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为?”菲利普说,“我倒认为。”
“噢,你只是想象而已。”玛丽说。
“我这可不是在凭空想象。你知道那女孩说什么吗?她说她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样说有点奇怪。我想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
“或许有什么关联的事。但是她自己并不十分了解有什么关联。我希望从她那里知
道一下。”
“菲利普!”
“没有用的,波丽。我有了一项生命中的使命。我已经说服了我自己,为了大家的
利益我应该着手去做。现在我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我倒认为我该先从克斯蒂开始。就多
方面来说,她是个单纯的人。”
“我真希望——噢,我多么希望,”玛丽说,“你会放弃这一切疯狂的念头回家去。
我们这么幸福。一切都这么顺利——”她中断下来转身离去。
“波丽!”菲利普在担心。“你真的这么介意吗?我不知道你这么不安。”
玛丽猛一转身过来,眼中充满希望。
“这么说你愿意回家去把这一切忘掉?”
“我无法忘掉这一切。”菲利普说。“我只会一再担心、迷惑、思考。无论如何,
让我们待到这个星期过去吧,玛丽,然后,呃,我们再说好了。”
十六
“如果我再待几天你介意吗,爸爸?”麦可问道。
“不,当然不。我很高兴。公司方面没问题吧?”
“是的,”麦可说。“我打过电话给他们了。我这个礼拜之前不用回去。他们很明
理。蒂娜也要待到下礼拜才走。”他说。
他走到窗前,看看外面,双手插在口袋里,抬头凝视着书架。然后紧张、尴尬地开
口。
“你知道,爸,我真的很感激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就在最近我明白了——呃,我
一直是多么的忘恩负义。”
“绝对没有什么感激不感激的问题/里奥·阿吉尔说。
“你是我的儿子,麦可。我一直这样看待你。”
“奇怪的待子之道,”麦可说。“你从来没对我摆过一家之主的架子。”
里奥·阿吉尔微微一笑,他那种遥远的微笑。
“你真的认为那是父亲的唯一功用吗?”他说。“指挥控制他的子女?”
“不,”麦可说。“不。我想大概不是。”他急促地继续说。
“我是个该死的傻瓜,”他说。“是的。一个该死的傻爪。就一方面来说真是好笑。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正想去做什么吗?
接受波斯湾一家石油公司的一份工作。那是母亲想要安排给我起步的工作——石油
公司。但是我当时不想!冲出去自己闯天下。”
“你当时正在那种年龄上,”里奥说,“想要自己选择,痛恨别人为你选。你一向
就是那个样子,麦可。如果我们要买件红色的毛衣给你,你就坚持说你要蓝色的,但是
或许你一直想要的就是红色的。”
“够真实的了,”麦可短笑一声说。“我一向是个不满足的家伙。”
“只是年轻而已,”里奥说。“只是喜欢自由。担心别人会把你像马一样系上僵绳,
按上马鞍,控制住你。我们每个人一辈子当中都有一段时间像那样,但是我们最后总得
明白过来的。”
“是的,我想大概是吧。”麦可说。
“我很高兴,”里奥说,“你对将来有这个打算,我不认为,你知道,只当一个汽
车展示销售员对你来说是够好的了。
是没什么不好,但是并没什么大出息。”
“我喜欢汽车,”麦可说。“我喜欢彻底了解它们。必要时我可以发表长篇大论。
僻里啪啦的说一大堆拍客户马屁的话,但是我不喜欢那种生活,去它的。无论如何,这
是份跟汽车运输有关的工作。调配车辆的使用。十分重姜的工作。”
“你知道,”里奥说,“任何时候你想自己买下任何你认为值得的公司,钱随时都
准备好在那里等你。你知道自由裁决信托金的事,只要计划书通过,我十分愿意授权拨
出任何必要的资金给你。我们会听听专家的意见。但是钱在那里,为称准备好了——如
果你想要的话。”
“谢谢爸,但是我不想靠你吃闲饭。”
“不是什么吃闲饭的问题,麦可,是你的钱。确确实实安排好留给你和其他孩子的
钱。我只是有指定权,决定什么财候给还有怎么给。但是并不是我的钱,也不是我在给
你钱。
是你的钱。”
“其实是母亲的钱。”麦可说。
“信托金几年前就设立了。”里奥说。
“我一毛钱都不想要!”麦可说。“我不想碰!我不能!就目前的情况。我不能。”
当他目光跟他父亲相触时他突然脸红起来。他不安地说“我——我并不真的有意这样
说。”
“为什么你不能碰?”里奥说。“我们收养了你。这也就是说,我们为你负全责,
金钱上还有其他方面。把你当做我们的儿子好好教养长大,而且适当地提供你的生活所
需是我们的责任。”
“我想要自力更生。”麦可说。
“是的。我知道你想……那么,好吧,麦可,但是如果你转变主意,记住钱在那里
等着你。”
“谢谢,爸。你能了解真好。或者至少是,不去了解,让我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
我真希望我能解释得好一点。你知道,我不想得到好处因为——我不能因为——噢,去
他的,这太难开口了——”
门上传来几近于撞击的敲门声。
“那是菲利普,我想,”里奥·阿吉尔说。“你帮他开一下门好吗,麦可。”
麦可走过去开门,菲利普转动轮椅进来。他愉快地对他们两人咧嘴一笑。
“您很忙吗?”他问里奥。“如果很忙就说一声。我会保持安静不干扰你,只浏览
一下书架上的书。”
“不,”里奥说,“我今天上午没什么事做。”
“关妲不在?”菲利普问道。
“她打电话来说她头痛今天不能来。”里奥说。声音平淡毫无表示。
“我明白。”菲利普说。
麦克说:
“呃,我去把蒂娜挖出来。让她去散散步。那女孩讨厌新鲜的空气。”
他出门而去,脚步轻快活跃。
“是我看错了,”菲利普问道,“或是麦可最近改变了,不再像以往一样对全世界
的人皱眉头了,是吗?”
“他长大了,”里奥说。“倒是花了他相当长的时间。”
“呃,他可挑上了个奇怪的时间变得愉快起来,”菲利普说。“昨天跟警方之间的
遭遇可不怎么令人鼓舞,你认为是吧?”
里奥平静地说:
“当然,案子重新展开调查是叫人感到痛苦。”
“像现在的麦可这样一个人,”菲利普沿着书架推动轮椅,散漫地抽出一两本书,
“你认为他很有良心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菲利普。”
“不,并不真的是。我刚刚正想到他。就像白痴一样。有些人无法真正感到犯罪行
为的苦痛或是良心的呵责,或甚至为他们的行为感到懊悔。杰克就是。”
“是的,”里奥说,“杰克确实是。”
“而我对麦可也感到怀疑,”菲利普说。他停顿一下,然后以冷漠的声音继续。
“如果我问您一个问题您介意吗?您对您收养来的这些孩子的背景真正的了解有多少?”
“你为什么想知道,菲利普?”
“只是好奇,我想。您知道,总是会想到遗传的因素到底占了多少份量。”
里奥没有回答。菲利普两眼发亮。极感兴趣地观察着他。
“或许,”他说,“我问这个问题让您感到心烦。”
“哦,”里奥说着站起身来,“毕竟,为什么你要问这些问题?你是家人之一。目
前这些是非常适切的问题,这是无法伪装的。不过我们这些孩子,如同你所说的,并不
是依照一般正常的方式收养来的。玛丽,你太太,是正式而且合法收养来的,但是其他
的就比较不正式了。杰克是个孤儿,由他一位老祖母交给我们。她在一次空袭中丧生而
他就留下来跟我们。就这么简单。麦可是个私生子。他母亲只对男人有兴趣。她要一百
英镑我们给了她。我们从不知道蒂娜的母亲怎么啦。她从没写过信给孩子,战后也从没
要求她回去过,而且要找到她完全不可能。”
“那么海斯特呢?”
“海斯特也是私生子。她母亲是个年轻的爱尔兰护士。海斯特来我们这里之后不久
她就嫁给了一个美国大兵。她请求我们留下孩子。她并不打算告诉她丈夫有关生过孩子
的任何事情。她在战争末期跟她丈夫回美国去,我们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就一方面来说全都是悲剧性的身世。”菲利普说。“全都是没有人要的可怜的小
家伙。”
“是的,”里奥说。“所以才使得瑞琪儿对他们投注那么多温情。她决心要让他们
感到有人要,给他们一个真正的家,做他们真正的母亲。”
“好事一桩。”菲利普说。
“只是——只是实际上并不如她所希望的那样,”里奥说。
“她认为血统并不重要。但是血统确实是有关系,你知道。自己亲生的孩子通常有
某种东西,某种气质、某种感觉,你不用说出来就认得就能了解的。收养来的孩子跟你
没有这种血统上的联系。对他们你没有直觉上的了解。当然你靠你自己,靠你自己的想
法和感受去判断他们,但是要知道你这些想法和感受可能跟他们的想法和感受大相径庭,
这才是明智的。”
“我想,这一点您大概一直都了解吧。”菲利普说。
“我警告过瑞琪儿,”里奥说,“但是当然她不相信,不想相信,她想要他们成为
她亲生的孩子一样。”
“在我心中,蒂娜一向是匹黑马,”菲利普说。“或许因为她一半不是人。父亲是
谁,您知道吗?”
“他是个水手之类的,我相信。可能是个东印度水手。母亲,”里奥冷淡地补充说,
“就说不上来了。”
“不知道她有什么反应,或者她想些什么,她话这么少。”
菲利普停顿一下,然后突然问了个问题:“关于这件事她知道些什么而没说出来?”
他看见里奥·阿吉尔翻动文件的手停了下来。一阵沉默,然后里奥说:
“为什么你认为她知道些什么而没说出来?”
“得了吧,这相当明显,不是吗?”
“对我来说并不明显。”里奥说。
“她知道些什么,”菲利普说。“对某个特定的人有害的什么,您认为?”
“我认为,菲利普,要是你原谅我这么说,花心思去思考这些事情是相当不明智的。
很容易凭空想象出很多事情来。”
“您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吗?”
“这真的是你的事吗,菲利普?”
“意思是说我又不是警察?”
“是的,那正是我的意思。警方不得不尽他们的职责。他们得进行调查。”
“而您并不想调查,或许您知道是谁干的。您知道吗?”
“不。”
里奥唐突有力的回答令菲利普吓了一跳。
“不,”里奥一手敲击桌面说。他突然不再是菲利普那么了解的脆弱、单薄、退缩
的人。“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你听见没有?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不——我不
想知道。”
十七
“你在做什么呀,海斯特,我亲爱的?”菲利普问道。
他正转动轮椅沿着走道前进。海斯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她闻声吓了一跳,身子缩进来。
“噢,是你。”她说。
“你是在观察宇宙,或是考虑自杀?”菲利普问道。
她以挑衅的眼光看着他。
“你怎么会这么说?”
“显然你心里是在想,”菲利普说。“不过,坦白地说,海斯特,如果你是在考虑
这种行动,那扇窗子是没有用的。高度不够。想想你摔断了一条手臂一条腿会是多么的
不愉快,而不是,比方说,你所渴望的解脱?”
“麦可以前经常从这扇窗户沿着那棵木兰树爬下去。这是他进出的秘道。母亲从来
不知道。”
“父母亲从来不知道的事!可以写上一本书。但是如果你是在考虑自杀,海斯特,
凉亭旁边是个比较好跳下去的地方。”
“就在河边上面那里?是的,跳下去会在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你的毛病是,海斯特,你的想象力太戏剧化了。大部分的人安排自己一头埋进瓦
斯炉里或是吞下大量的安眠药就十分满意了。”
“我真高兴你在这里,”海斯特出其不意地说。“你不介意把事情谈开,不是吗?”
“哦,实际上,我如今没多少其他的事情可做,”菲利普说。“到我房间来,我们
再谈一谈。”当她犹豫时,他继续:
“玛丽在楼下,去亲手为我调理一些可口的乱七八糟的早餐。”
“玛丽不会了解的。”海斯特说。
“是的,”菲利普同意,“玛丽是一点都不会了解。”
菲利普推动轮椅前进,而海斯特走在他一旁。她打开起居室的门而他转动轮椅进去。
海斯特随后进去。
“但是你了解,”海斯特说。“为什么?”
“呃,你知道,总是有想到这种事的时候……比方说,当我出事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可能一辈子成了跛子……”
“是的,”海斯特说,“那一定很可怕,很可怕。而你当时又是个飞行员,不是吗?
你飞行。”
“高高的在天空中,就像空中的一个茶盘一样。”菲利普同意说。
“我很抱歉,”海斯特说。“真的抱歉。我应该多想想,多同情一点!”
“谢天谢地你并没有,”菲利普说。“但是无论如何,那个时期现在已经过去了。
什么都会习惯的,你知道,有些事你当时不了解,海斯特。但是总是会了解的。除非你
一开始就做了非常急躁非常愚蠢的事。现在,全都告诉我吧。有什么麻烦?我想你大概
跟你的男朋友吵了一架,那个严肃的年轻医生。是这个烦恼吗?”
“不是吵架,”海斯特说。“比吵架更糟糕多了。”
“会没事的,”菲利普说。
“不,不会,”海斯特说。“不可能——永远。”
“你太夸大了。一切对你来说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吗,海斯特?没有半黑半白的。”
“我就是无法不那样,”海斯特说。“我一向就像那样。一切我想我能做或是想去
做的事总是出错。我想要过我自己的生活,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点事情。一切都没有
用,我一无是处。我经常想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自从我十四岁开始。”
菲利普感兴趣地望着她。他以平静、一本正经的声音说:
“当然确实是有很多人自杀掉了,在十四岁到十九岁之间。这段年龄的人非常不均
衡。男学生自杀因为他们不认为他们能通过考试,而女学生自杀因为她们的母亲不让她
们跟不适合的男朋友去看电影。这种时期一切就像五光十色的电影一样,欢乐或是绝望,
忧郁或是无比的快乐,总会脱离这个阶段的。你的毛病是,海斯特,你比大部分的人需
要更长的时间才能逃脱。”
“母亲一向都总是对,”海斯特说。“一切她不想让我做而我想要做的事,她都对
而我都错了,我无法忍受,我就是无法忍受!所以我认为我得勇敢起来。我得离开,自
谋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