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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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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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在朝云皱起的眉心游走。“阿夕的死,只是个意外,但你却险些杀了阿赫。”他缓缓说出这句话来,似是十分艰难。

傅昶嗤笑。

沉寂,许久沉寂。朝云终于长叹。“也许你说得都对。但阿夕不在了,我已失去了一个亲人,难道还要再失去更多么?”他缓缓爬起来,望着傅昶那双眼,十万分地恳切,“阿舅,今日之事,我半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我也不想追究你做了什么、在做什么,但你收手罢。你这么做,阿娘也不会开心。” 

他话音未落,颈项却陡然一紧,那铁锁勒得他喘不上气来。傅昶就手又将他拽到近前。“不如咱们来赌一局,看究竟谁是对的。”

朝云略微呆怔,猛见傅昶手上寒光一闪,心上大紧,本能便要挣起,但依旧是迟招一步。他只觉锁骨一阵剧痛,咬牙强忍才没惨呼出声来,却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傅昶掌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双黑铁钩,连在那锁链另一端,向下一剜,便分别从朝云一双锁骨下穿了过去,再向上一勾,铁链蟒绞一般将朝云双臂绑了。朝云被推得一踉跄,摔在地上,眼前黑一阵花一阵,额角掌心全是冷汗,身上却半点气力也没有。

舅舅竟锁他的琵琶骨……?

他匍在地上,努力张了张嘴,想要问个为什么,然而疼痛扰袭了他,仿佛一柄直插脊髓的剑,令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忽然,院中响起人声来。

“大将军,这间侧院就只住了个疯傻老道,您就别去了,免得冒犯了尊驾!”

“闪开!走脱了要犯,只怕你担不起这担子!”

头一个说话的该是王府上的管事,后一个火急火燎的,却是艮丁了。莫非阿赫来寻他?

朝云才浅尝运动气血,登时已痛得瘫在地上,连动一动手指也困难。他一时盼着白弈能寻过来,一时却又盼他不要寻来,咬牙苦撑着还想翻身爬起, 不料后劲一凉,整个人便软绵绵地跌了下去,再没了响动。

堂内阴冷,浸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气息。那是血腥气,散发出丝丝鲜润酸甜,勾引着不安躁动的杀戮之兽。

白弈由不得皱眉,令左右将窗推开。屋子这才亮了起来。他略一低头,凌厉眼神扫到,却是墙角横躺的一把小刺。他将之拾了,细看片刻,转手交给艮丁。已作卫军装扮的艮丁眸色如火,将那小刺紧攥掌中,喉结滚动,张嘴已要喊,但被他冷冽神色止住了。他看似随意地拍了一把艮丁肩膀,下一刻,伸手摸了一把案上烛台。烛台上的蜡烛虽未点燃,却分明还是热的。他眼神愈发尖锐起来,眸光一转,已盯住榻前壶门旁的一块方毡毯。毡毯是深褐色的,满是金羊绒勾出的沧海太阿图。

“这毡毯倒是好工艺。”白弈唇角微扬,俯身就要去掀那毯子。

“大将军,”那吴王府管事慌忙上前,将他拦住,陪笑道;“这偏堂久不住人了,又阴又潮,到处都是尘土,可别脏了您的手。”

白弈打量那管事一眼,微微一笑,也不与之强争,直起身来,边转身欲走,边问:“这侧院中住的道长呢?”

“大概是又犯疯,不知哪儿耍去了。这疯冠子,平日好时就在那间正堂念道,坏了就爱乱跑,早晚还得要人看着。他不在才好呢。”那管事笑应。

“你家大王可真是个善心人。”白弈不紧不慢开口接了这么一句,话音未落,人却忽然回身,伸手就去抓那毡毯!

管事万不曾料到他杀这么个回马枪,唬得登时面色惨白。

然而,便只差那毫厘。眼看白弈手已触到毡毯,外间却忽然响起三声杜鹃啼鸣,一长二短,甚是哀唳。

白弈眸色陡沉,隐隐竟散出寒烈杀气来。他只静了一瞬,便已返身快步向外走去。“万不得已叨扰了贵府,白某来日定亲自向大王谢罪,今日公务在身恕不能多耽。”直至出了吴王府大门,他才向那管事拱手一躬。“那侧院中的好毡毯——”他盯着管事眼睛,浅浅一笑,“公主想要一块上好的来铺地已很久了,不知哪家的手艺如此精湛,还请总管替白某多留心些罢。”

他翻身上马,驱策好一阵子,也没有放缓的意思。一对卫军跟在马后,奔跑时发出铠甲撞击声响,锵锵得,整齐而威武。

“公子。”艮丁催马追上前来,耐不住低唤一声。

白弈也不应他,兀自策马前行。

“公子!”艮丁又追上前来唤了一声,“难道就……不管了?”

不管了?一问三字,呛得白弈几欲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他怎能不管?若换作艮丁、艮癸他们另几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都可以忍心,哪怕罔顾二十年生死情义。偏偏那是朝云。他不能不管。那是朝云,不仅仅是他的属下、他的朋友,更是此世间除了父亲与母亲之外,唯一与他血脉与浓的人。那是他的兄长,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傅朝云。

可他现在还能怎么管?

过往残景碎片一般在脑海划过,刺得他双眼涨痛。他咬牙深吸了两口气,沉声对艮丁道:“你们盯死了,任何异情立刻回报,不要妄动。”

“公子,那你——”艮丁一瞬犹豫。

白弈扬手一响鞭,不及答话已纵缰而去。他不能留下,唯独他此刻不能留下。他必须尽快赶去谒见吴王李宏,请谢持械私闯王府之罪——赶在那些闻风而动的狗咬人之前。

微风一转,掀动珠帘纱幔轻摇。庆慈殿偏殿中,那孤立的女官下意识抱臂。已是春日,和风转暖,她却莫名瑟缩,手足冰冷。殿外传来步履声与呼喝,她慌忙福身问安,低着头,不敢抬起。

太后额前绘着明黄飞纹,便像一双金虬,映着飞入鬓角的青黛眉,锋利毕露。她缓缓从步辇下来,缓缓地走,缓缓在凤榻安坐,缓缓打量依旧屈膝殿下的女官,缓缓地,什么都是缓缓地,似一束细小又炽烈的火,烧得人煎熬难奈。

那女官静默颔首,眸中颜色却是不停变换,只觉沉寂难捱。

忽然,她却听见太后发话:“还记得上元灯会上舞伎们的昆仑奴面具么?芸娘,你觉得那一张最好看?”那声音忽然响起,犹如戚寂旷野中陡然昂起的呼声,惊得她由不得一颤。她听见了,滴血的声音。

“可是这一张呵?芸娘。”太后的声音听来闲懒,却透着股寒气。她斜倚着,拈一张青面,尾指高高翘起,指甲上和金的丹蔻,娆而不妖。

傅芸娘心头一震,那张面具已由太后掌中向她飞来,她吓得呼出声来,本能扑身一抱,将之落在怀中,人却扑到地上。

双膝与手臂阵阵麻痛。她抱着那青面,一时无言以对。这张青黑色的面具,是她无法解释的存在。太后早已谋算在先,甫一上阵,便夺去了她唯一的借口。她有些失神地爬起,跪在殿上,只将那青面抱得更紧。

太后以指尖轻描着翠描金绣的小屏山水,问:“芸娘,令尊可还安健?”

傅芸娘不明其意,只得轻声应道:“早在奴婢年幼时,家父便已过世了。”

太后叹道:“女人一世中会有三个重要的男人——父亲、夫君、儿子。令尊既已谢世,你便拿后两样与我起个誓罢。你当立誓,从前不曾欺瞒我,将来也不会欺瞒我,如有违悖——”她忽然顿下来,只把狭长凤眼冷盯着殿下那女人。

芸娘抱着面具的手已显出青白之色,她想抑止自己的颤抖,无奈怎样也止不住。纵然阅过波澜尝尽冷暖,这刻薄而又恶毒的玩笑依旧令她溃不成军,不待上阵,便已惨败。她安静地闭起双眼,任如何咬牙强忍,依旧有泪珠瞬颊滚落。

忽然,她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

光从缓缓推开的殿门外耀入,纯白中夺目闪烁的金碧,令人弗敢直视。

“那面具是我送给傅尚宫的。”

那少女的袖摆裙边绣着大朵青莲,纯白宫绦,翠羽丝绒,她便如濯清涟而出,一双墨色眼眸,既深且浅,灼灼辉辉。

墨鸾。  

太后眸色沉淀下来,盯着那自上殿中的少女,半晌,斥道:“都打盹儿犯困去了?贵主过来,怎么也不见通传?”

殿外当值两名内侍、两名侍婢慌得忙匍下地去。

“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墨鸾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扶起了傅芸娘,又道:“这面具,是旧年我一时贪玩,托慕卿阿哥帮我弄来的。后来又厌了,正巧傅尚宫觉得有趣,我就拿去做了人情。”一声“幕卿阿哥”当真是唤在了太后心坎上。

太后瞳光慢敛,唇角微一挑。“那么这个呢?”她又笑拈起一样物什来,似随意扔给墨鸾,“这也是你的么?”

墨鸾接过一瞧,见是一只绣工精巧的小锦囊,打开来,内里又是一枚绣符,小小符身上竟细细密密绣出了一幅母子图,针工精良令人瞠目惊叹,符下串着两枚花钱,上刻了“福、德、安、泰”四字,那符背上,却绣着两个名字:朝云、夕风。

只一看见那锦囊,芸娘身子便一震。“太后……”她匍身喃喃。

墨鸾忙截口道:“这锦囊——”

“闭嘴!不要仗着有人疼你就自以为是!”太后怒喝声断,挥手拍得榻侧小屏摇晃。

那目光冷得彻骨,剑戮一般。

墨鸾一句话堵在颈嗓,呆怔了好一会儿。她十指微握袖中,终于禁不住显出轻颤,却仍咬着唇。“我并没有仗着什么。”她低声道,“为何一定要伤害?以牙还牙、冤冤相报……可我只想记着谁的好,遇之以礼,待之以德,就这么难么?”

太后久久地望着她。那少女眼中闪动的波光依旧澄清,隐着倔强地疼痛。太后站起身来,缓步走至墨鸾面前:“大愿地藏王菩萨具七义,能生、能摄、能载、能藏、能持、能依、坚牢不动。尤以其第七义,喻菩提妙心,坚如金刚。有此七义,则得无量妙法,救脱众生,咸登觉岸。你可能坚持么?”她就立在墨鸾面前,那双凤眸犹如漆黑渊潭,深深凝在墨鸾眼底,竟似要剖进心里去。

墨鸾只觉寒气扑面,险些要将她压倒下去。她强自支撑着,张口欲言,却偏偏发不出半点声音。

殿中骤然成寂。

忽然,殿外有人声响起:“禀奏太后,宅家有要政请凤驾暂移长生殿。”

“长生殿?”太后闻之有问:“什么要政挪到长生殿上讲去了?”

“这……”殿外宫人踟蹰,喏喏应道:“小人不知其详。依稀宅家有些不适,卧在榻上……吴王、魏王二位殿下,左右武卫大将军,都在谒,似乎……似乎——”

“行了。备舆去罢。”太后眸光一烁,喝止那宫人,不允之再多言。她复又看墨鸾一眼,缓声似沉沉长叹。“不是什么人都可坚持的。即便是地藏菩萨,也救不了所有人。没人救得了。”她叹,伸手抚着墨鸾脸颊,“阿鸾,你需要知道,救赎其实是三途河畔一朵大红莲,无论花事如何灿烂,总是用鲜血灌溉出来的,只是你看不看得见罢了。”她笑着离开了,吩咐宫人、司戈、持戟严守殿前,任何人不得私意出入。

殿中空余下墨鸾与芸娘二人。墨鸾眼看着朱门掩合,终于双腿虚软,跪倒下去。她下意识握住傅芸娘的手,偏偏两双手俱是冰冷,无力亦相倚。

直至此时此刻,立在长生殿前,看着父皇倚榻神伤的模样,李裕依然觉得恍惚。他甚至开始怀疑,为何他便来到了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优似梦魇。

连日来,父皇一直龙体不适,御医署诊来诊去也说是偶感风寒,只不见好。他又忧又疑,只苦于禁足王府,半步也出去不得。

然而,偏偏在这关口,却有旧时部属潜入来找他,说:吴王府上养的那些冠子有不妥,疑似有人暗设巫蛊邪术。

初闻时,李裕自然是不信的。可报信人又言之凿凿,根本不由人质疑。那是他旧日的党僚,胡公的旧部,没道理胡诌这些来蒙他。

不料紧接着,却又有消息传来,言:布在宫内之人亲眼瞧见世子飏与文安县主摆弄一个巫蛊偶人。隔不几日,再闻讯:白弈领了一路右武卫,强搜吴王府。

如此一来,再由不得李裕不惊。纵然他并不相信三哥会做下这等事,但若内中真有蹊跷,又怎能让白弈先窥去?

可当他真在旧部安排之下来到吴王府,面对侧院偏堂中大剌剌摆在那儿偶人,他忽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他该先去找三哥?还是先去找父皇?或者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溜回自家府上蒙头大睡? 

但那已经由不得他去选择了。

紧随身后而来的宋启玉压得他无话可说,只能与之一同入宫面谒父皇。否则他根本无法解释,本该禁足思过的他,为何会身在吴王府中。他隐隐觉得血冷。冥冥中似有千丝万缕,牵引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招招步步皆在谋算中。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出来。但他同样自知,他办不到的。

“启奏陛下,臣刚得知一件奇事,只是,不知当不当讲。”忽然,宋启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李裕一颤,这才发现自己失神已久了,忙敛回眸光,见是左武卫卫卒呈上了奏本。

皇帝已是极度憔悴模样,随意摆了摆手,也不知圣意究竟是“但说无妨”还是“再勿多言”。

但无论如何,宋启玉都已说了下去:“臣下斗胆,令左武卫将士勘察了吴王殿下府邸。不料,意外抓获了一个人。吴王府上下都不认识。”说话时,他正拿眼打量白弈。但白弈只静静立在一旁,眸光所聚却是殿中九龙香笼,全似连听也未听见他说话一般。宋启玉由不得暗自冷哼:“如今人已拿在阶下了,只需传讯便可分晓一二。或许,有人会认识也未可知。”

待到那人被押上殿来。

白弈这才将目光从镂花鎏金的九龙香笼上撤回,投给了那被掼在地上的人。他的眼神顿时沉了下来。

朝云。他看见朝云被铁锁捆绑,乌黑的铁钩獠牙一般从颈项两侧锁骨下穿了过去,几乎就要将纤细的骨头扯断一般,血污便凝在衣襟胸口,暗红刺目,令人不忍再看。

皇帝惊骇地猛坐起身来,扶着枕前屏风才勉强稳住。“宋卿这是做什么?即便是嫌犯,也没有如此刑讯的道理!”他撑着头,痛苦地皱眉喝斥。

“陛下有所不知,此人武艺甚高,若不如此处置,恐怕危害了至尊。”宋启玉笑应。他又扭头看向白弈,笑容愈发扬得高了:“不知白大将军可认得此人?”他一面说,一面从卫军呈上的物什中取出一块绢帕来,“这东西是从此人身上搜出的。白兄要不要瞧瞧,这上头是否令尊亲笔?”

只见那一方绢帕色泽已暗淡了,边角处亦不光润,显是已有些年头的旧物。其上题古风一首,下款处书:濯涟亭下偶得,赠吾卿芸娘,健德亲字。

健德,乃是大司马白尚青年时的旧字。

似乎谁也不曾料到,宋启玉竟会突然拿出这样一块绢帕来。一时,长生殿上戚静得连吐息声也清晰可闻。

白弈终于缓缓抬眼,看向了立于身侧的宋启玉。那样的眸光,好似冰中火,燃烧得毫无声息。

章三四 修罗场

金屏车障疾驰,日光打在屏面上,映着飞天丹凰雕花,灼目得令人焦躁。婉仪盘膝坐在车内,双手相扣,被自己的指甲掐得青白。

她本想去寻皇祖母,却在半路上改道去了东宫。

她总是不知白弈究竟在做些什么的。若非母后命人传来口讯,她只怕还被蒙在公主府,昏昏噩噩做那张好看的金匾,全然不知她的夫君已陷入怎样的困局。

妖邪作乱,巫蛊为祟。这罪名若真扣下来,够诛十族。前朝史册上血淋淋的字迹仿佛未干,在她眼前浮现出狰狞的形状。她初时方寸大乱,直觉便想去寻皇祖母竭力呈情,然而,却在一瞬间终于惊醒,顿时浑身僵冷。

三哥也好,四哥也罢,甚至与白氏貌合神离明争暗斗的宋氏,无论是谁,若是他们设下此局,断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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