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难怪。难怪阿婆纵然什么都知道,却还能那般平静地赐她一把刀,叫她乖乖地,做个殉葬品。阿婆大概,从未期待她的降临,甚至,更希望她从不曾存在过罢……既然如此,不如让她自生自灭好了,又何必千方百计让钟御医救她回来,莫非,便只是为了在她刚触及一丝幻想中的温暖时,忽然再刺她一刀么?何其残忍。
她浑身冰冷,凄惨和着泪一起洒落。
但她却听见父亲的笑声。
父亲竟扬眉笑了。“近二十载,世事变迁,人人皆非,想不到太后却还留在原地。”他的眸光陡然精盛起来,似有火光激烈腾起,“不错,当年我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事实证明,那只是我幼稚的不可一世。我并不回避我的失败与无能,没能照顾好阿宓让她吃了太多的苦我更是难迟其咎百身何赎,但你却……你没有资格自说自话地否定我们的爱情。”他缓步走上前去,轻抚那刻下亡妻名姓的玉碑。
那一刻,墨鸾分明看见了,父亲眼中透出的暖意。天地俱寒又如何?至此一株火种,永世不灭。瞬间,竟有错觉,依旧是当年那睥睨天下笑谈风云的血性男儿,无关银丝风霜。
太后墨黑的狐裘随着她剧烈地颤抖簌簌作响,她面色青铁,嘶声喊叫:“爱情。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情。难道这世上除了爱情便再没有旁的重要了么?亲人呢?责任呢?她可曾替她的兄长想过?可曾替她的家族想过?蔺谦哪里配不上她?这样千挑万选的驸马她不爱,偏要跟个贱民暗生情孽,她便不怕为天下人耻笑么?”
“您莫再说了罢。”姬雍淡淡叹息,“阿宓已不在了,您又何必,再挖出旧伤来让他难堪。”
周遭骤然寂静,衬出树影下簌簌轻颤,尤其惊心。
墨鸾寻声望去,看见那立在树下的男人模糊的身影,他将自己整个笼在阴影中,唯有目光清澈,点点滴滴,落在那玉碑深刻的名姓上。
那便是……
她忽然害怕起来。不知为何,那诡秘情势令她几欲窒息,转身想逃。
然而,她却撞上一堵脆弱的墙。
她看见了蔺姜。
他呆愣愣地站在她身后,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眼中空荡荡的,全是碎片。
她不可抑制地惊呼,他却像个木雕童子,毫无生息。
“挚奴,去,拜见你母亲,再来,认过你阿妹。”太后终于回复往昔沉静,冷冷开口。
墨鸾在心底哀叫一声。
蔺姜微微哆嗦了一下,却将目光尽数给了那立在树影下的人。“阿爷……阿爷!”他什么也没问,只唤了两声,急促而恳切。
但却一片沉寂。没有人应他。
他眸色一虚,收回来,缓缓地,看向了墨鸾。他的唇抖了两抖,废足了气力,才低低地唤道:“阿鸾……”他忽然似想抱住她。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墨鸾躲开了他。
蔺姜肩头一震,僵了下来。他眼光闪烁不定,逐渐凝聚,化作了嘲弄。
那颜色刺的墨鸾揪心疼痛。“哥……”她轻颤着向他伸出手去,试图安抚。
他却猛挥手打开她。一刹那的冰冷,哂笑竟似怨恨。他转身跑得飞快,宛若茫茫雪野中逃泣的孤兽。
“哥!”不能自抑,墨鸾哭喊出声来,下意识想追去,却无力跌跪在地。
一地残红,漫天都是坍塌的悲鸣。
那之后,她再不能见父亲。她不知太后将父亲弄去了哪里。她只感到苍白的无助,两手空空。
蔺姜执意往西北凉州从军戍边。太后与蔺谦,都没有拦他。右禁军将军之职顺理成章落在白弈的堂弟白崇俭身上。
临行时,他终于来与墨鸾告别。
他取出那只碧玉簪,断碎玉簪早已用雕镂金箔镶好,别有精致。“阿娘留下的,你好好戴着。”他将簪子插在她髻上,万般惆怅,“你再喊我一声哥罢。”
“哥……”墨鸾低下头去,不愿临别还要给他看见泪颜。
“让善博带你离开这儿罢。将你的心里话都告诉他,我不信他忍心不顾。”蔺姜叹息,“我真弄不懂你们。”
墨鸾闻之不禁哑然苦笑。便是她自己也不能懂得,这究竟,都是为得什么?
正值三九,神都连降三日夜大雪,钦天监奏为瑞雪之吉。但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每一人都心知肚明。天寒地冻,中南湿冷愈加难耐,赈灾的冬粮却依然征不动,地方上纷纷有奏报来,灾民闹事,民变不断。国难天灾,又有何吉可言。
齐王李元愔当日于那胡姬酒肆惊吓中应承借粮,回了齐王府便翻脸不认,称病闭门,高挂谢客。李裕恨得牙痒,也是无计可施。
李裕变卖了魏王府上的骏马、金器,王妃胡海澜将娘家陪嫁的一支金翠屏也捐了出来,向神都富商寻价,明言所得钱财用以换购赈灾粮,不愿借粮者可与魏王府“卖粮赈灾”,如此高调散尽家资救民于水火的义举,一时广传为佳话,人人都称道魏王殿下宅心仁厚。
然而,当真敢与魏王“卖粮”者,却没有一个。纵李裕坐守金山,其实连一粒谷子也买不到手。
而朝中却渐渐有了非议之声,责李裕无能失职,奏请皇帝换将再征粮,保举吴王者不止一二。
毫无疑问,此时的齐王李元愔,已不是不愿借粮,而只是单纯的,不愿借给李裕。背后诸多种种,又怎为外人道。
皇帝犹豫再三,终于将李宏召至两仪殿问话。
未料李宏抵死拒绝,口称无德无能不能担承如此重责。
但太后直接降下懿旨,魏王裕督办征粮辛劳,责成吴王宏从旁协助,喧宾夺主之意,已不言而喻。
李裕本已着急上火,再惊闻此讯,认定了李宏从中作梗,盛怒之下冲上武德殿,撩下玉带问李宏讨粮。
“三哥若是要这功业、美名,说便是了,做弟弟的有什么不能让?不必仗着皇祖母耍这等心机!再这么耽搁下去,枉死的可都是无辜黎民!”
面对手足责难,李宏苦笑:“旁人也就罢了,莫非四郎你也要疑我?我六岁丧母,贵妃主养我,自幼与你在昭阳殿一处长大,三哥难道会害你么。”
李裕闻之,只是不信。
李宏看着弟弟,长叹低语道:“四郎,咱们该齐心才是。你我相争,到叫什么人得了好处去?”
“唷,敢情是东边儿唱得好戏了?”李裕戏谑嘲讽。
“四郎!”李宏情急,恨道,“你怎么就不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我李氏自高祖、太宗打得天下至今,只要咱们兄弟同心协力,那根基岂是几个竖子所能撼动的?可若是咱们自己先杀伐起来,这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么?”
“亲者?仇者?”李裕冷哼,一瞬,他眸中窜出阴郁烈火来,冰冷而尖锐。“我说个有趣儿的不知三哥可要听?”他睨着李宏,扬眉,笑道,“阿棠嫁我这么些年了,缘何迟迟无子?”
“四郎!”李宏眉心一拧,要喝止他。
但李裕却似从不曾听见,兀自笑道:“你可知道阿棠有几次险些就没了?”他分明是在笑着,却笑得何其冷冽。那笑容,竟若毒剑。
只一瞬,李宏眼底淀出玄色来。他盯着李裕静看半晌,压沉了嗓音:“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一句“资格”令李裕怔了一瞬,旋即笑意愈冷。“不是你,就是李晗!否则我还可能碍着谁的道?我还有什么亲者?”
“李裕!”李宏大怒,扬起一巴掌就要打,却终还是悬在了半路,狠狠垂了下去。
殿中,顿时成僵。
忽然,一名侍人慌忙奔上殿前报导:“二位殿下,宫外有人来信儿,说……说魏王妃打了窦大将军,夺了兵符,从右武卫军营领了兵打上齐王府抢粮去了……”
李裕当即一惊,再顾不得旁的,急急便要走。
“四郎不能去!”李宏一把将之拽住,急道:“你还看不明白?弟妹一个妇道人家,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做下这等事?分明是有人刻意挑拨,叫咱们自家人互相争斗!你还要自送上门去?”
“我不去,阿棠怎么办?”李裕扭头盯着李宏,末了却终于显出疲惫来,“三哥,你从小就比我聪明,每次我闯祸,你都能替我圆。连母妃都向着你。我也认了。但是现在……现在我不想想那么多。我累。”言罢,他狠狠拽开李宏,大步而去。
李宏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只得令人即刻去请窦宽,但那宫人得令不到一柱香功夫便折了回来,说宫外来讯,窦大将军受辱震怒,已领着人与魏王妃对上了。
闻此讯,李宏一颗心已沉至渊低,再不能静坐旁观,径直前往庆慈殿请见太后。
他跪在庆慈殿上,问:“孙儿不明白,为何皇祖母任凭势态发展至今日这境地。还请皇祖母明示。”
太后凤目微阖,伸手拢着炉火,浅笑:“你懂的。你说来给阿婆听才是。”
李宏皱眉,兀自垂首不语。
等了许久听不见语声,太后这才睁开眼,看了看李宏,又道:“说罢。”
李宏无奈,低声道:“皇祖母可是要说——物极必反。”
太后唇角溢出笑意来。“阿玝,皇祖母还有四个字要教给你。”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李宏,静了片刻,才缓缓道:“弃车保帅。”她站起身来,步下玉阶,径至李宏跟前,一手抚在李宏肩头,唤道:“来啊,右武卫军哗变,大将军窦宽谋逆犯上,我要去两仪殿,面圣。”
话音未落,李宏下意识闭了眼,只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咔”得一声裂响……
腊月里寒风呼啸,诺大一个帝都,里坊街道上竟没半个人敢出来,只听得寒鸦声断。
齐王屯所前已是兵戈相见之势。魏王妃胡海澜劲装骑服跨一匹高头白马,英姿飒爽宛若天将神女。“当日六叔公说这屯所中连一粒存粮也没有了,倘若还能搜得出,搜出多少捐多少。眼下这么多白花花的粮食就搁在眼前,不是我要为难他老人家,实在是关于民生。”她看一眼诸将士,傲然高声道:“众位弟兄也都有父母妻子在家,将心比心,谁若还要说这粮今日不该拿的,即刻出列回你们窦大将军那边去,但若留下的,咱们谁也不为难谁,取了赈粮便走。”
将心比心,不过四字,却重有千斤,一时,这边鸦雀无声,窦宽那边却起了窃窃非议。
窦宽还正在气头上,眼见麾下将士动摇,愈发怒不可遏。起先,胡海澜到了右武卫军大帐,他还正出奇她来做什么,万万想不到这女子竟是来夺兵抢粮的!想他堂堂大将军,竟被个妇人抽了鞭子夺了兵符带走了半营人马,如此奇耻大辱,他怎能咽得下?若是再让胡海澜将粮抢了去,怕是全天下都要讥笑他,更要讥笑李宏。
“王妃要粮,那是魏王府与齐王府上的事,我只管我右武卫军中事宜。冲营辕、夺将符、欺主帅,若以军法论处,王妃可知是怎么个死法?”窦宽沉着脸,手按腰间佩剑,怒气毕现。
“原来大将军恼得是这个。”胡海澜一笑:“待办妥了赈粮,我自然来向大将军负荆请罪。我这一条命也不急着要,贻误赈灾,可是要黎民苍生的命么?”说到末一句,她忽然凌厉起来。
到底是将门虎女。窦宽被她呛得一窒,却也忍不住赞叹这女子好胆魄好气势。 但他已决意,今日必不能叫胡海澜得手。他正要发话,不料,却有人抢先一步高叫道:“魏王妃扰乱军法、侮辱大将军,分明是不将咱们右武卫军瞧在眼里!天家自恃至此,咱们却还替他们买命做什么!”
话音犹未落,那边却又有人叫道:“大将军早不跟咱们一条心了!齐王、吴王勾结,诚心拖压灾粮,不顾百姓死活!”
两相对峙,何其微妙,些许的煽风点火,便也是一触即发。
窦宽登时震惊,心下警钟大作,环顾之下,一色盔甲兵卒如潮,竟找不出方才喊话之人究竟是谁。“都别胡来!”他大喝一声,企图就此镇住局势。
然而,几乎与他呼喝同时,一道黑影,却从他身后飞出,疾箭流矢,正中胡海澜马前铃。那高头大马惊声仰嘶,当即跳蹿,马蹄一扬,便蹬在侧旁一名卫军身上。那卫军毫无防备,被惊马踢倒在地,惨叫,吐出血来。
马惊,人亦惊。亏得胡海澜自幼骑射,缰马娴熟,才没被掀下马来。但一众卫军却是大乱。混乱中,忽有人高叫:“窦宽!你暗箭谋刺王妃,竟是要造反么?!”
大喝之下,惊者惊,怒者怒,两相交触,一下便扑涌而上,火花迸射,乱兵之势已不可阻。
李裕出了武德殿,直奔玄武门外,不料还未出门便被截下来。
“右武卫军哗变,太后懿旨,宫禁各门戒严,大王不如改道昭阳殿?”韦如海将他让到一旁,和声劝道。
李裕道:“如海,我现在立刻就要出去,皇祖母怪罪下来,我担着——”
“大王怕是担不起罢。”韦如海半寸不让。
李裕察觉韦如海那只扣住他的手已暗暗上了力道,只好顺应下来,抽身似要离去,忽然却回马杀来,便要绕过。
但韦如海早料到他有此一举,眼疾手快将他反拧压下。“殿下别怪罪,末将也是为殿下着想。这时候,去不得。”
韦如海戎武出身,李裕挣脱不开,急怒大呼:“你这畜生!还不放开本王!”
“你倒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有本事你再骂句‘畜生’来听?”
冷不防当头怒斥。
李裕大惊,抬头看时,却见母亲韦贵妃的车辇已到了跟前。
韦如海仍是不松手,李裕无奈疾呼:“母妃!阿棠她——”
但他话尚未完,韦贵妃下得车来,一耳光扇去。他顿时两眼一花,耳朵里嗡嗡乱响。
韦贵妃满面怒容,拂袖令道:“来人,将大王绑回昭阳殿去!请御医署韩御医即刻过来,魏王殿下突发疯疾,癫癫痫痫的胡言乱语,见人就咬呢!”
几个贵妃随身宫人已捧了绳索上前来。
“你们……你们谁敢绑我!母妃!”李裕几乎不能置信,情急大喊。
韦贵妃眸色陡然一寒,韦如海从旁瞧见,了然轻叹,扬手一掌劈在李裕后颈。
李裕呆怔一瞬,头便垂了下去。
两兵相接,却全是同一服色,所幸尚未血刃,但也是拳脚相加。
窦宽惊急大喝:“都给我住手!”
但他话音甫落,立刻便有人接道:“大将军还犹豫什么?弟兄们如今可是为大将军拼得命!”
声声字字,极尽挑唆。
窦宽勃然大怒,偏生人多声杂,混乱阵中,怎样也揪不出那奸人所在。“狗娘养的!暗算使诈害你爷爷!看爷揪出你来剥皮下锅!”他气得浑身发抖,暴跳如雷下,但听“锵”得一声,竟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长剑出鞘,顿时银光一寒。
胡海澜方止住惊马,迎面寒光耀来,眼前一晃,由不得又是大惊。
众卫军亦是惊怔。
窦宽自己也呆住了。
但剑已出鞘,哪里还能收还。
正此时,忽闻兵马声来,震得大地动摇。远处人马滚滚,一望不下八百,将去路围堵得水泄不通,两面大旗,一面乃左武卫旌旗,另一面上书一个宋字,显然是左武卫军大将军宋启玉麾来。
“凌广兄,你这是要干什么?”为首一员大将扬鞭当先高喝,正是宋启玉。
窦宽见宋启玉到,正要呼应,不妨备一声惨叫起,一名卫军竟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身首异处,血污淌了满地。同为右武卫营下,哪还分得清谁杀了谁。
有人高叫:“事已至此,弟兄们,想活命的,跟着大将军反出城去!”
一声雷霆,惊醒几多人。乱兵见血,主帅又早持了兵刃,再无可收拾。右武卫军乱势已成定局,厮杀扭打,一片狼藉。
窦宽只觉两肋浸寒,定睛时,已有两柄尖刀剜心腑要害刺来。他当下闪身避开,反手一个虎爪擒去,便要拿活口。
但那两名刺客好生灵巧,乱军之中犹如那能遁地的土行孙,来时无影,去又无踪。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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