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02年夏日里某个炎热的午后,火红的日头把暴露在外的所有一切都用急火反复烘烤,榨干水份使其变成干巴巴的滚烫,就连平日里川流不息的街上此时也喧嚣不再,除了开了空调闭紧窗户的小汽车还一如既往的撒欢儿外,基本见不到几个出来活动的人了。骆蔚从自己阴凉舒适的工作间走出来,坐上四十六路公交车来到解放大路一幢大厦。大厦的正门脸是一家气派的川味火锅店,这一条街饭店酒肆林立,是本市著名的娱乐一条街,以前骆蔚跟着单位同事出来聚餐倒也来过几次,但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是望而却步,因为这里对于她是另外的世界,灯红酒绿下隐藏着堕落、靡醉、沉沦、或许还有罪恶,谁知道呢?反正这里从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就连想一想都会令她胆寒的地方,仿佛虎狼出没的黑暗森林,而她只是生活在青草地围栏里的羔羊,只能遥望绝不可越雷池半步。此时中午饭市已过离晚饭时间还有一段距离,各家门前也都冷冷清清看起来没什么生意。骆蔚转悠了半天才从大厦背面不起眼的侧门一个很小的标牌上看到自己想要去的目的地——苦月亮酒吧。坐电梯上去时她心跳得很快,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既慌乱又害怕,仿佛危险将至,前方有什么邪恶的东西会时刻吞噬她一样,电梯的数字往上升她身上的血也跟着往脑袋上涌,涨得她头皮发炸神情也变得有点恍惚。
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迟疑,更没有退缩的想法,似乎闷热的空气中一直有只无形的手的在推着她前进,有力而坚定,恐惧和勇气其实某些时候并不矛盾,现在的骆蔚就是这样,害怕并勇敢着,即使要面对完全陌生且极度排斥的人和环境,即使面对各种可能的责问与羞辱,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停下脚步,她甚至都没理由问自己一句——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几年骆蔚的生活与以往相比并没有什么大不同,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比从前更自闭也更沉默寡言了,但她内心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那就是她和那个素未谋面深陷东大营某个地窖里的小流氓冯刚之间用书信用心的交流搭建起来的,某个虚无缥缈却又魂牵梦系的世界,那几乎是她全部的希冀,也是心里面最后的一份坚持。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生命与这个经历奇特的男孩紧紧的锁在了一起,她愿意把心里话向他倾诉也愿意聆听他的全部,与之分享一切分担所有,为他的喜悦欣喜,为他的忧伤流泪,虽然她从没有机会看到他触摸到他,却毫不妨碍她的心她的脉搏她的呼吸紧紧的没有任何缝隙的依附在他身上与之共舞,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她生活的日渐封闭,而变得愈加的强烈,他是她的落难青蛙王子,始终在等待着她的召唤等着她去搭救,那把化腐朽为神奇的金杖就攒在她的手里,隐藏在她的信里。
没有约定没有盟誓更毫无理性可言,却几乎已是她所拥有的全部了!
两年前,在冯刚的请求下,骆尉开始整理教材为冯刚补习功课,一切都郑重其事,从小学四年开始学起,就象真的上学一样,因为他说小学四年后他就没再好好念过书,现在他醒悟了想从头来过,他的冬妮娅姐姐立刻回信说,没问题,我当你的老师我们开始吧。除了不便笔授的英语,各门功课按部就班系统的学下来,她要备课他要写作业,甚至还有考试,只是没有假期,就象正规函授那样,对于两个同样心无旁鹜生活枯燥简单的人来说,大概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了。
冯刚远比她想象的要聪明,也更刻苦,进度异乎寻常的快,才两年光景就已经学到高一下学期课程了,这还不算语文,骆蔚相信以他现在的文采和知识渊博度来说,随手一篇文字都足以让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或非专业知识分子刮目相看了。老师当到现在骆蔚早就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了,尤其遇到她上学时都不喜欢也不擅长的几何和物理,她一直勉力支持,好在冯刚无从比较更不象小孩子那样较真,始终是最乖巧的学生,从不刨根问底一切照单全收。
不过,冯刚并不总是乖巧安静的,时常也会烦躁焦虑,而且起因往往只有两个,要么是想念那个叫马丽的女孩,要么就是无法忍受想重归自由。每到这时骆蔚都能从他来信的字迹语气中感觉到,他象个陷阱中的困兽一般暴燥、绝望,那声声痛苦的悲鸣嘶吼跃然纸上,让她颤栗不已,却又无能为力,只会软言相劝说些鼓励安慰的话语。到后来冯刚干脆在信里苦苦哀求她去报警好解救他逃离“绝望地牢”,每次她都无言拒绝,她没办法面对冯迪那张刻满沧桑和苦难的脸,而且出于对结果的不确定,她也不敢贸然的把冯刚交给警方,她都无法想象要是冯刚再进了监狱,今后她,还有可怜的冯迪日子将会怎么过下去?
见几次央求无果,冯刚后来就退而求其次,改口让骆蔚帮忙打听马丽的下落,他的确太想她太惦念她了。每次看到信上那些煎熬之下的悲情文字骆蔚都非常难过,个中滋味非常复杂,有欣赏有嫉妒有无奈,更多的是担心,她好怕他就此崩溃,所以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去探访马丽的下落。
不过这对几乎同样是与世隔绝的骆蔚来说,却是个具有相当难度的事情,何况她还要深入她不熟悉的灰色地带,于茫茫人海中找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呢?
找到了马丽又如何?她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立刻解救冯刚出来远走高飞从此音讯皆无?八成会这样,骆蔚这个时候已经有点自私的想法了,但还是耐不住冯刚的哀求,开始着手寻找了。几天前,她根据冯刚提供的线索,去了趟三角线找到了沙小红的家,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容易得多,沙小红的爸爸是三角线的名人,她到农贸市场卖牛肉的地方一问就立刻有人指点给她看,沙小红家气派豪华有很大的院落,人来车往的明显是个大户;不过是日骆蔚并未见到沙小红,她被告知沙小红早就结婚生子搬出去住偶尔才回来,末了回答她的那个保姆模样的女人有些神情古怪的告诉她,要找沙小红可以去苦月亮酒吧说是她开的,她时常会去那,具体地点不清楚只知道在解放大路,这就有了下面的一幕。
电梯到了七楼走出来一看,整个走廊寂静、阴暗、空旷连一点活络气息都感受不到,以至于开始骆尉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走了很长一段路她才找到苦月亮酒吧的门,还是一个不起眼小木牌,用暗色皮革包着的门关得严严的,孤零零的立在那。
倒是门口立着的另外一个大木牌显得更醒目——本酒吧系会员制内部活动场所,不对外开放,非请勿入?。
当骆蔚怯生生推开门时,眼前的景象却吓了她一跳,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宽敞无比,而且有很多人在,气氛热烈和门口的冷清完全不可同日,整个酒吧装修得简洁时尚极富艺术化,全不见平时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那种繁杂奢华的风格,色调更明快灯光更亮,酒吧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一切都超出她来之前的想象。
只是从骆蔚进来的一刹那,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刷的聚集到她身上,这让她血往上涌压力徒增,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连手、脚、眼神该往哪放都不知道了。
“请问,小姐你找谁?”一个服务员模样的女孩迎了上来,算是帮骆蔚解脱了这无形的压力。
“我找沙小红,请问她是在这里吗?”
“是的,她是在这,请问你是哪里找她?”
“我……我是一个朋友介绍来找她的,”说到这骆蔚犹豫了一下有点卡壳,来之前她预演过无数次,
“好的,您等一下,我就这帮您找去……”那女孩听了表情有点古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着说了句然后走开。
这时骆蔚才稍微定下神来长出了一口气,她尽量不动声色的偷眼环顾四周,装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只是心跳依然剧烈,等差不多完全适应了眼前环境时,她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那就是整个酒吧的颜色搭配有点过于艳丽,有种说不出的暧昧,而且放眼望去所有顾客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女的,很多人的亲密姿态让她觉得别扭,这时她注意到离吧台不远的一面墙上有一张招贴画,竟然是两个美丽的女孩拥吻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上面有一行字——风风雨雨中,我们听着对方艰难的呼吸,寂寂寞寞中,我们的根在地下无奈的纠缠。
天呀!这是什么地方?苦月亮……?我们的根纠缠?骆蔚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正发楞间,一个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你好,请问你是找我吗?我就是沙小红。”
骆蔚赶紧回过身来直面来人方向,于是,她终于见到了她冯宾逊弟弟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透过粉色的光幕,骆蔚看到了一个头挽高髻身着碎花绸裙的女人微笑着站那那里,沙小红个头不高长了张娃娃脸,大眼睛、微翘的嘴角,腰板挺得直直的加上被裙子衬托出来性感身材,有股子说不出的妩媚,只是再仔细端详,就会看出岁月留在她化了妆的脸上的条条痕迹和几许疲惫,还有那生产过的少妇特有的松弛腰身,尽管还算年轻漂亮,却已离骆蔚想象中以及冯刚笔下描述的那个沙小红相去甚远了。
有那么几秒,两人呆楞在那里彼此对视着,骆蔚是神交已久得尝所见有点震惊,而沙小红就完全是被这个不知来路的陌生女孩不错眼的盯着看弄得莫名其妙了。还好骆蔚很快就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收了眼神迎上去说道:“你好,是这样的,我受别人委托想跟你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谁呀?”
“这人叫马丽,以前住在东大营,听人说你们是好朋友……”
沙小红听到马丽的名字眉头上挑明显怔了一下:“谁托你来打听的?”
“是马丽家的一个外地亲戚。”这是骆蔚来之前就想好的应对之辞,不过她看出沙小红面露疑惑对此明显不信,冯刚在信里就提醒过她,说沙小红是个人精,很有心计,还好沙小红也没追问什么,而是把骆蔚让到了一卡座里坐下,招手把服务员叫过来转过头问骆蔚:“你喝点什么?别客气自己点,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骆,骆驼的骆,我在电业局工作,”
沙小红给自己点了杯咖啡,见骆蔚客气推托就自作主张帮她叫了杯果汁,自始至终骆蔚都能感觉到沙小红的紧张和躲闪,似乎在暗自斟酌酝酿着什么,气氛多少有些尴尬,隔了半晌沙小红还是轻声说了起来,语气低沉娓娓道来:“马丽,多少年了,没人提起这个名字。”说着沙小红的头低了下去轻轻摇了摇接着说了下去,“这还得从九五年说起……”
好了!在此让我们穿过所有春来秋往的岁月,从苦月亮酒吧出发顺着沙小红记忆中的某根红线,去重新找寻多年前那个叫马丽的女孩的踪迹,为叙述方便,还是换一种视角——
一九九五年五月三日晚上八点来钟,来自东大营的马丽早早的就躺倒在市看守所那张睡了快两个月已经有些习惯了的铁床上,用被子盖在身上把手伸到了衣服里放到肚子上自己揉着,剧痛依然,她咬牙忍着脑袋上已经见汗了也没出一声,在看守所这么久,所有犯人都知道她就是拿枪打疯全的东大营马丽,无不对她畏惧有加,她可不想一点小痛就哼哼,那样显得太软弱会让人看不起,也破坏了她这段时间在看守所里刚建立起来的“威信”。其实她身上别的伤早就好了,肚子痛却是这几天才开始的,本来上个月的月经到日子没来把她吓了一跳,她记得之前和冯刚好时有好几次都没采取任何措施就直接那样射到里面,该不会是怀孕了吧?那可有点麻烦,当时一想还把她吓一跳,毕竟她才二十岁,又身陷监牢正处于非常时期,还好头几天终于来事儿了,让她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是这次血量比以往少了很多,伴有间歇的肚子痛,还感觉恶心想吐,开始只是嘶嘶啦啦的偶有痛感,到这天下午就痛得有点难以忍受了;可能是痛经吧,马丽这样安慰自己,自发育后她还没试过痛经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滋味。
“丽丽你没事儿吧?”熄灯前照例查房的牢头张姐还是注意到以往活蹦乱跳的马丽今天有点不对劲就关切的问了句,还把手搭在了她的额头上试了试体温,不热,甚至还有点凉。
“没事儿,肚子有点疼,一会儿就好了……”马丽当时还对张姐的关怀抱以微笑。
“真没事儿呀?看你的小脸,煞白地。”张姐有些不放心的又问了句,
“真没事,现在好多了,谢谢。”说完她自己也的确感觉到刚才那轮剧痛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好多了。
“那就好,这地方不象在家,有啥事儿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张姐象个语重心长的长辈,平日里一直缺乏关爱的马丽目露感激的再次冲张姐微笑着点了点头。
唯一的灯火熄灭了,黑暗降临,空气中看不到一丝光亮,劳作辛苦了一天的女犯们都逐渐进入了梦乡,马丽脑袋沉沉的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困倦袭来,她闭起了眼睛很快也睡着了。
她睡得那么香甜,孩子一样安详而放松,白晰漂亮的脸庞甚至挂上了一丝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因为她做了个美梦,在梦里她见到了令她朝思暮想牵挂着的情郎冯刚,梦里他背对阳光笑着向她走来,通体发亮熠熠生辉,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她看到他张开了双臂……
第二天一早,第一个起床上厕所的女犯走过马丽床前时,突然“妈呀”一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充满恐惧,因为她见到了骇人的一幕——马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床上被子上流满了血,甚至流到了床边地上,已经凝结成大片暗黑的血污。
当人们七手八脚慌慌张张将她送到医院时,马丽的身躯早已凉僵,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注视着什么,只是微翘的嘴角上还挂着那一抹永存的笑容……
死因很快查明,这是由子宫外孕引起的输卵管破裂造成的大出血,进而导致该女犯晕厥休克直至失血过多而死亡,由于事前没被察觉和发病时间的特殊性,致使错过了抢救期,鉴定结论是——这是一起狱方事先无法预知也无法有效避免的意外死亡事故。
当时这个结论一出来,着实让看守所的有关工作人员和领导长出了一口气,死一个未决犯,他们没有任何责任,这就够了!而且,在料理马丽后事时,让那些人更欣慰的事儿接踵而至,可查实的资料里,马丽竟然没有亲人,唯一的亲人死者的母亲已经被列为失踪人口无从查找,档案上只留下一个朋友的联系传呼。也就是说后事料理起来就更简单了,至少不会有吵吵闹闹的家属上门来追查真相讨要说法了!
于是事不迟疑特事特办,沙小红被第一时间找来料理所有的一切,可想而知,一个十九岁的女孩独立面对这些会是什么样子,在众人的劝说开导下,沙小红很快签好了各种手续,抢救及尸体保管的费用看守所方面很大方的全部承担,但在尸体处理上,还是让涉世不深的沙小红深感为难,正巧市医学院寻找尸源的一个老师在场,几句话就迫使方寸大乱的沙小红就范——尸体无偿捐献给国家,做医疗解剖教学之用。
一九九五年芳草菲菲鲜花盛开的春天,市医学院所有参加过解剖课的学生都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记忆,他们看到了一具美丽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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