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又传出了一阵急如炒豆的枪声,和着大呼和哀叫。武伯英和师应山紧贴门墙,一前一后闪了进去,一具尸首四仰八叉躺在门内,脸被子弹掀去了半个。旁边靠墙坐着一个中统人员,捂着肚子轻声呻吟,血从指缝渗了出来。刘天章持着柯尔特手枪,趴在院中一棵老柿子树边,指挥四五个手下,猛攻东边厦房,密集地朝唯一的南窗射击。正房已被中统行动队占领,蹲着三个举枪人,等候命令。
院内气氛非常紧张,刘天章看了看二人,没打招呼,大声指挥手下用火力将木格子窗户封死,虚张声势叫道:“停止射击,去找三个手榴弹捆成一捆,把拉线缠在一起,给我拿过来!”
手下们得令停射,枪声暂歇,又对峙了几分钟,突然屋里声嘶力竭喊叫。“不打了,不打了,别打了!人都死了,就剩我了!我投降,我投降!”
刘天章听言,低身从柿子树小跑到南窗边,侧首对窗棂喊叫,把满是窟窿的糊窗白纸震得共鸣。“洪老五!缴枪不杀!把枪扔出来!从窗子扔出来!”
少时上窗被窗杆撩起,手枪被扔了出来砸在房台上,是两把过时的转轮手枪。刘天章略微偏头,看清撑窗杆伸出的位置,判断洪老五的位置和自己相同,只是隔着砖墙。他对枪械熟知,听音辨枪,继续厉声喝道:“还有一把!你的枪!扔出来!”
上窗再度被手掌撑起,撑窗杆被另作他用,挑了一只大毛瑟手枪出来。刘天章猛地旋身正对窗户,同时手枪伸进窗缝,只见黑暗中有双眼睛,近在咫尺。开窗人就是洪老五,他一手小心翼翼抬窗子,一手小心翼翼挑手枪,没想到会被枪口正对面门,没来得及反应。刘天章没细看,抠动了扳机,这场枪战第一颗子弹射了出去,用在了贼首身上。洪老五来不及惨叫,脑袋就被开花,柯尔特的威力尽显,距离太近,轰然一声居然把他打了起来,撞到厦房东墙上。
刘天章伸手撩起上窗,朝里边观察了一下,大声招呼:“都进来!”
一切又归于平静,包围小院的中统特务和侦缉警察,一起打扫战场,清理尸首抬伤员。四个匪徒包括洪富娃全被击毙,两个中统行动队员受了伤,重伤的被子弹贯穿肚子倒也无碍性命,轻伤的肩膀被流弹擦掉一块皮肉。
刘天章退出枪膛里的子弹,抽出弹匣重新压回,对杀人毫不为意:“打死也好,交给你们,拖拖拉拉才审问,我倒不好给下头交代,也不好给林家交代。”
武伯英关上手枪保险:“唯一的活口,也没有了。”
刘天章听言一笑,武伯英和师应山都未笑,带着不满看烂腿老五的尸体被从厦房里抬出来,越发笑不出来。一个中统手下从厦房里出来,急急附在上司耳边,情绪尚未稳定,想说悄悄话却很大声。刘天章连忙把头趔了一下,躲避音量。
“里头一个,还有气呢!”
刘天章条件反射,拔枪在手举着转身,连忙进了厦房,武伯英和师应山紧紧跟随,也想第一时间看个究竟。一个最后跟随洪老五的亡命徒,被人拽着一只胳膊,闭着眼睛哼哼,颈肩处流着污血。墙上喷溅了很多血渍,满屋子都是血腥味,刘天章示意手下放下。他右手举枪过去,左手扳着脖子,查看了一下伤口,然后使劲摇晃了两下。“醒过!别装死!再不睁眼我补枪了!”
那人重伤之下又受刺激,微微张开眼皮,眼神虚弱地看着刘天章。
刘天章厉声喝问:“洪老五,杀了一个姓林的,中统的,尸首在哪!”
那人无力张嘴说话,微微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那你们躲谁?你们藏啥?”刘天章因气生狠,左手提起领口,右手把枪口伸进枪伤窟窿,顶死之后旋了两下。
那人轻叫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眼神中满是恐惧。“我真……不知道,光听说,把,把……姓林的,撂……到井咧。”
他说完又昏死了过去,被刘天章狠狠扔下,重重摔在地上。这句话三人都听到了,各自思索,分辨真假,想象情景。
一个手下忙过来请示刘天章:“送医院不?”
“送啥医院,这号狗东西不配送医院。”刘天章把枪递给他,“包一下,押回去关起来,找见林组长尸首再说,要不然就让他烂死,臭死!”
手下忙接过手枪擦干净,交还给刘天章。那人听见这几句狠话,微睁眼睛看了一下,赶紧又闭上。别人都没注意,只有武伯英看到,他还真有几分装死。今天他终于看到了另一面,独撑西安中统的刘主任,果然非同一般。
刘天章安排中午设宴,庆祝手刃仇敌,盛情邀请武、师二人,终于给两家都解了恨雪了耻。武伯英不领情再三推辞,确实对他很不满意,活口变死,又不便当面指出。如果话说到茬口,一来一往翻出来,对谁今后都不好。师应山原本就没有太大关联,但是武伯英不应邀,自己也不便留下来。他就把侯文选等人留下,参加中统的饭局,总算有个折中的收场,跟着武伯英走了。
车子开出不远,师应山在副驾上摇头苦笑:“死狗,还真就死了。”
武伯英一手操控方向盘,一手抹了额头的汗珠,雨后初晴湿热,体内血气更热。“这根线彻底断了,花提得再好,架不住一剪子。你看刘天章,报了仇多高兴,我高兴不起来。我总觉得王立,虽然是洪老五捅死的,但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这个仇到哪里去报,宣侠父失踪之谜,又到哪里去解?”
师应山侧眼看看,觉得他既聪明又敏感,想得真多。“我也想不出来,但是提醒你,还是那个死狗的说法。死狗和尸体,埋的同一个地方,上下隔了一层土。”
武伯英被提醒,还有些参不透玄机,侧头看他一眼:“走,咱俩找个地方吃饭,好好说道说道,你是老手。”
师应山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回陕北会馆吃饭,然后好好睡一觉。”
武伯英又看了他一眼。
师应山长叹一声,语气疲惫:“武专员,和你共事几天,算看明白了。我明白的你都明白,我不明白的你也明白。你说我是老手,实际真正的老手是你,我也没帮上你啥忙。杭局长吩咐我帮你抓洪老五,他死了,我也就帮完了。以后有机会,再共个事最好,没机会也都好自为之。我这几天缺觉,你停车让我下去,坐个洋车回家,好好睡一觉。”
武伯英听出了话外之音,心头一酸,踩死了刹车。师应山被剧烈摇动了一下,赶紧用手撑住车前板。定睛看他正盯着自己,就也平静地看着他,足足互看了好几分钟。
武伯英叹了口气:“你下吧。”
“你是好人,特情系统,能有你这样的人,实在是幸事。”师应山点头,难看地笑了下,开门下车,没有迟滞。
武伯英挂挡开车,缓缓朝前驶动,似乎有些不舍。师应山站在路边,目送巴克汽车渐远,才张手叫了一辆洋车过来。两个惺惺相惜的人就此分手,武伯英最明白,不是谁都愿意趟这浑水。至于他说那话,不明白的也明白,大了说宣案的纠结反倒因为洪老五之死,剁开了一个死结,理顺了一缕乱麻,真相就在下面。小了说中统林组长尸体被洪富娃扔在了井里,那么宣侠父如果已死尸体不好出城,天气炎热容易发臭也就会被扔在井里。基本可以确定是枯井,如果水井有人取水难免暴露。师应山话只说了三分,他却想到了十分,不免出神。开车最忌讳心有旁骛,一次差点碰了对面来车,两次差点撞了电杆,几次差点剐了路边行人。好在他驾车技术不错,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
武伯英回到黄楼时,已快到午饭时点,徐亦觉忙完上午的事已经回来了。武伯英进了科长办公室,坐下来问:“中午没饭局吧,一起吃个饭?”
徐亦觉饶有兴致看着他,请吃饭可是头一遭:“去哪里?”
“你定个地方,我请客。”
“因为啥呀?”
“不为啥,请你吃个饭。”
“是不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冤枉了我,觉得过意不去?如今刘天章打死洪老五,你肯定不是我收拾了宣侠父,心中惭愧?”
“徐亦觉,我算是看清你和刘天章了,都是人。你们还就真不如我们,见成绩就狗抢屎,见责任就狗咬狗。妈的什么狗屁军统中统,真还不如军特处和党调处。”
徐亦觉挨了骂,更加肯定嫌疑彻底洗清,讪笑说:“老武,兄弟真佩服你,昨天你说洪老五必定露面,今天就真露面了。虽然一露面,就被打死了,毕竟还是露面了。”
“我看你确实不如刘天章,姓林的失踪,他天天想着报仇。而宣侠父一失踪,你赶紧让丁一去商州做戏,你对手下还真不如他,一看就是你的馊主意。”
“咳!不是没公开嘛,还说这些干啥。丁一愿意嘛,我们四科内部的事,你就甭管了。你上任,四科还没请客。要不这样,中午算四科欢迎你,我来请客。”
武伯英缓和下来:“不要人多,就是你我,说说话。”
徐亦觉有些兴奋:“好,就你我。”
“你想个好地方,我先去蒋主任办公室一趟,汇报个事情。”
“甭着急,先吃饭,你和刘天章是一事吧?甭去了,他比你早一步,已经去了。你俩撞上,多不方便。饭后午休完了,你再找主任,让他恶人先告状去。”
徐亦觉找的吃饭地方,果然是个好地方,北院门的回民馆子。这里离繁华的新城不远,却够僻静,夏天炎热,很少有食客来吃燥热上火的牛羊肉,无有包间,找个角落,也是谈话的好去处。几个凉菜,两碗水盆羊肉,要了半斤烧酒,武伯英推说有痛风不喝,徐亦觉干脆就对着悬胆瓷瓶独吹。
几口酒下肚,徐亦觉的话多了,声音却未放高,满脸神秘兮兮。“刘天章杀洪老五,为啥?我不说你也知道。”
武伯英翘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刘天章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徐亦觉猜不出来话意,用最客观的话评价,也最无错漏。“还成,各方面都还可以,这不是假话。都知道我俩有矛盾,那也是两统的矛盾,个人之间确实没恩怨。全国都这样,不过我俩在一个城圈圈里,看着好像是我俩的矛盾。外界看他风头猛些,我落了下风头,都不知我最不爱出风头。中统在全国都落了下风头,我让让他,又有何妨。”
“既然爱出风头,密裁宣侠父,莫不是个大风头?”武伯英眨眨眼,因为后遗症眨得不灵便,意思却表达够了。
徐亦觉窃喜,装愣想了片刻:“老武,你真把调查目标改成他了?”
武伯英轻点了下头没有明答,吃东西等他下文。
“你开始把主使定成蒋主任,我就觉得你错了,又不好明说。我不知道你把怀疑目标定过我没有,要是有,你更错了。不是说你没想到,只是说你可能忘了,密裁宣侠父,有很大的成分,嫁祸戴老板。这就算不排第一,也排第二,我能吗?我是戴老板的兵将,就算蒋主任是幕后主使,我是前台角色,只要有这一出,我敢吗?”
武伯英嚼东西不语,等着他的后话。
“有人能,有人敢。”徐亦觉没说名字,语意直指刘天章,“他能,他老板敢,出了风头,得了实惠,害了对手。老武,不是我多嘴,你知道戴老板来西安,林伯渠躲回延安,为啥宣侠父本来要走,却又留下了?那是因为他要救两个人,两个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重要人物,这两个人就是被刘天章抓了。宣侠父前面在西安,动用各种关系,干过不少这样事。弄得捞人这事,在共产党内部只有他能干,可这次人还没捞出来,自己先失踪了。”
徐亦觉没把抓人留人的话说透,却将刘天章害透了,杀人不见血,只凭两片唇。武伯英停下吃喝,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既有一切了解的意思,也有如是我闻的意思,还有更多意思。“怪不得葛寿芝叫我查,原来是贼喊捉贼,有这可能。”
蒋鼎文午休起来梳洗完毕,一只眼睛略微肿胀,还没完全醒来,让武、徐坐下之后,傲慢问:“有什么事?”
徐亦觉答:“武专员有事给你汇报。”
蒋鼎文更傲慢:“那你来做什么?”
徐亦觉一笑:“听听。”
蒋鼎文吐了口粗气,转头看着武伯英:“你说。”
武伯英简要汇报了洪富娃之死前后的事情,蒋鼎文保持傲慢打断了他:“你说的,刘天章饭前来都说过了。不就是杀了个地痞洪老五嘛,至于扩大吗?有什么和他不一样的,说说。”
武伯英又把听来的想到的,开门见山说了,静观他的反应。蒋鼎文没有特殊反应,轻描淡写说话,却似惊雷一般。“要不要我下令,把刘天章暂时挂起,停职接受调查?”
武伯英没料到这个态度,突然闪念,今天傲慢和以前的生气与和蔼都不相同,似乎早知道刘天章必被摆上砧板。这是大吏特有的傲慢,却因害怕麻烦缠身不敢展现。如今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解脱纠缠后又露出了本来面目。
“停职倒不用,还只是怀疑。”
“如果坐实了,他不光是嫁祸戴笠,也是在嫁祸我蒋鼎文,我也不饶他。目前武汉战事吃紧,前哨战已经打完,日军沿长江两岸逼近三镇。我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调查宣案的事,你不必向我事事汇报。无论是谁,只要在我管辖治下,如果觉得有抓起来的必要,就抓起来审。”
武伯英看看徐亦觉:“在下只是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好处理。”
“你不用忌讳,尽管放手去查。”蒋鼎文端起还有些烫的茶水,把杯子紧握在掌心,也看看徐亦觉,“手心手背都是肉,却有所不同。”
蒋鼎文还怕听不懂,把手略微抬起,给二人看杯子。武、徐都是聪明人,一眼就明白了,手心肉知凉热,手背肉难控制。徐亦觉自认为就是手心,笑得异常开心,另两人看着他,一起轻笑。
徐亦觉毕竟是手心肉,蒋鼎文毫不避讳说起了私事。“我看宝珍,是真心喜欢你,不要辜负于她。她年龄也大了,能喜欢你,很不容易。对她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找男人,不能有闪失。我真心希望你们能成,她是长房长女,小一辈的榜样。我们诸暨蒋家,到我这一代算是光宗耀祖了,弟兄们在各个领域都有建树。富不过三代,下一代我不奢求还能繁花似锦,但希望不要败得太快。这就要出几个能干的后辈,可我看侄子们,坐享多于开创。我自己的子女,又管教太严,文静懦弱有余。所以我寄希望于宝珍,也寄希望于她的夫君,能够提携照顾弟弟妹妹。”
蒋鼎文的意思很多,武伯英全都明白,包含着美色、财富、地位的许诺,相当诱人。但有个感觉更加强烈,刘天章被公推来认赃自首,多少有些生硬。他憋在心中反复揣摩,若论宣侠父失踪案背后主使,似乎是一个集团,若论宣侠父失踪案秘密操作,似乎是一个集体。团队有多庞大,利害有多复杂,秘密有多隐蔽,都是不可想象的。感觉自己虽是一条鲨鱼,却碰见了鲸鱼群,病虎对抗群狼,先咬头狼还是狼崽都拿捏不准。
蒋鼎文能安慰人,也很能吓唬人:“不,你不用想,也不用忐忑。实话说,不是因为宝珍喜欢你,我才欣赏你。而是我欣赏你,所以才允许宝珍喜欢你。要不然,不会是目前这个样子。”
下到二楼办公区,徐亦觉把武伯英留在楼道里,为难道:“老武,你真是个审讯专家,那个腌臜办法很管用。今早丁一过来,说郝连秀后半夜熬不住,喊叫放他。招认了是共产党四中支部书记,新从汉中过来任职。”
武伯英心中一紧,郝连秀成了叛徒,但授意抓捕的是自己,教授攻破的也是自己,实际正是自己陷他于不义。“那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