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在即,忽然,却有一骑飞来,望之,竟是长沙郡王李飏奔至台前。“臣请从军报国,为太后与陛下分忧!”十九岁的儿郎仍有青涩,但到底脱了幼嫩,再不是懵懂稚子。
风卷浓云,连日不断的滂沱大雨模糊了视线,墨鸾看着他,情不自禁向他伸手。“阿宝上前来。”她将那一腔热血的少年郎扶起,一字字落在呼喝风声里,“这一去,就只有家国,没有个人,更没有皇家贵胄、世子郡王,你可知道?”
“臣知道。”少年应得铿锵有力,身姿坚定如磐,“臣愿为兵为卒,任从元帅驱遣,但求绥我边疆,不惧生死。”
“好。”墨鸾亲执起他的手,将他引致殷孝马前,“元帅收下这小儿郎么?”
少年热血,锐气诚不可挡。
殷孝低头看一眼李飏,喝声:“上马,走了。”
李飏欣喜而笑,翻身蹦上马去,竟连镫也不踩,足下似生了弹簧一般。“姨姨,等阿宝做出一番事业来给你瞧。”他勒缰回望,马蹄踏雨,溅起水花一片。
她站在雨里遥遥远送良久,待人手中的伞挡不住暴雨,晕开了颠倒斜红,凤冠上垂下的金粟在额前来回摇摆,披风浸的透湿,皇帝遣人劝她回去,莫要着风伤了身体,她反身步上高台,看见随立一旁的吴王李宏。
阿宝一定是先求过了父亲,被驳斥了,所以才会在这时候忽然跑来当众要求从军,以此逼迫父亲就范。“长沙郡王胸怀大志,有勇有谋,不愧为大仁皇帝的长孙,吴王殿下的嫡子。”墨鸾怅然而笑。
“太后谬赞。”吴王李宏躬身低下头去,“太后就要前往澶州。此去路途凶险,请殿下千万珍重。”
墨鸾闻声又向他看去。风雨中天光昏昧,竟看不清神色。她浅浅地勾起唇角,却舒展了娥眉:“国难当头,辅佐陛下坐镇神都,是最沉的一副重担,也请大王千万珍重。”
好一句“千万珍重”,蕴含几多意味。
但几乎就在太后銮驾离京同时,太极宫甘露殿上却有哭声响起,竟似比不停歇的风雨更叫人揪心胆寒。
大殿重帘之后,小皇帝李承仿佛一只惊慌失措的幼鸟,瘫在书案,反复自语:“朕不信……朕绝不信……”
那内侍监韩全匍在御书案一角泣诉:“老奴所言句句是真,先帝崩逝乃是太后姊弟所为!陛下如若不信,可往皇陵,请开先帝圣寝一验。”
“放肆!”但听的此言,李承便似被火烧了一般。“你放肆!先帝的安宁,岂可随意打搅!”他连连地指着韩全怒斥,稚嫩嗓音中却已有了颤抖。
韩全声泪俱下,抬头时,前额已是血淋淋一片,双眼却显出精光来:“老奴一生侍奉先帝,本该追随先帝而去,之所以苟全性命,隐忍至今,只为先帝雪此奇冤,奈何不得良机,不敢妄动,而今太后与凤阳王离京在外,正是天叫陛下报大仇、正国统!”
“不……不不……”李承惊得跳了起来,连连摇头,不敢应承,“太后是朕的母亲……”
“端敬敏皇后才是笔下的母亲!”韩全辩道。
“可太后教养朕五年……”李承仍旧摇头。
“她占据陛下朝堂,将陛下当作傀儡!”韩全急斥。
“可……可……你不要乱说!”李承辩无可辩,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陛下!如此大事,老奴怎敢乱说!”韩全膝行上前,牵住小皇帝衣摆哀泣道,“陛下难道就不曾听说过些传言?端敬敏皇后究竟缘何早薨?太后与凤阳王勾连,立下一个‘华夏王’,分明其心可诛!父仇母恨,国耻家辱,陛下又还犹豫什么呢?难道还要等着她对陛下下了毒手才悔之晚矣不成?”
“我……”李承到底还是个未及束发的孩子,哪受得如此紧逼,终于哭出声来,一面抹着泪,一面不停地嚷:“我要见三叔……你去请三叔来做主……”
眼见小皇帝无法决断,韩全只得急急命人密请吴王李宏。却不料,李宏到来,听得此事,竟勃然大怒。
“狗阉奴!边疆不宁,洪涝滔天,你在挑唆陛下做些什么!”他愤而一脚将韩全踹在地上,负手叱道,“国难当前,任何旁的事情都留待日后再说。”
“大王也是李姓子孙,是先帝手足,难道真就忍心不顾么?”韩全爬起身来,伏在李宏足下,“只要陛下与大王下定决心,早做准备,便能在他二人返回神都时将之一举擒杀,还政于陛下,替先帝雪恨!值此良机,又能耽误多少大事?若不把握,只怕日后再想举事就难了!”
一番说辞,叫李宏心下一阵动摇。
这确实是个绝佳的机会,但也绝非易事。若是走漏了消息,怕是要反受其害。万万……不可草率。
“你……肯定先帝崩逝与太后有关?”李宏细问时已不由自主压低了嗓音。
韩全叩拜道:“老奴有曾跟随太后身旁的一名宫娥为认证!正是太后用钝器重伤先帝,才令先帝不医而崩。当年先帝与老奴前往温泉行宫,去时还好生生的,谁想到——”
“行了,将这宫娥带来。”李宏截口将之打断,不愿再多听。他眸色渐渐沉敛,又令:“这一件事,做得决断之前,不许再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就算杜御史与蔺国老也不行!”他这一句话似在喝令韩全,目光所炬却是李承,声色严厉,把个年幼的小皇帝唬得呆在当场,一声也不敢吭。
八三章——浓云蔽
自乾陵青龙门入,步上六百阶高台,宽阔平坦的司马道两旁,镇陵神兽威武赫赫。见高碑往南,见高碑往南,及内南门,有圣睿皇帝述圣记碑,再住里,经过怀王泰与端敬敏皇后的陪祔陵寝,便是圣睿皇帝主陵。
吴王李宏携了小皇帝李承,领右仆射、英国公蔺谦及御史大夫杜衡,到得乾陵,诸般大礼行罢,便喝令乾陵守卫开启地宫。
一时之间,仿佛哪里都阴沉着,连皇陵所在的山中也是暴雨不断,掣天电火仿佛要将穹窿撕裂一般,映起眼眸中不灭的火花。
“先等一等,”眼看卫军们就要动手,右什射蔺谦终于忍不住出声喝止。他向小皇帝重重躬身一礼,问:“陛下与吴王殿下将臣等单独召来究竟所为何事?如今事因不明,就要请开先帝陵寝,惊扰先帝长眠,恕老臣实难赞同。”
满脸愁容的李承支支吾半晌,说不出原委,只得将求援目光又投向吴王李宏。
“事已至此,就直说也无妨。”李宏拧眉沉道,“如今,有人告称:先帝崩逝另有内情。故此,陛下决定要请开乾陵,再验先帝遗骸。我以为应当如此。难道蔺国公与杜御史还有高见么?”
他话音未落,猛然,天空中又是一道电光划过,照得人面色惨白如纸。
蔺谦闻之震惊,疾声追问:“何人告称?”
“先帝近前侍人,内侍监韩全。”
“有何凭证?”
“有当年跟随太后身边侍奉的宫娥一名为人证。”
“他……他们所告何人?”
“太后白氏,与其义弟,勇义候姬显。”
蔺谦不由后退半步,立时只觉后心生寒。“既然如此,请陛下准老臣回避。”他躬身又向小皇帝施一礼。太后与勇义候,一个是他的义女,一个是他的义子,若真是要秉公彻查,他就不该在这里。
但不待小皇帝应话,李宏已先开口:“蔺公不必回避。陛下相信蔺公的风骨气节,必能公正明断,不会包庇徇私。”
蔺谦苦笑:“所以,即便老臣说:此事不易现在着手,而是应当待边疆战局安定、黄河洪涝平息之后,再做计较。陛下与吴王殿下也不会采纳。”他坦然正视李宏双目,天光明暗之间已然银灰夹杂的须发,愈显苍白。他忽然将视线投向身旁的杜衡,“那么,依杜御史之见呢?”
御史大夫杜衡皱眉沉吟片刻,“查罢。”他末了深吸一口气,“若是没事,自然是最好。若是有事,不可错失良机。”
闻声,蔺谦眸光一瞬震颤,终于淹没在无奈苦涩之中。
此乃天劫。
六月潮汛,神都蔺公府里的莲花开得正盛,雨打荷花本该是风雅,但暴雨之下,怎样看都是摧残。
蔺姜抱着阿恕,靠在廊下,看那一天一地风雨,不禁拧眉叹息出声。
“阿舅在担心阿娘么?”幼小的孩子仰面看他,伸手抓住他颌下冠缨。
“没事,你阿娘很快就平安回来了。”惊觉自己竟在孩子面前长吁短叹出声来,蔺姜忙抓住那一双幼圆小手,放柔了嗓音哄慰。
“啊呀,到底哪边才是你的儿呀,我这都哄不过来了……”
身后传来女子略带嗔怪的软语,蔺姜寻声回望,见一身回鹘装束的英吉沙抱着正哭闹不停的一双幼小儿女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一筹莫展的乳娘、侍婢。
眼见妻哄不住那对小娃儿,蔺姜挂着笑,伸手将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抱回怀里哄逗。
英吉沙这一对龙风胎继承了回鹘母亲的血纯,生得十分美丽,皮肤细嫩雪白不说,儿予高鼻深眸,分明还是个小不点,却已见了帅气,而那小女儿的一双大眼晴竟是天青色的,犹如剔透玉石。
阿恕颇为喜欢这个漂亮的小表妹,饶有兴致地趴在蔺姜膝上瞧着,“等我将来若是能娶阿妹为妻,我就要用最上乘的青玉打一尊屏障来迎她,这样才配得起阿妹的眼睛。”他说得稚气,一面伸手去捏小妹妹的脸。
本还在放声大哭的小姑娘忽然就不哭了,大眼睛好奇地跟着小哥哥的手转来转去,不一会儿竟“咯咯”得笑了起来。
英吉沙在一旁瞧得乐出了声。“华夏王殿下,你虽然是天朝的王侯,但你舅娘我是回鹘家的女子。你要娶我的女儿,就要按我们回鹘家的规矩,必须猎下珍禽奇兽上好的皮毛来送给她,讨她的喜欢。请问你打算拿什么来送给她?”她倚着廊柱,如是问那也还奶气未脱的小郎君,直笑得合不拢嘴。
“银狼的颈绒,白雕的翎翼,能给阿妹做一顶全天下最好看的帽子。”阿恕天真地眨了眨眼,笺嘻嘻道,“她要是还不喜欢,我就削一段我自己的头发给她。”
闻言,英吉沙忍不住乐得大笑。一旁乳娘和婢女也掩面笑着,纷纷夸赞小郎君又有大志又有体贴。
蔺姜听这几个女人跟个孩子越说越来真了,忙将她几个喝住。他把一双儿女交回乳娘手中,又把阿恕也交代侍婢们看护,起身将妻拉到一旁。“你可别乱说呀。”他低声与英吉沙如是道。
“小孩子说个玩话怕什么。”英吉沙无辜笑道,“再说,这孩子聪明伶俐,模样又好,我也很喜欢。我看你带着他不撒手的,难道你不喜欢?”
“喜欢归喜欢,两回事儿。”蔺姜无奈一叹。他毒欢阿恕是不假,可若要他将来把女儿嫁了去,他就不愿意。阿恕这孩子机灵聪慧,生得龙睛凤颈,有道是伏羲之相,必极显贵,又有阿鸾和白弈一路扶持着,将来还不知是个要做什么事的。他自幼在这神都皇城,这地方的事儿看了太多,可不想把女儿送进个火坑里去。“总之你就别说了,多少年以后的事儿呢,急什么。”思及这些,他心中免不了有些烦闷,又追了这么一句。
“好好好,你们汉家儿这些个心思都密得跟针一样,一时晴一时阴的,我呀,下辈子也弄不明白,我不说就是了。”英吉沙一笑,懒怠多与他计较,就要回去抱孩子。
“等等,我还有事问你。”蔺姜见她要走,忙又拉她一耙,低声问:“方才让去给阿爷送袍子和斗篷的仆人可回来了么?”
“回来了。”英吉沙闻声点头。
“怎么说?”蔺姜追问。
“和往常一样呀,把东西递在府外就回来了。朝里都有侍人通传,家里人哪里进得去。”英吉沙如是应道。
“就没打听出别的?”蔺姜又问。
英吉沙摇头。她眼见夫君神色愈发沉了,忍不住担忧,“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要不,我再让人去去?”
蔺姜闷着没有应声,只是双眉愈发深锁。
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妥,但他就是莫名觉得有些古怪。方才朝中差侍人来府上告知,父亲这几日都要在朝中驻留,处理边疆塘报及澶州汛报。值此情势紧迫之时,留朝理事也不是不可能,但父亲毕竟年事已高,既然还有吴王与杜御史在,做什么非要父亲也留下不可?大可以让父亲回来,若有急事,再来通报就是。何况,若真是父亲决定留在朝中理事,该会差人回来取些东西才是,但方才那人报侍人却什么也没提起,只说父亲不回来了。
所依他叫英吉沙遣家人去给父亲送袍子和斗篷,想借机打探打探实情。但却无功而返了。
难道……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他皱眉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玩闹的阿恕,沉思一噼,向英吉沙道:“一会儿宫里若是来人接阿恕回去,你就推掉。就说太后临行时吩咐,让华夏王在公府上多住一阵子……”
“还有呢?”英吉沙问。
蔺姜又思一刻,“让人去请傅将军过府上来。”他下意识抬头向那一片浓云密布不见明光的天幕看去,忍不住叹了—声,“莫不是要变天了罢……”
“要变天了好呀,”英吉沙闻声一笑,“风歇了,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她说着颇安抚地将手搭在蔺姜臂上。
也不知她宄竟无心或有意,蔺姜听着由不得也怅然而笑,反握住她手一把,便催她离去。
不一时,公府上人请了傅朝云过来,蔺姜将之让入内阁,两人相谈了一阵,愈发觉得蹊跷。
连日来,京都卫军都十分紧张。然而,毕竟是非常时期,又是胡虏,又是河灾,人人自危,卫军戒严也是情理之中,好像寻不出什么毛病来。
又听说,吴王今日与陛下去查看了神都临近的洛水河堤,但没多久车队便回来了,似乎也并无不妥。
他二人正相对疑惑,万万不曾料到,忽然裴府上却遣来婢女。
“官里传出的消息,说陛下这会儿还未回去。夫人让奴婢务必告知郡王,恐怕会有不妥。”
一听这话,两人俱是心中大紧。
车队早回了人却未回,这分明是金蝉脱壳的障眼法。但若是好端端没事,使出个障眼法来又是为得哪般?
这一场风雨飘摇,竟似有浓云遮蔽,愈发难以看清了。
蔺姜与傅朝云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不由自主,便将目光投向了阁中案上搁置的宝剑。'/size'
八四——雷霆变
墨鸾与白弈刚到澶州剌史府时,便听说又有堤下发现涵洞。新河道冲出的河堤极松浅,河水汹涌奔腾,随时有可能再被冲决。
裴远已亲自领着州府押衙、府兵和民征劳役加固堤防去了。
本已是炎夏,风雨却透着彻骨凄塞,连日奔波,墨鸾的心肺症又开始发作,时时地胸痛,咳嗽不停。白弈叫侍人拿了绒披风来给她披上,她也嫌麻烦给脱掉了,只靠着钟御医的药丸压制咳嗽。
一路上看见太多逃大水的灾民,拖家带口,家境好些的能有车马,却又有太多东西想要带走,拖累得步履艰难;更多的是一些小户人家,人已走不动了,却还舍不得扔下怀里抱着的一只鸡。
大水瞬间吞没了一切,从幸福美满到一无所有,从生到死,都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不知该向哪儿走去,不知自己的明日在何处,只是为了活下去一味地奔逃。那才是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这种景象太熟悉,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便也仿佛洪流溃堤一般汹涌着漫上心头,激得她想要落泪。她吃不进东西,想叫随从把些吃的拿去给饥饿潦倒的灾民,但却被白弈制止了。
“施舍些许食物钱财救不了所有人,眼前这种混乱局面,你这里放下一块肉,闻着味儿扑上来的人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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