意侍卫退下,而后低声说道:“皇上,先别悲观,或许长歌只是在与皇上赌气呢?凭皇叔对长歌的了解,她若真命悬一线的话,是不会大张旗鼓告诉你的。”
尹简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封信函,喉结艰难滚动:“可能么?”
“看看便知。”尹诺快速拆阅,却只看了一眼,便惊喜大叫,“皇上,好消息!”
尹简劈手夺过,但见信纸上画了一只乌龟,释义是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祸害遗千年,你不死小爷不死!若想小爷归京,留下三公主与黄权两条命!
“咳……”尹诺虚手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与尹简密语:“这丫头太猖狂,即便没死,这下也该死了!”
然,尹简唇角轻扬,竟是露出一个绝地重生的笑容,他缓缓收起信,并仔细放入袖袋里,方才回了句:“没想到除了字丑,画更丑。”
音落,他朝尹诺抱拳,表示无声的谢意,尹诺忙弓腰回礼:“皇上慢走,臣恭送皇上!”
午时一刻。
畅通八方的城门口人来熙往,络绎不绝。
尹简如期离京。
官军开路,百姓退居三舍,二十骑快马东出汴京城,开赴江南宁州。
骑驴踏歌的少年刚刚入城,见此声势,匆忙避让一旁,她无意抬起的凤眸,越过簇拥的侍卫,定格于其中一张刻骨容颜。
马蹄声去尘飞扬。
她沉默转身,目送他与她,擦肩而过……
卷四:凤凰台,浮生九重——27 红妆承君意(1)()
人烟散尽。
她久望东方,身姿伫立成霜。
旁侧,神医师傅的笑容意味深长:“方才那人,你认识啊?”
她缓缓收回目光。精致的人皮面具,隔绝了与世间一切联系,亦将情绪悄然掩藏。只是眸底隐隐浮现的水光,令她一刹无所遁形。
入城的路就在脚下,她双腿却重如山峦。
“歌儿,你回京目的不就是他么?怎么把人放走了?要不师傅替你追回来。”
“不必。”
长歌垂眸,淡淡扯唇:“我的目的是从他手中抢人,并非叙旧。而宫中无主,正好方便行事。”
神医师傅深深蹙眉,“你们好好谈谈不行么?非要明争暗斗败光感情么?”
“师傅,你不明白。”语落,长歌阔步而行。
神医师傅嘟哝了一嘴“当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后,只好牵驴跟上。
当初离京时,尚是夏日,归来竟已是深冬。
长歌边走边看,熟悉的街景一幕幕从眼前而过,仿佛归去的人和事,只留下斑驳的痕迹。无论这天下姓什么,汴京城,它始终屹立在这里,不动不摇,不哭不笑;它冷眼看苍生,看世人贪嗔痴恨,看千百年来白驹过隙,红尘滚滚。
寻着记忆找过去,当日的四海客栈,早已不复存在,断垣残壁和被封禁的整条巷道,就像一只无形的利爪,掐住了长歌的喉咙。
她想像得到,那一夜钱掌柜与所有死士被诛杀的惨烈。
她仰头阖目,片刻后,转身慢步离开。
神医师傅在旁叨叨:“歌儿,现在去哪儿啊?直接入宫么?大白日的,皇宫怕是不好闯吧?”
“易容闯宫是找死,真面目又会暴露,尹简很快便会赶回来,那么一切计划便会泡汤。”长歌冷静地分析形势,“我需要先找一个人,打听清楚三公主的处境,然后再从长计议。”
太师府。
月上中天时分,宁谈宣拖着一身疲惫回府。
管家请安后,附耳低语:“大人,今儿下午有一人来寻您,模样是生面孔,但脾气古怪,非说您欠了他银子,请您亲自去隆昌客栈还款。”
宁谈宣一怔,“多大年纪?姓甚名甚?”
“有三十岁吧,姓名不知,那人不肯说。”
“为何古怪?”
“那人说京城有名的酱香饼师傅被大人收进了府,扫了他吃酱香饼的兴致。”管家说完,停顿了一下,又道:“奴才感觉,那人好像是……”
宁谈宣即将跨入大厅的步子渐渐停止,他觑起的墨眸聚起一束暗沉的光,“你的感觉没有错。”
“是。所以奴才未敢怠慢。”管家腰身又弯下去一寸。
宁谈宣默然一瞬,回身朝外走去。
……
隆昌客栈。
长歌用过晚膳,又继续练功打坐。
当日在济云寺,熬过三日解毒之苦后,原本还须闭关十二日,用来恢复武功,但长歌心系尹灵儿,实在无法集中精力,神医师傅只好陪她北上,快马加鞭返回汴京。
“歌儿,你虽已解毒,但切莫操之过急,受损的身子是不容易恢复的,需要天长日久的疗养,心态尤其重要,明白么?”
“师傅,这番话您都唠叨十几日了,我全明白!我知道您是借中毒的事想让我放松心情,以免将来真正的死因是郁结于心,但是……”
“别但是,师傅相信你可以做到的,只要你不再忌恨小锤子……”
师徒二人正说话间,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男音:“屋里的大爷,宁某人已到,请开门一见。”
卷四:凤凰台,浮生九重——28 红妆承君意(2)()
门开,宁谈宣官袍未换,如玉俊颜布满风尘,眉眼间却蕴藏如春笑意。
长歌倚在门上,神色恬淡慵懒,“虎穴易进,留不下二两肉却难出。大人最好慎重考虑。”
宁谈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陌生的五官,他唇角勾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牡丹花下死,宁某做鬼也风流。”
闻言,神医师傅当即不悦:“哪里来的轻浮小子?休得放肆!”
这番中气十足的叱责,令宁谈宣吃了一惊,他目光越过长歌,望向里间坐在藤椅上,正提着酒壶,怒目圆瞪的老头儿,“这位是……”
“我师傅。”长歌答他,而后凤眸轻挑,带有几分嘲弄的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宁谈宣喉结动了动,一脚跨入门槛儿,走到神医师傅面前,弯腰拱手,客气有礼的道:“在下宁谈宣,不知师傅在此,胡乱玩笑,宁某知错,还望师傅海涵见谅!”
长歌关上门,缓缓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
神医师傅仰头灌了一口酒,方才冷冷的道:“老头儿一介匹夫,可受不得堂堂太师的大礼。”
宁谈宣不禁尴尬,“师傅,您……”
长歌见状,扯一把宁谈宣手臂,“我们坐下谈。”然后又看向神医师傅,略带无奈的口吻:“烦您出去帮我望望风,成么?”
神医师傅摇头,“那不行,万一……”
“不会的,宁太师是我大哥,他不敢,也不会对我怎样的。”长歌直接打断老人家的猜想,就算她武功还未完全恢复,对付一介文臣,亦不在话下啊。
神医师傅只好走人,但一记警告的眼神,令宁谈宣怵了怵,他赶忙又是鞠躬又是保证,待人出了门,方才面色一松,低声问长歌:“真是你师傅么?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我们并不算正式的师徒,但我的武功有多半是师傅教的。”长歌解释一句,斟茶递给宁谈宣,淡淡道:“师傅爱护我,若有得罪的地方,倒是请宁太师切莫计较。”
宁谈宣接过茶盏,墨眸浮起不悦:“方才称我为大哥,这会儿又与我保持距离?孟长歌,你我之间若真沦为陌生,你又何必寻我?我又何必赴你之约?”
长歌看着他,唇角勾起似是而非的笑,“哪家的大哥可以在危险时,毫不犹豫的拉人垫背?宁谈宣,我原谅过你一次,不承想你会给我第二次惊喜!”
宁谈宣懵神片刻,才算明白长歌话中深意,他神色不改,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盏,凝声道:“长歌,不论你信或不信,你孟长歌的命,不仅尹简珍视如宝,我亦是。政局博弈,拼的是谋略,尹简叔侄欲置我于死地,我若不反击,便没有你我今夜的会面。我心知尹简定会护你周全,所以才……”
“呵呵。”
长歌禁不住冷笑,她右腕翻转,猛然一掌劈在宁谈宣肩头,宁谈宣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了地上,口中腥甜喷射而出,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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