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洪又发力握了一下,然后甩开手。“那也是咱自家的特务,好特务。没组织的日子,我过过,难受得很。当年徐海东、程子华带着队伍在秦岭活动,我就起来闹农会了。刚闹起来,他们就去了陕北,那几年我就和真土匪差不多。被迫游走秦岭之中,串连穷苦朋友,把基本保留下了。你恐怕也是没组织,就和真特务差不多?”
“就是,比真特务还真。”武伯英点头承认,“要不然活不到今天。”
孙洪感慨道:“但是,组织没有忘了咱,这就是咱的定心丸。党在陕北站稳后,就又主动联系我,前年我去学的游击战术,又被派回来组织游击队开展游击活动。咱中央领导就是好,就是厉害,打搅时间不长,能把人心照亮一辈子。听说延安现在好得很,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你去过没?”
武伯英微笑摇头:“没去过,梦过。”
孙洪也笑着把铜板递给他,埋怨道:“要不是这个铜片片,我就冤杀了自己人,从这上面看你的地位不低。这事要是传到中央,我孙洪错杀了同志,估计要受大处分。还好,巧劲儿。”
武伯英接过铜板装回原地,沈兰用过的,还真有起死回生的幸运。“要不是你们发现,我就算被扔下悬崖,也不会表露这个秘密。”
孙洪佩服他的坚强:“你不在西安,跑到商县来干什么?”
“这次来商县,要抓一个人,很重要,和宣侠父同志失踪有关。宣侠父知道吗,宣传的宣?”
孙洪抠着下巴上的胡子茬,想了一下:“没有,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八路军总参议,前不久在西安失踪了,估计已经被反动派密裁了。刚好国民党派我调查,中央也让我查,我借锅下米,一把火烧两家饭。”
“来商县抓谁?”
“侯文选,商县出去的个能人,现在西安警局当副大队长。有情报说,他逃回了商县老家,虎回深山,非常难弄。我亲自来,就是想拽住虎尾巴,刚到还没来得及找汪增治,就被你弄上了山。”
孙洪怪笑着看他,拍了一下桌子道:“这事简单,我还当是啥难事。你没必要找汪增治,这有啥难的,我给你就办了。你说的侯文选,我当然知道,他从西安一回来,就有眼线报给我。我还以为他,回来联合保警队,要对我进行围剿。我的人,暗中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后来发现他只是回老家避暑,才稍微放下心来。他找汪增治,找保安师的,光是打麻将,没有对我们不利的动作,但我也没放松。前天不知啥原因,他住进了东岳庙,再也没见出来,如今应该还在那里。你需要,咱的人下山,就把他弄了。”
武伯英又喜又忧:“你们去抓,不合适。”
孙洪知道他的担忧:“你放心,我安排,咱的人换上保警队衣服。这两年我串山,突袭过附近七八个县的保警队,缴获的制服,可以伪装二三十人。”
武伯英考虑了一下,确实对汪增治摸不准脾气,虽然有师应山的面子,但侯文选也有面子,万一不同意,岂不坏事。他斟酌再三,孙洪的提议是个好办法,终于高兴起来。“这个方案可行,但是必须等到今晚下手,才把稳。”
“半夜整。”孙洪觉得有理,“跟你来的小伙子,看着不是个闷人,你身份暴露了,干脆把他再押到崖畔,扔下去才保险。”
武伯英连忙瞪眼阻止:“不行,不行,尽管不是自己人,也是个进步青年,跟我多年了,不能这样。”
山寨的午饭带着压惊的意味,多做菜多备酒,行动要到晚上才施行,解除误会后一醉方休。肉食都是野味,野鸡肉,野猪肉,鹿肉,熊肉,獾肉,有种特殊的奇香,腥味重鲜味也重,正好下酒。菜蔬都是山珍,干竹笋,山韭菜,木耳,蘑菇,野葱,有种特殊的美味,正好佐饭。因为武伯英的谎言,罗子春被游击队员称为罗同志,他也知道这个变化的原因,很不适应老处长的新身份,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游击队员们都以为他被吓怕了,更加起劲地劝酒,弥补自己的无礼,过分诚恳热情。罗子春越喝越沉闷,心事重重,酒足饭饱之后,躺在木床上低声叹气。武伯英看在眼里装在心里,酒睡之后已经傍晚,晚饭尚早他就给孙洪耳语了几句,叫罗子春出去单独谈话。
罗子春一直等着武伯英说话,自己才好说话。谁料他一言不发,只在前面走,自己只好跟着。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二人沿着上午走过的路,慢慢朝东山上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被当做刑场的悬崖边。武伯英站在灌木豁口前朝东远眺,众山一览无遗,每个山尖残留着夕阳的余晖。天色尚且微亮,明月却已升起,挂在远处山峦之上,如同银盘。
武伯英突然转过身来,背后一步就是百丈深渊。“要不是因为我是共产党,咱俩上午是不是就已经下去了,死了?”
罗子春看着他,回忆中下意识点点头。
“那好,我是共产党这个事,只是改变了摔死这个事实。那么现在,你推我下去,等于没有改变。然后你沿着这条山路朝东走,他们撵不上,见宽路就拐,朝着有灯火的方向走。我的手表上有指南针,要不了几个小时,你就能回商县。”武伯英说着,褪下腕表递给他。
罗子春表情非常复杂,看着他的眼睛半天没有反应。心中本来就非常矛盾,被他弄得更加矛盾,真不知该如何才好。眼中一红一蓝两种火焰,噗哗哗闪动着,烧得人实在难耐。武伯英偏要火上浇油:“回到西安城,你如实汇报,就说到商县后发现我是共产党,把我推下了山。你肯定能得一笔奖金,你再把孙洪的秘密司令部也说了,估计得的奖金更多。你不喜欢共产党,做这些事都在情理之中,我能理解。然后你退出特务行,想方设法退出,和小玲把婚一结,过你们的小日子。我的存单在哪里,你也清楚,我没有子嗣,那院房子也是你的。你有了这些,可以做个买卖,还算的上是大买卖,发财养家,体面光堂。”
听言罗子春眼中有了恨意,身子却一点没有动弹,到底恨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武伯英又刺激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不要怕,没人找后账。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一死也就不知了。你不要怕,就算我变鬼也不缠你,我是自愿的。你不要怕,无毒不丈夫,我们俩到此,也就该有这个了断。是男人就做个决定,咋着我都不怪你。”
武伯英说完闭上了眼睛,头仰起来一动不动,静等他的处置。罗子春眼中的恨意更浓,恶狠狠看着他。罗子春呆了片刻,突然一声大叫,扑了上来,双手猛伸向武伯英,不是推,而是抱,把他揽了过来,离开了险境,一起跌倒在草地上。“啊——!”
随着这声大叫,罗子春终于燃尽了心中矛盾,随即转化为哭声。他死死抱着武伯英,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哽咽,生怕什么把他从身边带走一样,由于激动由于用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武伯英也紧抱着他,眼中全是泪水,不时拍拍他的后背,自己两年才走完的心路,逼迫他在几分钟内走完,也真是难为了这个青年。这是做戏也是真诚,这是冒险也是化险,都有那么一点,却都不完全,只能说在某一刻有某一点,捉摸不定而且闪烁。两个人终于坐了起来,罗子春有些不好意思,莞尔一笑,武伯英知道,他心中的那个弯已经拐了过来。一时无话,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去看月亮。不管沧海桑田,不管世代更替,它总是高高在上,清净明亮。
武伯英主动开口:“实际我并未加入共产党,也不是他们系统的一分子,更没有秉承他们的主张。只是日本人侵略,国共二次合作,才动摇了一点。今年春上,共产党的人联系我,用民族大义说服我,我才勉强答应,不损害国家利益的情况下,可以给他们做一点事。”
罗子春很信任他,但也有些疑问:“真的你在当处长时,没有给他们做过事?”
“真的,要不然,他们怎么会用毒药对付我。因为抗日,我看国共这次合作,是再也不能拆散了。日本人不管多难打,总要被打败,三年五年,十几二十年,这是肯定的。所以到那时,国共之间就只是党派政见的差别,现在给他们做点事,也未尝不可。你是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倒想问问你,将来国共合作,将走向何处?”
罗子春没想这么长远宽阔,或许不愿意说。“不知道。”
“我想将来,必定是美国两党政治那种局面,通过大选,轮流执政。共和党做几年总统,民主党做几年总统,不能说谁完全代表国家和民众的利益,他们都能代表。你是年轻人,嘴里总挂着,自由,民主,富强。美国现在是世界上最民主富强的国家,中国将来一定也是那样的格局。故而现在究竟属于哪个派别,还有那么重要吗?只要是抗日的,就是爱国的,就是代表了中国民众的利益。”
罗子春默默点头,觉得有道理。
武伯英趁热打铁,看着他的眼睛:“你比我好,有家人,有小玲。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剩了独独一个。我不要求你帮我什么,只是希望,把我这个秘密,不要朝外说。给我留一条路,也许这条路,是我唯一的路了。就这一点要求,你能不能答应?”
武伯英说着想起那些不好的遭遇,眼睛略微有些湿润,等着罗子春的回答。罗子春听言有些动情,看着老领导好大哥这样难过,眼睛也有些潮湿。“我答应你。”
东岳庙在二龙山双塔之间,离城有段距离,夜里非常清静。明万历年间建塔之后,接连几任知州都是山东人,在双塔之间官道旁建了东岳庙,方便祭拜乡神东岳帝君。接力扩建使得东岳庙成了商州最大的寺庙,香火旺盛,僧侣众多。时至今日殿宇虽已年久失修,却保持着规模,还有几十名僧人常驻。孙洪挑选十几个人换上保警制服,趁夜色离开林场,不能举火把照亮,沿着山谷不好行进,因为路熟倒也不慢。用塔影指引,夜里十一点多,从南山下到了东岳庙。东岳庙静卧在夜色中,偌大院子除了佛堂长明青灯外,再没有一丝光亮。孙洪抻平制服上去打门,稍后有人接腔,问是谁答是保警队。
山门打开出来个年轻和尚,看看队伍刚要再问话,被孙洪一胳膊扒拉开,边往里走边吼:“保警队查人!”
和尚苦笑跟着:“都是出家人,没有可疑的。”
“我看你就不是好人,剃了头就是出家人?是不是因为犯了国法,才剃度的?”孙洪不可一世的样子,越发像保警队头目。
和尚见不是善茬,赶紧闭嘴,站在原地,不敢跟了。
两个游击队员守住山门,其他人边往里走边分散把住紧要地方。其中几个快步朝大雄宝殿后面跑,按商量好的方案分工,控制整个寺庙。孙洪和武、罗二人进了大殿,两座灯塔上摆了七八层油灯,照得殿内通明。神殿两教合一,东岳大帝塑像居中,一边是释迦牟尼,一边是太上老君,还有十几尊小神佛,可以满足任何祈求。不协调的是两座灯塔之间,摆着一张桌子四张杌子,有一副正打着的麻将牌,不见打牌人。武伯英过去绕桌转了一圈,看了看麻将牌面,心中有了底,冷笑了声。东边那抹麻将牌按顺序摆得整整齐齐,从左手起条、饼、万没有风牌,最右边是两对等碰。每张牌都朝上摆着,就连七饼这样的牌,都是三上四下摆着,这是侯文选打麻将的毛病。
寺庙住持由年轻和尚陪着,急急走进大雄宝殿,认准了孙洪一直说好话。武伯英看看他,把手枪重重朝桌上一拍:“打麻将的人呢?”
住持长老吓了一跳,看看手枪一个哆嗦,再看看麻将桌不敢抵赖,只好闭口不言。孙洪教训道:“你别说是和尚打牌,这一点就该拉去游街。不好好念经修行,看谁还给你施舍。”
长老觉得长相文静的这个人反而更难惹,表情凶恶的孙洪反倒好说话,连忙焦急分辩。“没有,没有,我们咋能干这事哩。长官还要慈悲为怀,不看僧面,看佛面。只不过借着灯亮,有施主在这里打牌,并未玷污一片净土。”
武伯英打断问:“侯文选人呢?”
长老赶忙双手合十,身子又哆嗦起来,看看武伯英,再看看神像脚下的佛桌。武伯英明白他不敢说,冲着罗子春摆摆头。罗子春过去供桌前,顺手抄起拂尘,在桌布帘上抽打,把绣的各式图案打得胡乱翻腾。“出来,出来,不出来拿枪打了!”
这一招很有效,话音落后,供桌下就传出了轻声商量和指责,接着一个跟一个出来了四个和尚,最后一个俨然是剃了光头的侯文选。四个人出来看见枪口,连忙跪倒在地,低头举手做投降状。武伯英指指侯文选对孙洪说:“就是他。”
孙洪大声招呼,门外几个手下匆匆跑进来。侯文选见大势已去,怨毒地盯着武伯英:“我知道你,叼住我就不放。”
武伯英没理茬儿,命令把他们绑起来。长老连忙求情说另外三人真是自己弟子,因为施主强要打牌,没办法只好陪着。他是谢师长安排来的客人,小庙惹不起只好顺着,为保全禅林也顾不得佛前清净了。
罗子春上去,一个个扳着那三个脑袋看了看,戒疤都是真的,顺手在侯文选的光头上敲了下。“还把头剃了!”
“凉快。”侯文选被绑了起来,根本反抗不得。
罗子春故意仔细端详:“这不是侯副大队长嘛,才几天不见,跑这么远来出家了,有啥回活不开的?”
侯文选气得牙痒痒:“手枪要在身上,早就和你们弄了!”
武伯英不想太过分,语气稍微松缓:“我知道你为啥跑,你也知道我为啥追,咱们都是明白人,你好好配合,我一定不冤枉你。”
侯文选当然清楚,还不放弃最后希望,看着孙洪道:“我和你们汪队长,是结拜金兰,你们不要听他的。我是被陷害的,他们把我拿去,把我就害惨了。你不信问你们汪队长,把他俩抓起来,才合适。”
孙洪上来曲起手指,也狠劲敲了一下光头:“你住嘴,悄悄的。你说的是商县,我是蓝田县。光认武专员,谁认得你是谁。”
侯文选希望破灭,垂头丧气非常配合,任由塞了嘴巴,被押出东岳庙,一直到了太平大车店。两个保警把侯文选投入一间空房,又捆了腿脚,扔在墙根胡乱躺着,他眼睛睁得很大,没一点办法。武伯英在院子里大声送别,保警们还作势收拾东西,要离开临时驻地。孙洪更是大声吆喝,声称跨区县办事,被汪增治知道了不好,不顾挽留执意带人连夜返回蓝田。话语传入侯文选耳中,竭力思考,也记不起蓝田保警队有这一号人物,觉得倒霉,没再细数。
武伯英演双簧送走了蓝田保警,到关押侯文选的房间,蹲在他头前说:“今晚上,你好好想想。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见汪增治。我不冤枉人,你也甭不配合。咱俩打交道不深,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来撵你实际是救你,要不信尽管反抗一下试试。”
侯文选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使劲点头,后脑勺把墙根磕得“咚、咚”响。
二十四
武伯英睁眼看看英纳格手表,已经接近七点半,日历孔显示九月二日的计数,洋表洋历头。吃罢早饭,武伯英和罗子春押着侯文选出了大车店,朝商县保警大队部走去。早饭时侯文选答应不逃、不嚷、不胡蹩,武才松绑让他自己吃饭。他很会见机行事,又在老家地盘,估摸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更听说要押到县保警队,越发自信不会有事。他乖乖在前面带路,武伯英跟在左侧抬着手枪,拿外衣裳搭在胳膊上遮住,罗子春也用褡裢盖住手枪。三人招摇过市,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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