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好,他真得会上窜下跳七十二变。郭锐无奈地笑笑,给他拿来脱鞋:“快穿上,脚下面凉。”
张仲文审视着这间房子,他发现咖啡杯子有两个是有人用过的,口朝上翻着。茶几下面是一本全英文的电影杂志,在张仲文印象里,郭锐是不怎么看电影的。郭锐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盒奶油草莓冰其淋,轻笑了一下放在张仲文面前。张仲文内心里忍住对美国冰其淋愤怒的眼泪潇洒地说:“我不能吃。我胃不好……”
“小文,你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郭锐严肃地盯着他看。
“算了,不瞒你了。你看”张仲文掀开自己的外衣,把身上的刀口给他看:“厉害吧?伤疤可是男人的勋章!”现在他完全没有了进手术室前那份半死不活的样子。
郭锐咧着嘴惊讶地感叹道:“原来你动手术啦?什么毛病啊?”
“剖腹产!”张仲文羞涩地说。
“滚你的!快说,你得什么病了?”郭锐脸上终于隐现出会心的笑意。
“子宫癌!”张仲文委屈地喊。
“别以为你开了刀我就不敢打你!”郭锐笑得脸通红,挥拳做要殴打状。
“你打吧,尽管打好了;我这把身子骨现在一打就散,这下可好,我下半辈子就有人包赔医疗营养费了。”张仲文皮笑肉不笑地说。可是郭锐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就道歉地笑笑,闪到离张仲文很远的角落里去讲话。张仲文从来见过郭锐会如此惊慌失措地面对他,他看着郭锐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心里疑窦丛生。郭锐很客气地挂断了电话,继续强打精神对张仲文说:“小文,你是胃病对吗?”
“嗯。”张仲文也收敛了笑容,点头说。
“我就知道,就你那生活习惯,早晚会搞出病来。现在动了刀子,以后自己要长点记性。”
“我想抽烟。”张仲文看着茶几上的烟灰缸,呆呆地说。
“你啊……”郭锐无奈地摇摇头,他起身到对面的抽屉里拿出一盒中华烟,整盒扔给张仲文说:“你小子,憋了很久了吧?”他自己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白色硬包装的石林烟来,抽出一支点上,然后把那精致的打火机递给张仲文,幽蓝色的火苗上张仲文望见郭锐深夜般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是一丝丝悲哀与浑浊。
张仲文激动地抽了几个星期来的第一口烟,舒爽地靠在沙发上。两个人似乎都很疲惫,默默地抽着烟,好久不说话;那缓缓冒上天空的青烟,就像他们的青春,在麻醉与欺骗中燃烧后,换来短暂的快乐与陶醉。
“阿锐,让我参观一下你的房子吧!”张仲文突然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兴致勃勃地说。
“有什么可看的啊……”郭锐苦笑。
“喂!不是你在金屋藏娇吧?还怕我看到?”张仲文话音未落,已经自作主张地在房子里逛起来了。郭锐无奈,只好陪着他。张仲文打量着这装修时髦,宽敞舒适的大房子;心想这一套下来,在北京的地段上怎么也得六位数。他郭锐就是一个外地来得打工仔,短短一年就攒出来这么一身家业,其中奥妙真是值得推敲。
郭锐见张仲文面露疑惑,赶忙解释:“我都说了,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借给我住的。”
“现在这里就你一个人住?”
“不,我的那个朋友偶尔回来看看。”
“女朋友吧?你是不上榜上富婆了?”
“瞎说,哪里有什么富婆会看上我啊。”
“哦,那就是富翁了。”
“你这小鬼,说话怎么老没正经的。”
说着说着两个人来到卧室,里面是一张足够睡两个人的大床。张仲文见到床头的小柜子上整齐地摆了一排卡通连环画,是小叮当机器猫。张仲问眼睛一亮,跑过去拿起一本随手翻着,漫不经心地问:“阿锐,你以前对这小孩子的东西是不感兴趣的,现在怎么越大越天真了呢?”
“嘿嘿,看着玩呗。”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小毛头给你的机器猫小闹钟你还留着吧?”张仲文四处搜寻。
郭锐苦笑,他蹲下来,打开一个柜子,从一个纸盒子里拿出来那个蓝色的,擦拭得又新又亮的闹钟。“还在这儿呢……”
张仲文一把夺过来,把玩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不把它放在床头呢?看看时间也好啊。”说着把小闹钟端正地摆在郭锐的床前。可是郭锐却突然青紫着脸走过去,拿起它,冷冰冰地说:
“我不喜欢把它放在这里。”
张仲文眼睛里绽开恶毒的火焰,他笑着说:“为什么?是怕它看见什么吗?”
郭锐颤栗地扬起头,他阴郁地说:“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张仲文“哼”地一声,眼明手快地掀开郭锐床上的被单和枕头,果然不出所料,床垫下面有一打避孕套,还有小瓶装的药水一类的东西。郭锐脸色大变,可是一切已经晚了,张仲文该看到都看到了,他无力地低下头,继而又高傲地抬起,轻描淡写地说:“你什么时候养成了乱翻人家东西的习惯了?”
“这就是你的那个老板给你买的房子吧?”张仲文直勾勾地盯着郭锐看。
“我说了这房子不是我的,我只是住在他这里。”
“承认了,你和他同居对吧?”
“是又怎么样?”
“阿锐,你把自己给卖了对吧?”
郭锐一听到那个“卖”字,发怒的狮子一样地冲到张仲文面前,有力地扬起胳膊,一个大巴掌就扇在张仲文的脸上,“啪”的一声又响又脆,张仲文消瘦的脸庞上马上就呈现了一个又红又黑的大手印,并且被他强大的力量震得倒退了几步。张仲文也被这突然的袭击给打懵了,他仰着脸,那样伤心地看着郭锐,两行眼泪潸然坠落面颊。
郭锐打得手发麻,他一瞬间的激动过后,害怕地看着张仲文,哆哆唆唆地颤抖着嘴唇说:“小文……对不起,对不起。”
“打得好。”张哈仲文掳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
“郭经理,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在人家的房间里乱翻,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再见!”张仲文一咬牙从郭锐面前走过,脚步匆匆地直奔前门就要离去。
郭锐不敢去回头看他,也不敢去挽留他,因为他怕面对张仲文。面对自己所做的那些事。可是心里面的火苗一闪,在张仲文打开门前的一瞬间,他从嗓门里挤出一句话:“……小毛……姚乐宇……现在怎么样了?”
张仲文的手停在银色的门把手上,伫立在走廊上,回头说:“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不去问他自己啊?”
“小文,你知道,我不敢,我不敢见他。”
“怕什么?你有什么可怕的。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张仲文转头,泪光中绝望地问他。
“是啊……我有什么可怕的?小文,你猜的没错。我现在是和我公司的老板在一起,不过我们不算同居;这房子是他的,是他让我住在这里的;他挺喜欢我的,可是他有老婆,不能让别人知道有这种事,他只是偶尔来,从来不过夜的。”郭锐握紧拳头,很清楚,也很理智地说。
“那你喜欢他吗?他给钱,你献身对吧?反正人不同,钱都是一样的。”张仲文这次说话和郭锐保持一定距离,他不想再挨第二下。
郭锐一屁股载在床上,颓唐地用两只手支住头,抓着头发,突然用一种很兴奋很调侃地语气说:“小文,你记得吗?我在大学的时候天天打工做家教,洗碗的工作是一小时五块钱,教初中生是一小时十块钱,哈哈,可是我到了北京后,有一次竟然在一个小时里就挣了三千块钱,我发现,原来我还是有更多价值的。”
“于是你就……你就为了钱,出卖身体,出卖自己?”
“小文,你别怪我贱。现在我发现,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活在这个大城市里,处处都要钱;有钱才有生活,有钱才有自尊。我不像你,有家,有背景,还有兄弟姐妹,朋友亲戚;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我不要钱我要什么?你说啊,我不要钱我还要什么?”郭锐哭了,说着说着就哭了。看来他好没有流过眼泪了,所以一次流出来的眼泪都大颗大颗的,晶莹闪烁,水分充足。
“可是,你要钱,想过好的生活,不一定非得这样吧?要是叫姚乐宇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你?”
“呸!我对他已经死心了,他和我不一样的,他不像我这么无耻下贱,喜欢和男人上床;而且我们已经毕业了,我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了……在你送我走的那天夜里,我就已经下了决心,小毛是个好孩子,我不能再纠缠他,耽误他;从今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撒谎。”张仲文几步来到他面前,捧起那个机器猫的小闹钟,举到他面前。
“你什么把它藏起来?你为什么还在抽五块钱的那种烟?为什么,我要走的时候,你却还是想问我他怎么样了?你还在想他,你的心里的小毛,从来都没有离去。你是在麻醉自己,欺骗自己,你在寻找快感来压抑你对他的想念……”
“你别说了……”郭锐站起来,一把抱住张仲文。他心里最后的一道的掩盖物也被摘除了,他紧紧抱住张仲文,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张仲文也抱住郭锐,他没有出声,可是也委屈难过地流着眼泪。两个大小伙子就在那封闭的空间里,渐渐降临的暮色里,有声无声地哭泣着。
时间悄悄流过,带走了往事,带走了眼泪,也带走了余温未尽的记忆。
黑暗中郭锐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推开张仲文。找来纸巾,给自己也张仲文擦去脸上的泪,他有些紧张地说:“小文,我不能留你了。我老板回来了,他很多疑的,要他看见你的话,我会很麻烦。”
张仲文点点头,用嘶哑的声音说:“阿锐,我马上就走,我不为难你。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对你说。”
“什么?”
“其实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在我心里都是一个很好的哥哥。我不会瞧不起你,也不会对你的生活做任何评价……因为,其实活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一样在自欺欺人,自私自利,阿锐,我比你更无耻,更懦弱!”张仲文说完这些话,勉强地微笑着,挥手示意郭锐不要送了,他摸到门口,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走了出去。留下泪痕未干,迷惑不解的郭锐呆呆地沉默在灰暗沉寂如同棺材一样的房间里。
凌晨的时候,郭锐赤裸的身体旁传来刺耳的鼾声。他挣扎着睁开双眼,想翻身;可是却被一只胳膊死死地抱住动弹不得。他笑笑,伸出一只手去找烟;旁边的人好象也醒了,很自然地起身抓住他的肩膀,压在他一丝不挂的身上;郭锐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炽热与器官的变化。当那个人撕咬着他的每一片青春健康的皮肤的时候,他仰头看见从窗帘缝隙里射来一线曙光照在床对面的桌子上,那里有一个机器猫小叮当,圆圆的脸上嘴吧大大的,用聪明可爱的眼睛机灵地望着他,那浑身蓝色有一个大口袋的小东西在幸福单纯地微笑。他的耳边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阿锐,你最好了。”
“阿锐,我是你的小毛啊,你的,小毛啊……”
郭锐努力想看清楚那个机器猫闹钟,因为他恍惚间发觉它好像只在对他说话。那个机器猫的表情带着一种深埋在他的记忆里,久违的微笑,那微笑温柔地撒想他,暖暖的,如同带着香草味道的男孩子的肌肤,甜甜的,如同洁白的粘着芝麻的小酥饼。
就在他绽开会心的笑颜,迎接这遥远的温暖的时候,他的身体却被强行翻了过去,被一个滚烫的胸膛倾压在床单上,在他无可耐何地转头之前,还看见小叮当在高兴地咧嘴,仿佛在叫他:“阿锐,阿锐……”
在痛苦到来的同时,郭锐的眼角流淌出一颗孤单的眼泪。渗进他用手抓住的被单里,很快没了踪迹。
ACT III 诀
张仲文打了出租车,回到了酒店。刚一回房间就听到他妈妈责怪的话语:“小文,你跑哪里去了?你大功特意来看你,都等了你一下午了?”
张仲文无精打彩地看了一眼神情拘谨的杨立功,不怎么耐烦地说:“大功哥,你怎么来了?”
“小文,你身体刚好,怎么就到处乱跑呢?”杨立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运动一下嘛。不行啊?”张仲文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换频道玩;乔月兰从卫生间里出来,对杨立功说“大功啊,你陪陪小文吧。我出去办点事情。”
仲文一听就叫嚷起来:“办什么事啊?妈你在家里看电视吧,一会儿申奥结果就揭晓了,你不关注一下这历史性时刻,出去瞎转悠什么?”
乔月兰白了他一眼,喝斥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和你大功哥说说话,不许抽烟啊!”
杨立功接口道:“姑妈,你忙好了,小文由我来看着。”
“那你们哥聊吧!”乔月兰似乎赶时间,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张仲文似乎料到杨立功要干什么。要对他说什么;他抢在杨立功开口前,在房间里翻出一瓶乔月兰的同学送给她做礼物的精装酒来。那是北京的二锅头,有名的好酒。
他抄起两个茶杯,娴熟地倒了七份满。芬芳的酒香立刻飘溢在狭窄的房间里,刺激着张仲文虚弱的胃。他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镇定地站在杨立功面前。
“小文。我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你好好听我说吗?”杨立功有些激动。张仲文却不屑一顾,他知道杨立功脑袋里荒唐的想法,他眨眨眼,无所顾忌地说:
“哥啊,你又何必看不开呢?我不懂人生,可是我发现,人生真的是……呵呵……醒时同欢,醉后各散;青春浮华转瞬既逝,朝为青丝暮成雪,即便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但古来万事若真似流水,那世间行乐又岂有长醉不复醒之理?你看这杯中酒,譬如人性,装起来是情。喝下去则是欲;你来说一说,这酒到底是留在杯中引人相思有用,还是喝下去销愁解闷有用呢?”
杨立功很认真地在听他说,他想把握小文的思路,找回那曾经属于他的惦念与缠绵,可是听张仲文如此道来,他却如坠五里雾中,猜不透想不清他要告诉自己什么。
“哈哈……酒不就是给人喝的吗?就像人的情一样,锁在家里,藏在心里,没有人来享受,那都是浪费。可是酒喝了,人醉过了,酒也就没有了;人若是真动了情,改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就会发现,那种种两相情愿刻骨温柔,也无非是昨日风流,过眼云烟。哥,你说,我们趁自己都还年青,能及早脱身,何尝不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文!你别这么说……哥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你怕我结婚后就不再爱你了,所以你就找个借口说一堆道理来让我放弃你对不对?我做不到,我没有你那么懂事,我现在谁都不想要我只要你,小文!你就是我的酒,我愿意借酒销愁!”
张仲文最不愿意面对的场面还是出现了,他的这个傻哥哥果然不明白他的用心。还在坚持着自己愚昧的执著和狂热的激|情,再最不应该的时候,最不应该的地方,对着最不应该的人。张仲文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哥哥对他的爱这是来自人类灵魂最深处最原始的灾难,是他的两千三百年道行也无法抵挡,而他却又必须抵挡的。
“哥,那你真的是要喝这杯中的酒了?”
“小文,只要你别不要我,咱们还象以前那样,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杨立功深情的眸子里迸发出希望的火花,可是张仲文却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哥,对不起了……”
“哥,我敬你三杯酒吧。这三杯酒你一定要喝,不然,我就是死也不原谅你!”他的语气倔强而冰冷。
杨立功激动地点头。
“哥,这第一杯酒我敬你,敬你十六年来你对我百般忍让,关怀备至,手足相惜,恩义重重。我们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