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不知道童译弃暗投明,投奔花花世界去了。郭画画放下电话。桌上的镜子映出她疲惫的面容,肤色黄黄的,两眼呆滞而且缺神,下面还有了一轮黑黑的眼圈儿。郭画画觉得头疼。过了一会儿,郭画画的肚子疼得要裂开。迷迷蒙蒙恍恍惚惚中,郭画画就拨了一个号码。
医生走到每一个床前,实习医生都跟着,后面还有护士长和今天值班的护士。大队人马从一张病床移向另一张病床。其中一个护士拿着本儿忙着介绍各床的病情。这是病人真正跟医生交流的时候,几个病人的家属抓紧时间向医生描述。
秦放带着炸牛奶和豆浆回来了。郭画画坐起来吃东西,秦放细心地给郭画画的被子上放了一层报纸。吃完了,秦放让郭画画躺下继续睡,自己出去买了一份晨报回来在旁边看。
护士给郭画画换上新的点滴液。郭画画睡不着了,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医院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虽然,每家医院的病房的入口都会有很大的一个“静”字伫立在墙面上,但医院急诊室实际上是最不能安静的地方,像灶上一壶要开不开的水,咕咕嘟嘟的。最闹腾的时候,急诊室的一张床一个夜晚可以来来往往轮番躺好几个病人。比如,昨晚一点钟躺进来一个人,吊完水两点钟走了。很快又有摔得满脑门是血的老太太住进来,半个小时以后老太太确定了科室被转走了。要不就是喝醉酒的农民把老婆放在厨房的农药当成酒往肚子里灌,烧伤了来洗肠的。急诊室里的灯几乎一夜都不关。从凌晨开始,郭画画就醒了,瞪着眼睛看天花板。但是,郭画画没有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的习惯,所以看着看着,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很快,郭画画又醒过来,没有事情干,闭上眼睛接着又睡。反复折腾几次,感觉生物钟都乱了。
几个等着化验结果的病人在床上忧愁地躺着,家属忙上忙下,一会儿进一会儿出。也有病人开心地“扑哧扑哧”吃水果。昨天半夜,有一个吃了安眠药的高二女孩洗了肠以后送进来,她的妈妈红肿着眼睛看了她大半夜,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的妈妈是个军人,穿着军装。郭画画每次醒过来,都看见女孩的妈妈保持一相同的姿势,握着女孩的手,红着眼睛看着女儿。女孩洗了肠被送进来的时候,挣扎着要跟妈妈说话。可是她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了,说得极不利索,大意是向妈妈道歉没有考好。女孩说着说着,又吐了两口黄疸水。女孩拼命喊着“难受”,后来药力发挥作用女孩就睡着了。
天快要亮的时候,郭画画问女孩的妈妈:“她怎么会吃安眠药呢?”
“就是成绩没考得理想,老师按照名次安排座位,这孩子心思重,自尊心强,一时想不开,就吃了安眠药。本来我昨天晚上要值班的,我在单位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回家看看,就跟同事说了一声,回家一看,她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就发现不对。她平时压力大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也吃一颗安眠药,今天吃了几乎一瓶儿。”妈妈说着眼泪在眼眶里转,“你说,现在的孩子……”
郭画画连忙安慰她:“还好,您救了您孩子。当妈妈的第六感觉还真准,要不真就酿成悲剧了。”
女孩的妈妈抹了抹眼睛,“我自己其实也是军医,本来还该我值班的。要送我们医院还不用花钱。我们家离这个医院最近,我赶紧打车上了这里来。她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她出差的爸爸,她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我就成罪人了。”
郭画画说:“还好,救了她。回头开导开导她,她就真的长大了。以后什么坎儿都迈得过去了。长远看,说不定是好事,您也别难过了。”
女孩的妈妈叹了口气:“这孩子性格内向真要引起我的注意了。回头还得要去学校沟通沟通。”
天亮了,女孩清醒过来,求妈妈不要把吃安眠药的事情告诉给学校,说老师会批评她的。郭画画安慰了她,女孩捂着被子不说话。女孩的妈妈忙着去办出院手续,回来的时候带了早点。女孩很快吃完了,女孩妈妈的一个男同事背着绵软无力的女孩出院了。女孩的妈妈跟郭画画打招呼,拿着东西走了。女孩睡过的床空了出来,护士过来换了单子。一会儿,一个男人已经躺在上面了。
第三章疗伤(2)
古总的电话叫走了秦放。秦放走的时候不放心,让郭画画有什么事一定要给他打手提。秦放说:“你别动,下午忙完了我就来接你。”郭画画点点头。
下午,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病房里晃荡。郭画画观察了半天,下午是发病率最高的时候,这个时候进来的病人最多。当然意外事故发生也是这个时候最多。急诊室里一个车祸受伤司机和从高架台上摔下来的民工都是下午被人抬着进来的。车祸受伤的司机不停地呻吟不停地叫唤,可是被担架抬进来的民工哼都没哼一下。听说,民工的手和腿都断了,大脑和内脏都受了损伤。根本没有办法把他移动到病床上,他马上要被抬去做手术。还好,建筑工地的老板认账,去给他办手续去了。郭画画注意到民工比车祸受伤的司机后来,却先离开急诊室去动手术。
最边角的那个男人总爱冲自己的女人发脾气。他还冲女人低低地吼了一句“滚”。那个女人真的拎着饭盒滚了。可是,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她又拎着饭盒准时出现了。她不说话,默默地把饭菜从盒子里取出来,先盛了汤递到他的手上。他看也不看她,呼噜呼噜喝了几口汤,就把汤碗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她预备拿起刚才放在床头的饭碗递给他,他已经自顾自地端起饭碗拼命地扒饭。她连忙用多余的一双筷子把菜碗里的肉和青菜往他碗里赶。即使她是这样讨好他,他还是不看她。
等到他吃完了,她赶紧把碗拿出去洗了,回来后放到带来的一个塑料口袋里。他慢慢从床上起来,她赶紧从架子上把点滴瓶子取下来拎着。她知道他想上卫生间了,她拎着瓶子想跟他一起去。他伸出手接过瓶子,又低低地吼了一句“我自己来”。这是他说了“滚”以后说的第二句话。她站到一边,给他腾路,听任他自己举着瓶子慢慢挪动步子。她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你脾气真好。”郭画画问:“大哥得的是什么病?”
“深部脓肿,刚做了穿刺。疼着呢,他叫也不叫一声。每天住在医院里看着花钱如流水,他的心就疼了,所以才冲我发脾气。他就这样舍不得往自己身上花钱,平时这样,生了病更是这样。其实,他这个病要治得早点,或许现在就不是这样了。他呀,什么都忍着。也怪我太粗心了。”
女人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他是躺在床上不能给家里挣钱干活了,心里急呀,他平时好的时候不跟我说重话的。我的脾气才不好呢,平时我在家里脾气大得很,老是他让着我。”
郭画画眼睛有点湿。这才叫长在肉里的感情。
“家里什么事情都是他做,连木匠活儿他都干。每个月都把钱一分不留地放在我的手上。我知道他现在急呀,急有什么用呢,有病就花钱治嘛,治好了病再说别的吧。哎,他是个实心眼儿。他非要回家,是我硬要他住院的。前几天,没有检查出来什么病,刚做了穿刺才知道是深部脓肿,明天就可以转到骨科病房去了。”
男人举着瓶子,进了门,女人看见他进来停止了讲话。男人慢慢向床铺的位置移动。女人从郭画画的床边站起来,看着他,跟在他的后面。
一会儿,来了两个八九岁的女孩、男孩跑到男人的床前。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爸爸”,男人的表情一下柔和起来,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问:“功课写完了吗?”“妈妈说写完了才能来看爸爸,我们就飞快地吃完饭,飞快地写完作业,飞快地来看爸爸。”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用了三个可爱的“飞快”。“听妈妈话啊,爸爸过几天就回家了。”两个孩子点点头。一会儿女人带着他们回家了。
他们刚走没有两分钟,门口就有人作天作地哭起来。隔壁观察室里刚死了一个做完心脏病手术的男人。他的家属就在急诊室的门口放声恸哭。这样的哭声让郭画画的心一下就紧了起来。
最后一瓶点滴快要打完的时候,朱馨穿着白大褂进来。郭画画伸出没有插点滴管子的右手冲她挥了一下。
朱馨问:“感觉好些了吗?”
郭画画笑了:“好多了。我本来也没什么。就是太娇气了。跟他们比起来,我简直就是像到这里来疗养的,而不是治病的。”
朱馨看了看郭画画的点滴瓶子,“快完了,我给你拔了,咱们去外面转转吧,你也在这里闷了一天了。”
郭画画说:“好啊。我正想和人说说话呢。”
朱馨等到郭画画的点滴快完了,轻轻拔了针头,取了药物棉签压住,问:“疼吗?”郭画画摇摇头,说了声“谢谢”。
两个人出了病房的门,往住院部方向走。医院不是疗养院,当然不会有美丽的花园做配套设施。但是住院部的后面有一片绿地,种了植物,还有石凳子和石桌子可以坐坐。郭画画伸伸腰,舒展了一下筋骨,说:“好人还不能随便往病床上躺,没病都要睡出病来。”
朱馨说:“是啊,只有那些真正到过医院的人才会体会到健康是多么重要。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的东西。健康是青山,其他东西才是这个山上的柴火。人只要没有生病,都应该有一种感恩的心活着。”
郭画画想起了那个自杀的小姑娘,点点头说:“是的。人的一生有很多东西要感激。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替自己,甚至替父母活着。”
朱馨看了看郭画画,说:“医院是一个很极端的地方,充满温情又充满残酷。有病的人可以在这里治好病,健康地走出去。可是,这里却真的是一个链接死亡的地方。很多挣扎着都活不过来。刚开始读医学院的时候,我真受不了。”
郭画画想起了急诊室隔壁门口凄厉的哭声,心又觉得一拧一拧的,“今天隔壁观察所里还死了一个。因为挨着急诊室,那个哭声哭得我浑身酸疼。听那个哭声,感觉人的四肢突然一下丧失活动能力了。”
朱馨突然笑了:“咱们越说越严肃了。跟你说吧,医生在医院里见得多了,来急诊室的病人,那些叫得越凶的,医生越不会理,反而是那些闷声不响的,医生最紧张。”
郭画画不理解:“为什么?”
朱馨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因为那些还能叫唤呻吟的,肯定死不了,你都还能叫。那些不能闹不能吵的,就说明问题严重了,他已经不知道疼痛了,搞不好会立刻死掉的。”
郭画画张大了嘴:“哇,医院这样判定急诊病人啊。”
朱馨眨了一下眼睛,“跟你开个玩笑。这也有事实根据,不过,没有我说得这么夸张。你想想,医生什么严重的病没有见过,只有病人自己才会觉得自己的病有多么的严重。”
郭画画想起那个出车祸的司机和受伤的民工,“今天我也在急诊室见了,那种发不出来声音的确实是严重到濒临死亡的地步了。下次生病不要在医生面前叫,才会引起医生的重视啊。”
朱馨笑了,她拍拍郭画画的肩膀,“这个话开开玩笑还可以,不要来医院,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来医院是来看看当医生的朋友,比如我,那还好。”
郭画画笑了:“医院还真跟监狱一样,不能说再见的。再次相见,真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今天有个女孩出院的时候,我就跟她说好好的三个字。再见差点从喉咙管里迸出来,幸好我及时打住了。对了,你今天晚上值班吗?我听末离说你在门诊部工作。”
朱馨回答:“是。也要轮流到住院部这边值班,因为这边都是临床病人啊。医生只有病人见得多,才会医术高明啊。这就是大医院的医生的医术要比小医院的医生医术高的原因。大医院有数不清的病人,小医院的病人少,病例也没有这么稀奇古怪的。”
郭画画笑了:“这倒是。我自从到了急诊室才知道医院里也有好多医生无从判断的病。小的时候生病,觉得只要有妈妈就好了。等到妈妈呆在身边,觉得到医院就好了。”
朱馨说:“医院里有很多病不好判断的,毕竟医学还在发展嘛。一般会借助仪器和其他客观手段用排除的办法,比如X光、CT、核磁共振、穿刺什么的。这些手段都还不能检查出来,或者通过排除还确定不了的话,医院也不会给病人乱用药。”
听到穿刺,郭画画想起来刚才那个脾气很坏的男人,问:“深部脓肿严重吗?”
朱馨说:“这个严重起来会死人的,不严重也很折腾人的了。不过,要分好几种情况吧。任何病严重起来都会死人的。得个破伤风也有可能死亡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郭画画摇头:“没有什么。随便问一下。这个病治疗时间长吗?会不会很花钱?”
朱馨说:“绝不是一天两天就好的,当然会比较花钱。”
两个人正说着,末离无声无息地走到两个人的面前。朱馨捶了末离肩膀一下,“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像鬼子进村一样。”
末离问郭画画感觉怎样了。郭画画说:“我没有什么事儿了,今天就回家了。”
末离说:“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本来应该早点来,临时有个会要参加。不过有我这个同学在这里,我还稍稍可以放点心。”
末离接着微笑着对郭画画说:“医生都很爱学习的。小时候,我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听同样的课、读同样的书、写同样的作业,转眼几年这差别就出来。她看的就净是我们读不懂的天书了。”
朱馨捶了末离一下,“会骂人啊。”
末离跳起来,“我怎么骂人了。本来就是这样的啊,我看的书你都明白,你看的书我不明白。”
朱馨笑了:“那就给你介绍一个医生做男朋友吧,你如果真的崇拜看得懂天书的人的话。”
末离故意用右手捂着嘴,轻轻弯下腰,对朱馨说:“噢,我有了。”
郭画画扑哧笑起来。医院真是一个疗伤的好地方。
第三章白衣飘飘的年代(1)
郭画画出院以后在Lucky Seven西餐厅宴请秦放。
爵士音乐环绕着整个西餐厅,低沉的贝司像把轻巧的玉槌撞击着人的心扉,让人的心灵彻底不设防。这样的环境让人放松,彻底地放松。郭画画在这一刻终于逃离了忧伤、恍惚,强作欢颜的做派。和童译离婚未尝不是好事,如果童译注定要失去的话。就像那个著名的皮靴笑话一样,已经在夜里听到楼上传来一只皮靴的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就会等着听到另外一只皮靴的声音才能睡得着。只有听到另外那只皮靴掉在地上,心才会安静。从前总是担心失去童译。现在,离婚了,终于听到另外一只皮靴掉下来的声音。好了,再也没有这样的烦心事出现了。在这一刻,郭画画彻底轻松下来。轻松下来的郭画画仔仔细细把自己收拾了一遍。郭画画依旧还是一个好看的年轻女人。
烛台的小火苗映着郭画画和秦放的脸。
穿着素雅制服的服务小姐拿着精美的菜单过来礼貌地询问他们预备点什么。郭画画问秦放吃什么,秦放接过来点了自己要的东西。等到郭画画接过菜单的时候,秦放说这里的德国面包很好吃。
郭画画反问了一句:“是吗?”
秦放说:“做得很地道。”
服务小姐微笑着在旁边接话:“是啊是啊,我们这里的德国面包很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