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衣着时尚,披着一头暗红色的大波浪长发的女孩正是徐叔的女儿徐丽婕。她刚从美国辗转回到了童年时的故乡--扬州。徐叔的一声呼唤激活了她脑海深处遥远的回忆,她灿烂地一笑:“爸,您好!”
徐叔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儿,不禁有些发怔。不知是恍惚还是激动,他的眼角有些湿了。沈飞用眼睛瞟瞟他,担心冷场,冲徐丽婕夸张地笑了笑,应了句:“你好!”
徐丽婕有些迷惑地看了沈飞一眼,沈飞恍然大悟地摇着手:“不,不,我不是你爸。”他用胳膊肘杵杵徐叔:“这位才是,这位才是。”
此时的徐叔也调整好了情绪,他迎上前,拉住了女儿的手,有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憋了半天,最后来了句:“丽丽啊,还记得你爸么?”
“当然记得啊。”徐丽婕的笑容中带着几分俏皮,“您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
“还年轻呢,都快成老头子罗。”徐叔自嘲地说着,脸上却露出掩饰不住的欣慰笑容。
沈飞此时也殷勤地走了过来,帮徐丽婕接过行李:“来来来,先让大小姐坐下。有话慢慢说嘛。”
“对对对,先坐下吃饭。”徐叔引着徐丽婕来到餐桌前:“饿了吧?早就在等你了。”
“是吗?真荣幸。”徐丽婕坐好后,对着身边的凌永生友好地一笑:“你好。”
“你好。”凌永生显得有些羞涩。
这时,一位女服务员走过来,把一脸盆的清水放在徐丽婕面前,徐丽婕不解地挑了挑眉毛。
“Water,洗手,洗手。”沈飞肚子里没几个英文,却在这里发挥出了作用。
“哦。”徐丽婕恍然笑了起来。
徐叔拿出一张徐丽婕小时候的照片,他看看照片,再看看眼前的真人,连连感慨:“变了,变了啊。”
徐丽婕一边洗手,一边搭话:“是吗?那是变丑了还是变漂亮了?”
“当然是漂亮了……比你妈当时还漂亮。”
“好了好了,快开吃吧,别让菜凉了。”沈飞见徐丽婕已经洗完了手,张罗着就要动筷子。
徐丽婕向前倾着身体,欣赏似地看着餐桌:“这么多菜啊,好丰盛。”正说着,女服务员又端着一只大砂锅走了过来。
“乖乖,最好的来了。来,放在我们大小姐面前。”沈飞接过砂锅,摆在徐丽婕面前的餐桌上,然后揭开了砂锅的盖子。
顿时,一股热气和香味从砂锅中喷腾而出。蒸汽渐渐淡去后,沙锅内露出的六只淡粉色的肉丸子来,每只都有拳头大小,形似葵花,粉嫩诱人。
“清蒸狮子头!”沈飞兴奋地报出了菜名,“请大小姐品尝。”
“好吧,那我可不客气了。”徐丽婕拿起筷子便想去夹。
沈飞连忙拦住:“哎哎哎,这可不能用筷子夹。”
徐丽婕有些诧异地看着沈飞。只见沈飞拿起一个汤匙,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狮子头拨上去,然后举起汤匙,原本浑圆的狮子头一脱离蒸锅内的汤汁,立刻扁扁地驼成了椭圆形。
沈飞一边把那只狮子头放进徐丽婕的餐碟,一边说道:“这清蒸狮子头可是徐叔的看家菜,十足的火候,遇筷即碎,入口即融,你尝尝。”
徐丽婕夹了一小块狮子头放入口中,在徐叔期待的目光中,她舔舔了嘴唇,赞了一句:“好鲜啊。”
徐叔如同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满脸得意的笑容:“那你说说看,吃出了哪些鲜味?
徐丽婕略微回味了片刻:“嗯,不仅仅是肉味,应该有山珍,有河鲜,不过太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
徐叔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我的女儿,还是有品位的,这狮子头是用上好的猪肉,肥瘦搭配,剁泥后掺以香菇末、蟹粉成形,然后以鸡架垫底蒸制而成的,行家能从中品出四味,因此称“四鲜狮子头”,你第一次吃就能说出有山珍,有河鲜,也很难得了。”
凌永生在一旁补充说:“师傅把狮子头做到这个火候,不仅口感鲜嫩,而且猪肉中的饱和脂肪酸经过长时间的焖制,都已转化成了不饱和脂肪酸,更加利于人体的吸收。”
徐丽婕看看凌永生:“是吗?那我可更得多吃点了。”
此时沈飞又盛起一个狮子头放入自己碟中,自顾自地说道:“你们说得这么好。我也忍不住了,我给自己来一只。”
徐丽婕看着沈飞的样子,禁不住莞尔一笑,对徐叔说:“爸,您还没给我介绍一下这两位呢。”
沈飞抢着站起身:“晤,我来我来。”他一指凌永生:“这位是徐叔的高徒,扬州厨届的后起之秀,姓凌名永生,熟人都叫他小凌子。今天这桌菜,基本上都是他做出来的,你可得好好品尝一下啊。”
徐丽婕赞道:“啊,真厉害!”
“这不算什么,明天小凌子代表‘一笑天’参加扬州的名楼会,那才是真的厉害。”沈飞说着,把头转向凌永生,“是吧?”
凌永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呵呵,那是师傅抬举我,给我这个机会。”
“嗨,看你这个谦‘孙’。”沈飞不已为然地晃着脑袋,还故意把“逊”字发错了音,“你说徐叔怎么就不抬举抬举我呢?”
徐丽婕笑着附和:“说得有道理。嗯,现在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沈飞挠挠头:“我可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嗯,姓沈名飞,食为天酒楼的菜头,就是专管买菜的,今天这桌菜,都是我买回来的。”
徐丽婕见沈飞有趣,有心和他开个玩笑,故意夸张地拍着手喝彩:“哇,厉害厉害!”
徐叔在一旁插了话:“哎,沈飞。你今天不也做了一道菜吗,现在能让大家看看了么?”
沈飞一拍脑袋:“对了对了,我差点都给忘了。我这道菜的名字可不得了,叫做‘波黑战争’!”
徐丽婕拖起下巴看着沈飞:“‘波黑战争’?这个菜名有意思。”
沈飞得意地卖起了关子:“你们猜猜,这菜是怎么做的?”
徐叔和凌永生对看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他们师徒俩在饮食圈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可谓见多识广,但对“波黑战争”这道菜还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知道你们肯定猜不着。嘿嘿,这次跟我学着点吧。”沈飞一边得意洋洋地自夸着,一边揭开了盖着的盘子,“珰珰珰珰,大家请看!”
徐叔等三人瞪大了眼睛,终于看清了盘子下的玄虚。
凌永生失望地瘪了瘪嘴:“这不是菠菜炒黑木耳么,说得那么玄乎。”
“哎,这你就不懂了。”沈飞倒不气馁,侃侃说起了他这道菜中的奥妙,“菠菜富含多种维生素成分,包括胡萝卜素、叶酸、维生素B1、维生素B2,而黑木耳含有丰富的蛋白质,铁、钙、维生素、粗纤维,具有益气强身、滋肾养胃、活血等功能。对于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人来说,这道菜用来滋补调理最合适不过了。所以这道‘波黑战争’是我专门为了给大小姐接风独家所创的特色大菜!”
徐叔不禁点点头:“有点道理啊。看不出来,你小子还真有想法,她们长期在国外生活的人,吃东西最讲究营养了。”
徐丽婕听沈飞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夹了一筷子吃了起来,然后她竖起了大拇指:“嗯,味道也不错呢。”
“是吗?”徐叔也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口,果然是清淡爽口,他惊讶地看着沈飞:“不坏呀,小子,这是自己做出来的?”
沈飞俏皮地一抱拳:“谢谢,谢谢捧场!在家练过,嘿嘿,在家练过。”
“有点天赋啊。回头让小凌子带带你,没准以后能混出个出息。”徐叔盯着沈飞,语气认真,不象是在开玩笑。
“得了吧。”沈飞晃了晃脑袋,“我有时间还是炸我的臭豆腐去,那才是我的擅长。”
“没志气。”徐叔无奈地说,其实他一直认为沈飞充满灵气,如果肯下功夫,在烹饪上的造诣不会比凌永生差,可自己几次用言语试探,沈飞都显得毫无兴趣。人各有志,他也无法强求。
一桌人边说边吃,其乐融融。徐丽婕今天算是饱了口福,且不说徐叔亲自打理的“四鲜狮子头”,就是凌永生做的那几样家常小炒,也是道道汁浓味美,鲜香四溢。她在国外生活了二十年,虽然也经常光顾一些中国餐馆,但那些店铺又怎么做得出这么地道的美味?再加上沈飞在一旁打趣插浑,欢笑之余,胃口更是大开。
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客人走进大厅,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方桌前坐下。
“一笑天”能成为淮扬第一名楼,服务当然也不会差。虽然还没到正式的用餐时间,还是有服务员热情地走上前:“先生,您要点什么?”
“既然到了‘一笑天’,当然得尝一尝徐老板的四鲜狮子头。”来客说话的声音很大,似乎有意要让别人听见,徐叔等人的目光立刻被他吸引了过来。
沈飞看着来客,那人冲他点头示意,俩人相视而笑。
这来客正是两天前在菜场上拔刀的年轻人,他曾对沈飞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的”,他果然没有食言。
年轻人忽然闭起眼睛,仰鼻往空中深深地嗅了一口气,赞叹道:“鲜肉、活鸡、香菇、蟹粉,四味缭绕,余香不绝,几位可真是好口福啊。”
徐叔脸色微微一变,心里暗暗惊讶。这客人知道“一笑天”的四鲜狮子头不足为怪,可这狮子头的原料有着多种搭配变化,河蚌、虾茸、笋丁、火腿等皆可入料,并没有一种特定的组合,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闻了闻气味,就把四种原料说得如此准确,这样的辨味功夫,即使是在成名的大厨之中,也是难得一见的。
凌永生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厉害,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这个人来到“一笑天”酒楼,多半不是要吃一顿饭这么简单。
徐丽婕看着年轻人那副认真和陶醉的模样,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头对徐叔说:“爸,这里还有两个狮子头,不如请这位先生吃一只吧。”
年轻人睁开眼睛,微笑着看着徐丽婕:“能得到徐小姐的邀请,真是荣幸。”
徐丽婕有些惊讶地歪了歪脑袋:“你认识我?”
“徐老板的千金,今年24岁,B型血,双鱼座,毕业于美国加州大学,主修酒店管理专业,我说得没错吧?”
徐丽婕瞪大了眼睛:“我们以前认识吗?你也在美国呆过?”
年轻人摇摇头:“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你。”
沈飞忽然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我好失望啊。”
年轻人转头看看他:“哦?因为我吗?”
“那当然。”沈飞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前天你说认识我的时候,我还很高兴,以为是自己名气大。现在看来,你多半是把‘一笑天’所有人的情况都摸了一遍,唉,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徐叔听出了端倪,问沈飞:“你们俩以前见过面?”
沈飞点点头:“前天在菜场的时候,我见识过这位朋友的腕力,小凌子,我觉得他至少不会输给你。”
凌永生看看沈飞,又看看姜山,似乎有些惊讶。
“嗯。先生既然对‘一笑天’这么熟悉,又来到了此地,那就是我们的客人,如果不嫌弃,请过来坐吧。”徐叔一边说,一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旁边伶俐的服务员立刻在桌前增添了椅子和餐具。
“既然徐老板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年轻人站起身,走过来坐在沈飞的身边,然后冲着对面的凌永生微微一笑:“这位就是‘一笑天’新任的主厨吧?我早就期待着在明天的‘名楼会’上一赌你的风采。”
凌永生不善应酬,“嘿嘿”地笑了两声,指了指餐桌:“这是我炒的几个家常菜,先生可以先尝尝看。”
“嗨,人家都说了,是冲着咱们徐叔的狮子头来的。”沈飞笑着插话,盛起一只狮子头放入年轻人面前的餐碟中,“来吧,一个不够,这砂锅里还有。”
“谢谢。”年轻人拿起筷子,夹下一片狮子头放入口中,细细品位了良久,赞叹着说:“鲜香饶舌,真是名不虚传啊。”
“那当然。”沈飞得意地说,“这徐叔做的‘四鲜狮子头’,可称得上‘一笑天’酒楼里最好的东西了。”
“不对,‘一笑天’真正的好东西可不是这个。”年轻人摇了摇头,抬起手来,指着厅堂中悬挂着的那块牌匾说道,“‘一笑天’的好东西,在那里呢。”
徐叔和凌永生对视了一眼,沈飞也停下了筷子,只有徐丽婕茫然而好奇地看着那块牌匾,不明就里。
片刻后,徐叔打破了沉默:“你知道这牌匾的来历?”
年轻人点点头:“乾隆爷手书的“烟花三月”,饮食届会有不知道的么?”
“乾隆爷手书?”徐丽婕大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人:“这里面肯定有故事,你快给我讲讲。”
“那我长话短说,以免班门弄斧。清道光七年,乾隆爷突然没了食欲,任何山珍海味都觉得无法下咽。当时扬州一笑天的主厨‘一刀鲜’星夜兼程赶往大内。乾隆爷在吃了‘一刀鲜’主理的菜肴后,如沐春风,亲笔御赐菜名‘烟花三月’。”年轻人施施然地说完,看着徐叔,“我如果哪里说得不对,请徐老板指正。”
“说得完全正确……”徐叔沉吟片刻,“看来,你也是饮食圈的人?”
年轻人淡淡的一笑:“我姓姜,叫做姜山。我的祖先,曾经在大内担任总领御厨。”
他此话一出,就连一向嘻哈不羁的沈飞也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清代大内后厨共分九堂一百零八人,这一百零八人无一不是从各地征调而来的顶尖名厨,而大内总领御厨,无疑又是其中最为出色和全面的一个。
可以这么说,大内总领御厨即是当时众所公认的天下第一刀客!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居然便是当年的大内总领御厨之后,即使是徐叔,也不免对其肃然起敬:“原来是名厨的后代,了不起,难怪见识不凡。”
姜山谦然一笑:“在扬州这个地方,外人怎么敢妄称名厨。”
“好了好了,你们别客套来客套去的了。”徐丽婕可不管什么御厨不御厨的,迫不及待地追问着,“这‘烟花三月’到底是一道什么样的菜啊?”
姜山无奈地把手一摊:“这恐怕只有‘一刀鲜’的传人才会知道了。”
“那这‘一刀鲜’的传人现在又在哪儿呢?”徐丽婕看起来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姜山不说话,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徐叔。
徐叔沉默片刻,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然后他开口说道:“‘一刀鲜’的传人,我是见过的。不过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了,我当时是食为天酒楼的一个小伙计,他则世代相袭,担任着酒楼的主厨。那副牌匾,两百年来也一直挂在酒店的大堂里。后来到了文革,那帮革命小将们叫嚣着要批斗‘一刀鲜’,砸烂牌匾。突然有一天,‘一刀鲜’不辞而别,从此销声匿迹。而他走之前,还想了个法子,保住了这个牌匾。”
徐丽婕眨了眨她的大眼睛:“是什么方法?”
“他用毛主席的画像粘在牌匾上,把牌匾包了个严严实实。当时有谁敢动毛主席?明知道那牌匾就在里面,可小将们也只能瞪着眼在一旁生闷气。”
“这方法真妙!”徐丽婕拍着手喝彩,“亏他想得出来。”
一向精灵古怪的沈飞也露出了叹服的笑容。
“那他自己呢?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吗?”姜山对“一刀鲜”的下落似乎更为关心。
“只是偶尔会有关于他的一些传说。”徐叔一边说,一边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