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第4期 … 第三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迟方
一
杨飞上小学那会儿，最流行的玩具当数变形金刚。紧接着又出现了变形罗汉、72变孙悟空、西游系列组合等新品种，花样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玩具的功能也迅速提高，最新推出的智能变形玩具竟卖到一台彩色电视机的价钱，以至一些独生子女的家长一面大骂玩具厂宰人，一面心甘情愿地从口袋里为自己的宝贝疙瘩掏钱。
于是便有不少志土仁人站出来大声疾呼说，让孩子从小养成高消费的习惯实在是有百弊而无一利；也有人指出，让孩子玩现成的玩具不利于培养孩子的动手能力；还有人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一根竹竿，几块石子便能玩上好半天，然而长大后一样蛮有出息……
拐角上那家《益智》处理品商店看准时机，应运而生。这家小店专门到各个电子工厂，计算机公司收罗残次废件、积压物资，分类整理后廉价出售。商店经理李二本是在学校附近摆了多年小摊儿的个体户，卖过毛片儿、泡泡糖、生日卡、钥匙链，也卖过一百多块钱一个的大号变形玩具，他了解中、小学生的购货心理，也清楚他们口袋里有多少人民币。
星期六下午只有两节课，当杨飞与同班的吴行推开《益智》的玻璃门时，李二正忙着上货。
“嘿！杨飞，今天可来了好东西！”李二在熙熙攘攘的顾客中一眼就看到了杨飞。李二摆小摊那会儿，杨飞就经常光顾他的摊子，后来杨飞上了中学，还得了个全市中学生计算机大赛的二等奖，当了经理的李二对杨飞格外敬重，经常向他请教技术问题。杨飞也闹不清的事儿，就回家去请教当电子计算机工程师的爸爸。
“杨飞小兄弟，你帮帮忙，把这几个组件拿回去帮我研究研究……先别提钱不钱的，你要是能弄明白了，我谢你还来不及呢。104厂刚上了一个新产品，以后有可能趸来大批的ZDZ次品，你可得帮我开发开发，买卖作得好，我正式请你当技术顾问。”李二由摆小摊儿转为经营残次高技术产品，还真有点儿力不从心，确实需要请几位技术参谋。
李二搞来的ZDZ组件做工精良，显露出高超的技术水准，可李二的小店里实在是地窄人稠，无法细看，杨飞便答应了李大经理的要求，与吴行一道用自行车驮着纸箱子回家了。
二
杨飞用钥匙开了门，两个人吃力地将箱子抬进了他自己的房间。杨飞知道他妈妈正在家，她的房间里不时传来计算机的“嘟、嘟”声。杨飞的妈妈朱倩是位颇有名气的科幻小说作家，目前正在《爱科学》杂志上连载的“外星人来犯——2001”大受欢迎，甚至推动了一场外星人玩具热，各种游戏盘、游戏卡、外星人组合玩具迅速流行，几家电视台、电影厂还争着要改编电视剧，拍摄成电影。在学校里，人人都知道朱倩的大名，个个都敬佩杨飞的妈妈，以至不少同学都管杨飞叫“惊天破”——“外星人来犯——2001”中一位地球小英雄的绰号。
“这是上次从李二那儿买来的ZDZ—103单元。”杨，飞说着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个塑料袋，取出一个足球大的玩艺儿，“球”上面镶着的一对略为突起，汽车灯似的大眼睛颇为引人注目。
“这是个脑袋吧？”吴行问，“看这两只大眼睛，象蜻蜓的复眼似的。”
“不只是这对儿大复眼，这儿还有三只单眼呢，”杨飞说，“可能是模仿苍蝇眼造的，爸爸帮我测过了，它有视觉、听觉和嗅觉能力，可是似乎没有发声元件，是个大哑巴。”
“我看这ZDZ肯定是机器人组件，这几件大概都是胳臂。”吴行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了几个长短不一的棒状零件。
杨飞将箱子里最大的一个组件搬到了地板上，看了看说，“没准这就是身体了。”这个编号ZDZ—100的组件差不多有脸盆大，上面零零碎碎的小零件还特别多。
“这玩艺儿还挺复杂的！”吴行赞叹地搬动着ZDZ—100上的小开关，“这个李二也真够绝的，这么复杂的东西，怎么也没份说明书？”
“李二有几个铁哥们儿在工厂废品库干活，李二就从他们那儿进货。从废品库收罗来的东西还能有说明书？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有合格证，有说明书，准得卖个万儿八千的，那也到不了咱们手里。”
突然，“啪”的一声，也不知是触到了哪个开关，顶盖上的一个保护罩缩到了一边儿，就象是敞开了轮船上的货舱盖儿。
“嘿！这里面有几个插座呢？”杨飞高兴地从纸箱里拿出了几个小块的组件，比试了一下，有三块正好插进了舱底。
“好极了，现在该安脑袋了吧？”吴行搬起圆脑袋叠在上面，严丝合缝，正好卡在窟窿上。“我看这玩艺儿没什么了不起，挺好装的嘛，我那个72变孙悟空，都玩了两个多月了，才变出32变化，比猪八戒还少4变呐，比这个ZDZ复杂多了。”吴行不以为然地说。
杨飞拿起一根大香肠似的组件翻看着：“这胳臂大概是人造肌肉作的，一点儿也没有机械感，不知该插在哪儿。”
两个人继续在“身体”上左拧右按，居然又扳对了开关，“喳”的一声，身体大盖上围绕着圆脑袋敞开了一圈小圆洞，杨飞将手里的胳臂插进一个小洞，正好合适。
“开了十个洞，可这儿只有四条胳臂。”吴行翻动着纸箱子。
“李二的这些破烂儿本来也不是配套来的，”杨飞笑着说，“看起来这些组件确实能组装成机器人，也许就叫ZDZ机器人吧……”
杨飞的话音未了，ZDZ机器人突然哆嗦了一下，从身体下面伸出八条，也许是十条细长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开始慢慢地在屋子里爬动。
“就这么简单？往一块儿一插就能走？也太容易点儿了。”吴行不过瘾似地说。
“可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它呢。”杨飞说着，试着冲它喊了几声“开、停、站住！”可ZDZ显然没有听懂，毫无反应地继续爬动。说话间，它已经爬到了墙边儿，并且摇摇摆摆地朝着墙上的电源插座伸出一只“手”。
吴行惊叫了一声，跳上去要拦它，却被杨飞一把拽住，杨飞顺手抄起一个木凳子去挡，可是已经来不及了，ZDZ坚定不移地将它的两根“手指”插进了电源插座，接着它便静静地伏在地上不动弹了。
“它饿了，找电吃呢？”吴行笑道。
“我得找个试电笔，测测外壳有没有电，好象有一种警戒机器人的外壳是带高压电的。”杨飞说着，赶紧拉开抽屉一阵乱翻。
“跑了！跑了！”吴行突然又惊叫了起来，ZDZ大概是充足了电，从插座上拔下手臂，开始飞快地在屋子里爬。吴行赶紧跳上了杨飞的床，杨飞见状也蹲在了椅子上。那ZDZ在屋里转了几圈以后，好象终于拿定了主意，猛地冲到了门前，伸出一只长手打开门跑了出去。
三
等杨飞他们追出了门，看到ZDZ已经溜进了妈妈的房间。
杨飞的妈妈没在屋里，她大概正在做饭，厨房里传来一阵切茶机的嗡嗡声。
杨飞和吴行追了上去，企图拦住造反的ZDZ，可是刚刚充足了电的ZDZ力大无比，十条有力的长腿绷足了劲儿，竟然拖着他们俩向终端台滑了过去。
杨飞妈妈的计算机就放在终端台上，荧光屏上的光标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屏幕上一行行淡绿色的字句中间还插着一行醒目的大号红字：
“变形军团调兵遣将，外星敌寇受阻西关”
杨飞知道，那是他妈妈文章的小标题。
杨飞他们依然被拖着向前滑，杨飞用脚勾住沙发椅，沙发被拖倒了，碰倒了旁边的茶几，一匹唐三彩骆驼呼然落地，碎成了八块！
闻声而至的朱倩惊叫了起来，“千万别碰计算机，我的文章还没作备份儿呢？”
ZDZ对三个大活人的阻拦毫不理会，终于爬到了计算机旁边，伸出一只长手，准确地插进了计算机的联网接口。
“你们捣什么乱啊？”朱倩火冒三丈地冲到计算机跟前，急急地敲动按键。
“‘存取失效！’‘优先级不够！’你们把机器弄坏了！这是我的专用账号啊？难道我的优先级还没有你们这个丑八怪高？我还急着交稿呢！”
计算机不肯接受朱倩由键盘输入的指令，屏幕上却又出现了“指令向ZDZ转存完毕”的字句。
“ZDZ是什么？是你们的这个大玩具吗？”朱倩不解地问道。话音未落，ZDZ突然把长手从计算机后面缩了回来，并猛地向后一冲，以至将措手不及的杨飞撞了个大跟头，接着它便飞快地向门外爬去了。
四
李二的《益智》小店的门脸儿虽然不大，却经常是顾客盈门，尤其是一些怀着“探宝”目的来店的科技爱好者，一进店就象是登上了金山，钻进了银窟，翻腾起来没完没了。
这天，路灯都亮了老半天，早过关门的钟点，李二才客客气气地劝走了最后一批顾客。
关好大门，退回店里，他却突然听到充作仓库的后房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大概是刚才店堂里的嘈杂声掩盖了后面的响动。
李二心中一惊，顺手抄起一把十八寸的大扳手，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店后的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头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借着店堂里的灯光，他看到从工厂废品库收罗来、码在几个货架上的“货”竟然都“活”了起来，爬上爬下，钻进钻出，简直把小仓库变成了一个大蚂蚁窝。李二揉揉眼睛，定睛再看，发现有脚的组件东爬西爬，有手的组件左翻右抓，没手没脚的小件则被捧起来往大件里塞，也有的叠着罗汉往一块儿组合。接下去，他看到几个显然已经组装好了的奇形怪状的玩艺儿就挤在货架中间狭窄的过道上静静地待命。
李二怔在门口，进退两难，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看过的一部机器人杀人的录相片，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小小的仓库里地窄“人”稠，刚从货架上爬下来的机器人几乎已无处插足，一场骚乱似乎已经很难避免，就在李二认真考虑自己是不是应当“走为上计”，从前门逃跑的时候，仓库里的大大小小机器人却呼啦一下子向后门拥去，猛地挤开了虚掩着的门，争先恐后地夺路而去，简直就象是一群破笼而出的野兽！
我的货！我的货跑了！李二看到自己辛辛苦苦趸来的热门儿商品竟要不辞而别，便顾不上再回味那机器人杀人的可怕故事，慌忙冲进仓库企图关上后门，但是已经太晚了！只有跑在最后的拖着一条长尾的机器人的大尾巴被慌不择路的李二踩了个正着，并且把倒霉的李经理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尼股墩儿，等李二爬起身来的时候，地板上就只剩下半截拉断了的尾巴抽搐着与他作伴儿了。
五
交通警徐立骑着轻骑摩托车在自己管辖的街区巡逻。这会儿虽然已经过了下班的交通高峰期，但车辆稀了，车速就高了，因此徐立加强巡视，毫不松懈。
当他接近医疗保健中心时，忽然听到前面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了一片，是谁竟敢在禁止鸣笛的地段如此放肆！？当徐立加大油门，赶到汽车长龙前面时，不禁惊呆了！一队七长八短，高矮不齐的机器人队伍正闯着红灯大模大样地横穿马路，这队无人带领的机器人大的象只床头柜，小的好似小老鼠，有的见棱见角，触须高耸，有的曲线光滑，圆咕隆冬，爬在最后面的一只肉乎乎的象条尺把长的大青虫，一伸一缩，蠕动着紧趋慢赶。
按交通法规的规定，机器人没有主人的监护不能私自上街，否则一律按盲流处理。将罚主人的款或罚机器人本人做苦工三天。徐立加大油门，驱车赶到机器人队伍前面，拿出电警棍想阻拦这支非法上街的队伍。他知道受到高压电击的机器人，因体内保护电路起作用，从而会产生几秒钟的痴呆。
然而，徐立失算了，当他按动警棍上的按钮，将警棍指向带头的机器人时，突然感到胳臂一阵剧烈的麻痛，全身不由自主地痉挛，双手脱把，一头从轻骑摩托车上栽了下来！
六
话说杨飞和吴行追到大门口时，夺门而逃的ZDZ早没了踪影。两人分头追了一会儿，却没见到一点影儿，只得扫兴返了回来。回到家里，杨飞妈妈说吴行家里刚来过电话，她已经在电话里说留吴行吃完晚饭再回家。吴行对朱阿姨的安排当然挺满意。
朱倩让两个孩子自己去拿馒头、香肠吃，自己却仍旧在鼓捣她的宝贝计算机。
“这机器准是出毛病了！”朱倩焦躁地敲动着健盘，这台计算机里装着为科幻小说创作编制的专用软件，一直是朱倩的得力助手，可现在不管她输入什么指令，屏幕上只是不厌其烦地重复显示出同样的字句：
“变形军团正在集结！”
“变形军团正在集结！”
“变形军团正在集结！”
……
恰好这会儿，门铃响了起来，“是爸爸回来了！”杨飞说着，高兴地跑去开门，他知道，爸爸一定能解决他们的难题。不料，当杨飞拧开门锁时，大门却“呼”的一声被撞开，挤进来一大群七长八短的不速之客，这一群我们已经熟悉了的机器人宾至如归地把杨飞挤到了一边儿，一古脑儿地拥进了杨飞妈妈的房间，将房间挤得水泄不通。杨飞被挤在门外进不了屋，朱倩紧张地登上了沙发，吴行哆哆嗦嗦地就近爬上了小茶几。
“这都是你们那个倒霉机器人招来的同伙！”朱倩气愤地叫道。
果然，带头儿的就是杨飞他俩组装的ZDZ长腿机器人，长腿机器人轻车熟路地爬到计算机旁边，“啪”地一声支起了长腿，踮起了脚尖，这就使它的身体升高了许多。只见它缓缓地转动着脑袋，用闪着绿光的大眼睛威严地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三圈，屋子里的众机器人立即安静下来，全部伏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长腿机器人高高地站在众机器人前面，就好象它是机器人大王，接着，它又有些卖弄地把长手又一次插进了计算机的联网接口，屏幕上没完没了地显示了老半天的“变形军团正在集结”的句子突然消失，变成了一行占据了整个屏幕的大字：
“ZDZ变形军团集结完毕，随时待命开往西关！”
“开往西关？”朱倩看到屏幕上醒目的大字，不禁大吃一惊，“我这一节故事还没编完啊，西关战役还没打呢！”
“我知道了！”挤在门口儿的杨飞兴奋地喊了起来，“这些机器人就是按照您故事里的情节集合起来的！它们把您编的故事当真事啦！”
七
这当口，赶来了心神不定的李二，看见了满屋子的机器人，他如释重负地对倚在门口的杨飞说，“这些鬼玩艺儿原来都让你给招来了，我还以为老本儿都丢光了呢！”
李二的话音未了，又闯进来了恼火已极的交通警徐立，“好啊！原来这是你们的机器人！违反交通法规，每个罚款100元！这里有1、2、3……”
“啊？民警同志，我这都是从废品库趸来的啊！”李二毕竟是个买卖人，一听说罚款便着了急，“我这些机器人的身价也不值100块钱呐！您高抬贵手，就甭罚钱了吧。”他上下打量了徐立那副阴沉沉的、脑门儿上还擦破了一块皮的面孔，又试探着说，“要不，就少罚点儿？”
“少罚点儿？你们那机器人头儿袭击民警，我还得把它拘留审查呢！马上把那个头儿切断电源交给我！”徐立尽管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有了遭电击的教训，他是不敢轻易动手了。
“民警同志，您别着急，我们正在教育它呐。”朱倩毕竟见过点儿世面，赶紧好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