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爱我呀!林欣,你别骗自己——”
她承认这个事实,更不能忘怀他给她带来的快乐,但又谴责自己的不贞,和不守妇道,
不值得他看得起,不值得他娶的。
她认为他一个正在发达的人,不应该娶她这样一个不体面的不干净的女人。
那难分难舍的别离啊!到了明天天亮就要启程上路,也是他和她结束几年情感生活的最
后一夜,往日的狂热,消失得一无影踪,衣服裹得不能再紧地,坐在床边看着这个即将走上
仕途的幸运儿。
那段情分,她已经画了一个句号。
“你怎么还不睡?”
“你睡吧,明天你还要走好远的路!”
“当真不能改主意了吗?我可是要在北京等着你的!”
“别瞎说——”她捂住他的嘴。
“等你两年!”他倒没有食言,快三年了,才和杜小棣结婚。
林欣苦笑着,让他把一切都忘记,有的是好女孩子,只是要他小心,城市里有些花花绿
绿的姑娘未必能像山沟里的女人那样赤诚,千万不要挑花眼,轻易不要把心交出去啊!
难道杜小棣在演一出串通好了的戏?
直到他回到自己屋里好一刻以后,才听到剥剥的敲门声。
果然是她,一个尴尬窘迫的她,迟疑地站在门口,似乎前面是狼,身后是虎,既不敢进
来,又不敢离去。已经兴味索然的朱之正,本来打算用语言挫折她一顿的,看她讷讷地连话
也说不上来,根本不是企图引他上钩的歹意,倒像是有许多迫不得已的难处似的。
“算了吧,杜小棣,你来的目的我清楚,我再说一遍,你是你,他是他,朋友归朋友,
问题归问题,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做出不恰当的行为。我想,年轻人,你
是能明白我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的!”
当时,被他羞辱的杜小棣,简直恨死了他,一转身,努力控制着,不使自己哭出声来,
跑出楼去。
如果不是这个小小的周折,朱之正肯定会急切下手的,也可能早得到了她,但却不会再
有杜小棣的第二次出卖。她这么说,他也这么想的,也许她并不是如她口头上的那么坚决,
但至少不会有以后的圆满,也不会有今天在这山林野地里,那种亚当和夏娃式的自然之子的
快乐。
珍惜罢,这一刻,他勉励自己,如果终究是要去的,那也只有由它了。
她仰着那张桃花般艳丽的脸,惊喜地娇喘着,呻吟着,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简直不是你了!”
连啄木鸟都被他们那两个身体接触扑动的声响惊走了,滚压得狼藉倒伏的草地上,遗留
下的点点滴滴,使得空气里充满了生殖气息。直到那块仰卧倚靠的青石上,两个人淋漓的汗
水,洇湿出像一个“大”字的人影,还重叠着,孪接着,楔入着,无法分解地裸卧于天地之
中,他俩仿佛觉得时间已经永恒地终止了。
这种从未尝试过的极致,尽管到了彻底的精疲力竭,像一滩泥,快要虚脱休克,也不肯
罢手。
——无论他,还是她,都像死过一次似的,久久才活了过来。
十
古峪就在眼前,马上就要进村了。
太阳偏西,时值午后,整个村子悄没声的,连狗也没精打采地看着这对陌生人出现在下
山的大路上,懒得汪汪两声。这两个在那山坡灌木林里,消磨掉三个多钟头,和最后一点精
力的城里人,拖着慵懒的身子,朝山下蒙着一层蓝色烟云的村子走去。
“看见了吧,那有棵紫色玉兰花的围墙院就是。”
他好像没有听到。
“你怎么不说话?”
朱之正没有理会他的妻子,他知道,她不可能理解他的想法和做法。原来,他之这样
做,或许等于是一次了结,像债务人和债权人一样,两清了。他不是圣人,但他懂得,不是
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不可能永远据为己有。如果,你仅占有她的身子,而得不到她的心,
即或将心换心,也仍旧白搭功夫的话,对真正想完全拥有的他来说,岂不是更糟么?时间拖
得愈长,那就益发不甚想象。
“没事吧?”她稍稍有点担心地问。“马上就到了!”
他不打算马上告诉她,究竟准备怎样处理他,和她,和那个出狱的年轻人之间,终归要
解决的问题。但人,也实在是太多变的动物,他也说不好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样的,但和出城
时那种彻底的超脱豁达,不完全一样,山林的欢乐以后,他明白了一个男人之所以是男人,
有其不能逾越的极限,那就是当你真爱一个女人时,你不会甘心认输的。
“开玩笑!”他把腰板挺得笔直:“你以为我真老得不行?”
“你都快要把我给生吞活剥了!我算怕了你了!”杜小棣幸福愉快地笑着,跳上去,抱
住他不放,“你是魔鬼,吃人的魔鬼——”这是一个快活了便高兴,便手舞足蹈,不快活便
噘嘴,便好像天要坍下来的,多少有点神经兮兮的女人。不是很有心眼的,很会动心机的女
孩,她根本不会想得很远很深,她以为他的沉闷是在考虑失去的官职和地位:“这回要过几
天乡下人的生活,你这当官的抖不了威风,犯愁了不是?”
“得了,我在山沟里呆过的。”
其实,朱之正现在心里盘算的,和早晨出城的时候,和更早答应远行的时候,不知转了
几个否定之否定的弯子?全非初衷。“亲爱的,既然我真正地得到了你的全部,我就不会让
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能够放弃的,他会毫不吝惜地弃之如敝
屐,置之脑后;但好容易得到的,就不愿撒手了。他怎么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愈来愈悟到
人活着的全部目的,在那里忙忙碌碌,争来夺去,说穿了不过是为一些虚幻的影象,在那里
无休止地消耗掉体能罢了。而后又为获得的其实空空的,同样是虚幻的满足,在那儿盲目地
快乐和兴奋着。这一切,比之眼前这个无与伦比的肉体精灵,都他妈的黯然失色。
他才彻头彻尾的明白,就在那矮矮密密的山林里的欢乐,证实了一个男人,他的第一物
质,也是第一精神的承载体,就是你身边的你醉迷的那个女人。还寻找什么呢?追求什么
呢?
女人是点燃男人灵魂的火花,他有过好几个女人,不是随便一个女人,就能把他的心燃
烧起来的。
——你得到了她,你找到了生命价值,管人家怎么笑话你这份出息,你突然觉得活着非
常有意义,跟她在一起,有那么多的快乐,你干嘛不牢牢把握住她呢?
好多年没敞开喉咙唱歌了,有时陪杜小棣到卡拉OK歌厅坐坐,也只是微笑着而不张
嘴,自从语录歌以后,他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产生过唱一唱的欲望,这一会儿,他竟哼起一
首还是做大学生时的歌曲。“当那梨花开遍了原野……”虽然,那院墙里,是开得未免晚了
一点的玉兰花。
“你唱的是什么呀?”她虽然在歌舞团,但是个追赶时髦的女孩子,不会知道这支老掉
牙的歌子的。杜小棣的全部知识,表现在化妆品、时装,以及法国香水的牌子上。“你不要
到时候受不了?没有宴会,没有干杯,只有粗茶淡饭!”
“你别以为我天生是个官僚,干巴巴的,毫无趣味。宝贝,原来我傻乎乎地允许你后
悔,现在,对不起,我已经懂得怎样正经享受人生珍惜人生,你想后悔也不行了。”
“后悔?这是什么意思呀?”
她有些意外,因为,她除了追逐她的快活外,还来不及后悔呢!她根本不可能理解,朱
之正突然冒出来的后悔,是指在他和巩杰之间的抉择。这一点,从他开始动念头,要把这个
女孩子弄到手时,就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的。特别那天告诉了她,巩杰快要放出来的消息,
这个并不深沉的年轻妻子,出乎意料地表现了那种无所谓的平淡,连一点表面惊讶的神态,
也未流露,这倒使他内心产生相当大的震动。他不是怕她难以忘情,而是怕她悔之不迭。因
为巩杰提前释放,不是原来那使她等不及的漫长的徒刑期限,他无形中扮演了一个把她骗到
手的可卑角色。当时,他确实对她建议过:
“如果你要等待的话,一年两年,还是容易熬过去的,但是,我劝你考虑,你要为你的
痴情,付出你整个青春的话:第一,他值不值得你牺牲?第二,你舍不舍得为他牺牲?第
三,你能不能有恒心等那么久,不是一年,不是两年啊!”
很难说她是被这番话打动,也很难说她本来有什么主意,但她不打算等下去,倒是从这
一刻铁了心的,因为她开始信任他了。
而且她答应嫁给朱之正,也是这次谈话以后不久的事。
哪晓等不到一年,巩杰从狱中走出来了,这是朱之正未料到,更是杜小棣太意外的。
但天地良心,此刻在院子里那玉兰花树下,和曲大娘亲热个没完的漂亮女人,压根儿也
没有他的这份思考。她所以下乡,就是逃避,眼不见,心不烦,就行了,才不愿在脑子里总
琢磨那些难题呢!暂时离开城市,正是怕那个爆炸性的场面,巩杰找来了,怎么办?那个大
胡子是一定要来同她理论的。而且她也不能肯定,能够把握住自己,在那个无论如何也是会
激动不已的时候,万一控制不住感情,重新投入旧日情人的怀抱,怎么办?那胸毛,那真正
男人的胸毛……天哪!她不敢往下想去。
她从来不曾恨过他,没有任何理由恨他,偶尔脑子里闪回往日相依相恋的场面,也是怦
然心动的。那年轻人虽然灵巧,虽然强悍,但作爱却又显得那样粗笨,甚至近乎粗暴。她也
不反对野性,强迫也不见得不是另一种满足。不过,她也迷恋她眼前的这位先生,尽管年岁
不饶人,很难比得上巩杰动作敏捷,力量雄劲,可那份老练,细腻,持久和投入,却是旧日
情人所不能给她的享受。所以,她常常在兴奋的迷蒙中,也有颠倒错位的时候,常常把两个
男人搅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的。
所以,她真不晓得第一眼看到巩杰,那两条腿会不会瘫软下来?
怎么办?她想不出一个答案,于是,只好不见面,离得远一些。将来呢?她也问过自
己,只好将来再说了,她的政策(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政策),也许就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在
沙里,拖一天,算一天。
杜小棣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她宁可回味刚才林子里的那份欢乐,而忘掉一切。
十一
她是在卫生间的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把心给他的。
杜小棣看到朱之正的那双眼睛中的震惊,也许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完美胴体,那神色不完
全是贪婪,而是一种赞叹,一种倾倒。她发现他的眼光,从她头顶未关紧的莲蓬头水柱往下
扫描,顺着那点点滴滴的水,从那乌黑漆亮的长发看下来,到那光滑圆润的玉肩上,到那渐
渐隆起的乳沟里。随后,她能感觉到他那触摸般的眼神,在那实际并不像少女,而更像成熟
少妇稍稍下垂的丰硕的乳房上停留着,接着,便跟随那小溪流似的水,直泻而下。站在门口
的他,凝神敛息,大气也不出。既未像色狼般地冲过来,也不是慌不迭地道学,而是报之以
一笑,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温情,还要亲切,相当男人气,可并无邪恶。而尤其没料到的,
他说了一句她从未听到过的对她的赞美,使她产生了久久也不平息的激动。
——女人,有时是挺莫名其妙的。
他说:“你真美,而且美得那么纯洁!”
“是这样吗?”对她来讲,纯洁这两个字和她联系不上,“麻烦您再说一遍——”
他点点头,抛给她一条浴巾,这才告诉她找她的缘由。他没有讲,这其实是个别人并不
赞成的决定,不过,他作主了,从现在起,她不受任何限制。她和巩杰虽有非同一般的关
系,但与巩杰所犯案件并无实质牵连,因此,她可以去演出,可以去走穴,可以做她一切想
做的事,当然包括穿上三点装在台上扭来扭去,和那个又飞来中国的玛蒂来往。
“那么他呢?他也没事了吗?”
“我再说一遍,他是他,你是你。”
“他不会交出去给外单位一块儿处理吧?”她鼓了很大的勇气,向他求情:“如果您能
让他不受追究,我……”说到这里,声音低得简直听不出来,那无地自容的窘态,恨不能找
个地洞钻进去。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杜小棣——”他没等她点头,就问下去了:“你这样来诱惑
一个男人,完全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你美得这样纯洁,这不是糟蹋自己吗?”
“不,不,”她连忙摇头,急得哭了,那无可奈何的神色,表明了她决不是甘心情愿,
硬着头皮的苦恼,全随着簌簌的泪水流出来了。“我根本不想来的,真的,我没办法——”
“我万万料不到你一次两次三次来,竟是这样一个目的,和你在我脑子里的你的美丽的
形象,怎么也合不上。”
“谁叫我爱他呢?”
“那他爱你吗?”
她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朱之正头一次称呼她“小棣”,不过,她一点也未在意;却是他后面的话,把她震动
了:“小棣,如果我爱一个女人,天坍下来,我该做的,是保护她不被砸着,怎么能让重担
子压在她的肩上呢?”
杜小棣愣住了。
“他真爱你吗?”他又问她一遍:“他让你为他出卖自己的灵魂——”
她哭得更委屈了。
“好了,好了,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只能让我相信你是一个非常善良
的姑娘——”
激动的杜小棣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忘了自己除去一件浴巾外,实际还是一丝不挂的。朱
之正挨着那令人心动的赤裸身子,心头欲火差一点就要爆炸了,但他是个伪君子,一个有时
也很可怕的伪君子。一个十分强烈的念头在心头闪过,只要把巩杰送走,让他去坐牢的话,
他不是不可以把杜小棣把握住的。
也许是从这一刹那开始,朱之正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为她披上了浴巾,退了出来,
替她掩上了门。他当然渴望得到这个女人,需要这个女人的,不过不是追求片刻的满足,而
是长久的拥有。因此,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几乎充满了邪恶和堕落,为了得到一个人的心
上人,而把她情人送到牢里去关起来。实在不像他所能做出来的事,可那有什么办法呢?乘
人之危也好,卑鄙龌龊也好,对不起,年轻人,你我虽无冤无仇,甚至我从头至尾是同情你
的,但为了得到这个你居然不好好爱惜的姑娘,我可要不能客气了。
他不想卑鄙,也不敢崇高,然而,他却要这两者之间选择。
——这两者竟是在一念之中,他不打算做圣人,再说,又干嘛要做圣人呢?何况一个男
人竟然张口让他所爱的女人,为了他去牺牲色相,牺牲也许是女人最宝贵的一切,他当这个
圣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这份内心深处隐秘的丑恶,更有了一个能使自己心理稍稍平衡的借口。
话说回来,别人难道比我更好么?
他找到了一些他女儿不久前回国度假时留下来的、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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