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一怔,旋即道:“不会的。”
祥誉道:“如果我惹太后生气了,她……她非但不喜欢我,还要杀我……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李乾哭笑不得,“你别乱想。”
“我是说如果呢?”祥誉坚持道。
“那……”李乾语塞半晌,“那我就带你逃走。”
祥誉双眼一亮,旋即却又暗下来:“大王舍得么?你的父皇、母妃,还有这一掷千金的荣华富贵。”
“我舍不得父皇和母妃。但是——”李乾看着祥誉,叹道,“我也舍不得你。父皇有那么多儿女,母妃贵为德妃,没有了我,总还能过。但你……所以我还是会带你逃走的。可是——”他拉住祥誉道,“你也要答应我,为了咱们俩,你别惹皇祖母生气,好么?”
祥誉沉默良久,眸光渐虚。“殿下……”她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开口似想说些什么。
忽然,一个人影急匆匆奔来,近看却是李乾跟前驾车的仆子。
“大王!大王!”那仆子疾呼,“内廷来人寻大王呢,说是德妃主的头风症又犯了。”
李乾一惊,刷地起身就走。
“殿下!”祥誉紧张跟着站起身来。
“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李乾回身给了她一个笑脸,飞快地跑掉了。
他一路急急赶往德妃的兰心殿,还没上殿,已急急地唤起来。
但他却见德妃好端端地坐在案前喝茶。
“母妃?”他扑上去抱住母亲,惊疑问道:“你没事么?”
“你这胡涂孩子又闹得什么?”德妃搁下茶杯反拉住他,道,“我能有什么事?”
李乾闻言心上一颤,呆呆地望着母亲。忽然,他猛一下推开德妃,连连后退了两步,眼中神色,却全变了。
章二〇 疑云破
太后将墨鸾安置在庆慈殿与凤栖殿间的麟文阁。外阁,乃是太后藏书的书斋,古今广博,一应俱全,穿过小院的内阁,便赐给墨鸾作闺寝,明说是让她留在宫中陪太后读书闲聚,实则一举一动尽看在太后眼底。
临别时,墨鸾执意送谢夫人到永安门外。
谢夫人拉住她,又抚着她髻上那支碧玉簪,悠悠叹息:“好好戴着它,千万别摘下来。它便是你的护身符。”
“……阿娘,这支簪……”墨鸾轻问。从此刻起,谢夫人是她的母亲。
谢夫人静默,看着她,半晌,只叹道:“阿鸾,听话,戴着它,赫郎送你的那支,不要拿出来。”
墨鸾失落而哀。原来,他送她一支琉璃,却是连拿也不能拿出来……
谢夫人略转身,看向领一个青衫宫女跟来的傅芸娘,又是半晌沉寂。
傅芸娘也只看着她,微微颔目。
末了,谢夫人亲自将墨鸾的手交到傅芸娘手中,忽然福身一礼,诚诚道:“芸娘,这孩子,我便拜托给你了。”
“夫人!夫人快别这样。”傅芸娘眸色略微颤动,慌忙将谢夫人扶起来,“就交给芸娘罢,芸娘理会得。”
谢夫人点点头,转身上车去,才驱车时,又喊住车夫,探身在墨鸾耳畔轻道:“好孩子,你千万要记住,要在这个地方过活,你可以用你这双眼去看每一个能够眷护你的男人,但绝不可直视那些比你位高权重的女人,除非有朝一日,你比她们飞得都要高都要远。”她眼中深深的,是希冀与担忧交织。
而后,她便驱车而去。
墨鸾望着谢夫人远去方向,怔忡良久。那一条通向另一番天地的路,似无垠无际,再也望不到边。
天阙宽广,回路步步艰辛。
天色已渐暗了,那青衫小宫女打起了灯,在前带路。傅芸娘伴着墨鸾,一行往庆慈殿去。
但不想,入丹凤门时,却停了下来。
“这位小大姊是哪宫哪殿,看起来面生啊。”
如此一声质疑,尾音儿带着上扬,七分地居高临下溢于言表。宫中称呼宫女,敬一声大姊,但此时此地搁在此处,却是摆明了要低人。
墨鸾在傅芸娘身后抬起头,看见一个红袍将军领人拦在门内,那身披挂,还有腰间佩牌,赫赫地是左禁卫军将军。墨鸾心中略惊,正寻思如何应对,却听傅芸娘已道:“韦将军,这位便是今日太后接进宫来的文安县主。”
“原来是白老侯君家的小娘子。”那禁军将军闻言道,“末将左禁卫军将军韦如海,冲撞贵主,还请恕罪。”他字字都是谦卑恭敬,那神情语调却分明是张扬跋扈的,半点也不将人放在眼里。
墨鸾抬眼看了看那韦如海,又垂下眼帘去,只静道:“见过韦将军。”别的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她应对的不卑不亢,也不多话,反倒叫韦如海一时无言。
傅芸娘见状轻扶住墨鸾胳膊,道:“贵主快走罢,太后还等着呢。”这话看似对墨鸾说,该听的,却是韦如海。
再不得刁难,韦如海只好让开道去。
待行过太液池,离丹凤门已远了,再往前便能看见庆慈殿的鸱吻飞檐。傅芸娘才对墨鸾轻道:“那是昭阳殿贵妃主的内侄。贵主往后离他远些。”
墨鸾心尖微动,道了谢,没有再说别的。
这一路,又需要赔几分小心。
夜风扶摇,庆慈殿与凤栖殿掌上的灯火曳曳,荡出圈圈昏黄。
双殿间园角小阁内,陆祥誉跌在地上,双手反负,眸子里,有幽幽蓝光闪烁。
“你不是唱得好词曲么,唱来给我听听。”上首软席上,太后倚坐着,略仰面,静看着陆祥誉。
陆祥誉埋首,表情全匿在阴影里。她似冷嗤了一声,淡淡应道:“祥誉唱的可都是反词反曲,皇太后殿下真要听么?”
太后眸色一冽,眉心拧起。她微微阖目,叹道:“陆娘子,我既然请你入得宫里来,不妨劝你,乾是皇子亲王,你不过草介优伶,你若真想跟着他,便要顺应乖巧。”
“请?我以为皇太后殿下特意骗走了汉王将我拿来的,原来是请。”陆祥誉轻哼一声,冷冷笑道:“不过也难怪,您这样的人物,要您分清礼仪廉耻,未免太苛刻了。”
太后眼光又寒,眉间刻痕愈深,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陆祥誉却忽而抬头,迫视太后,那双透着蓝色的眼里,竟满是尖锐的嘲讽。“连自己的女儿都再看不过眼,弃之反之,同这样的人又还能奢谈什么。”她冷盯着太后,一字字说的快意。
蓦地,太后瞳仁一紧,却有精寒散起。她霍地站起身来,挥手打翻了案上烛台。灯油撒在地上,火光顿时大盛,将她苍白面色映得青红。
静随一旁的侍人慌忙扑上来灭火,她一脚将之踹开,任火光愈烈。她盯着陆祥誉看了一会儿,却反而笑出声来。“你慢慢想清楚罢。反正,我不急。”说着,她缓缓伸出手去,向着火光,摊平手掌,神色竟有些飘渺了。
两个女子,一老一少,隔着腾腾的火苗,各自沉默。
忽然,却有人在门外拜道:“禀太后殿下,文安县主回来了,正在前殿外候着呢。”
太后闻声敛神,又看了一眼陆祥誉,顺手抄起一旁茶壶,一壶凉茶浇下,连着案上方巾将茶壶砸在地上,而后,拂袖而去。
匍匐一旁的侍人这才敢上前扑余火拾残局,却是,一地狼籍。
墨鸾在庆慈殿外候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太后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似毫无波澜,却又浅浅荡出些绕梁之音。
“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太后步上殿来,在雕凤小榻上半卧而歇,懒懒地问,盯着墨鸾的眼神冰冷,满是审度意味。
墨鸾上前,向她施礼。
“舍不得你阿娘么?”太后轻笑:“我像你这么大时已嫁给先帝了,起初也恋家,日子久了,就习惯了。”她又静静端详墨鸾半晌,问:“你与汉王相处的可好?”
墨鸾颔首应道:“还好。汉王殿下风趣随和,待儿礼遇有加。”
“礼遇有加?”太后忽而冷笑,“不是把你独自丢在园里了么。真是好礼遇。”
她如是直白。墨鸾顿时窘迫,欲辩无言。
太后站起身来,缓缓地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走到墨鸾面前。她离得这样近,墨鸾甚至能触到她寒冷的吐息。她细细地看墨鸾,忽然一把掐住墨鸾下颌,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她的手那样细,已爬上了迟暮之人沧桑的皱纹,但却如此尖利。墨鸾痛得忍不住皱眉,咬牙强挤出句话来:“儿家……白氏墨鸾……”
“白墨鸾?白墨鸾!”太后手明显地颤抖着,但力道却愈重,她的指甲掐在墨鸾脸上,墨鸾几乎错觉颌骨也要给她捏碎了。她喃喃的声音如锉子一般琢磨脑髓,但偏又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令人阵阵晕眩。
可她却忽然又将墨鸾推开。
她收回手去,拢在胸前,从高处俯视,静了很久,这才缓缓开口道:“是了,你叫墨鸾。我老了,记性不好了。”她脸上渐渐挂上了温和的笑容,又问:“墨鸾,你觉得,我的这几个孙儿里,哪一个最出众?”
墨鸾被她推在地上,下颌还生疼,又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小心应道:“听闻几位殿下个个龙章凤姿,但儿却只见过汉王殿下一位,故此,不敢妄言。”
太后眼中一片光华闪烁,她笑道:“是啊,我忘了你才刚入京来。”她俯身,忽然伸手,将墨鸾髻上那碧玉簪拔下,拈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墨鸾猛一惊,不由自主瑟缩,却听见太后叹道:“这簪子可真漂亮,却是哪里来的?”
墨鸾默然片刻,应道:“一个朋友……送的……”
“谁送的?”她紧逼一步。
墨鸾紧紧抿唇,只觉得心怦怦得就要破堂而出。
“谁送的?”太后却陡然提了嗓音,愈加紧逼。
“及笄时蔺公子送的……”墨鸾心尖一颤,下意识应出声来。
“蔺姜?原来是他。”太后却又笑了,将那支簪插回墨鸾发髻,转身复又向高台之上的凤榻走去,墨黑凤袍在台阶上拖曳出大朵大朵浓墨荷花,却偏映出她高髻染霜的银白。“你们最好不要想欺瞒我,否则——”她忽然在台阶上回过头来,那眼神,宛如凶狠的兽。
墨鸾按着心口,望着太后宁息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去,应道:“太后殿下明鉴,公主是您的嫡孙女,哥哥是您的孙女婿,我们白家,岂会欺瞒您?”
“嫡孙女。孙女婿。好啊。”太后冰冷地哂笑。她站在高台上,没有再回头,只有幽幽灯火将她孤高的背影拉扯得细长,却偏又薄弱得瘫在地面。“晚了,回去歇了罢。记着,我是老了,但我还没瞎。”她拂袖重卧回凤榻上,直到墨鸾退出殿外,再没有睁眼。
墨鸾从殿里出来,步伐微乱不稳,竟觉得浑身无力。她急急走过殿宇回廊,直到了麟文阁门前,才终于一下撑在廊柱,蹙眉轻喘。手紧按在心口,锐痛隐隐,犹如针刺。
一夜注定无眠。
墨鸾辗转榻上,无论如何无法入睡。胸口还隐隐作痛,她按住,略蹙起眉。
她不知那是否算下马威。甫入宫门,太后冰冷萧瑟的杀气刺得她溃不成军,踉跄连连。
是的,那华贵雍容的女人有杀气。
她抬手,以手背轻掩双眸。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彻底改变,不似乡间恬淡清澈,亦不似侯府携手柔情。
如今这个地方,是会吃人的。
忽然,隐约有歌声飘来,似有似无,荡入耳中,如鬼魅般凄冷,却又摄人心魄。
墨鸾悄身下榻,静在门畔细听一阵,终于寻出门外去,很快便寻到后园一角小屋。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歌声哀婉。
五月夏风微醺,扬动发丝裙裾。墨鸾迟疑半晌,拢了拢纱帔,走上前去,从窗口向内一望。
一抹月光淡撒,映出屋内女子清丽面容。
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一双眼睛尤其有神,又大又深,泛着幽幽冰蓝。她抱膝席地而坐,靠在墙脚,神情遥远。
她轻轻地唱:
“西风常烈水常东。叹匆匆。忆华荣。又念当年,独有旧情衷。玉殿金陵应犹在,残山里,朱楼梦,曲已终。
“看此间兴亡种种,乱纷纷,还冗冗。谁堪与共?望江水,碧流如洪。白浪淘沙,暗涌卷重重。何处风流仍醉卧?苍苔冷,瓦堆寒,尽成空。”犹如魅影轻吟。
这词曲悲凉,歌声哀婉,墨鸾不由吃惊轻叹。
那女子也看见了她,停下来,起身走到窗前,问道:“你是谁?”
“我……”墨鸾心绪一摇,顿了顿,轻声应道,“我是庆慈殿新来的宫女。”
那女子眼角微扬,望了她一会儿,道。“我叫陆祥誉。是个……唱曲儿的。” 她眼中现出凉薄的自嘲。
“你……”墨鸾揣度着,小心问道,“你做错什么,太后罚你在这里?”
陆祥誉道:“皇太后殿下让我唱曲儿,我没唱。”
“为什么?”墨鸾问,“你……你唱得很好听呢……”
陆祥誉静看她片刻,默默转身倚墙坐了下去。“ 你真的觉得我唱得好听么?”她略扬起脸,挑眉看向墨鸾。
墨鸾静默点头。
陆祥誉笑了,靠在墙壁,缓声道:“嗳,我没几天好活了,但我有个故事不愿自个儿带进土里去,你想不想听?”她也不待墨鸾回答,兀自便说了下去:
“从前有个男人,精通五音六律,任至乐府司令丞。他的妻子是他前往西域求学时相识的,而后就一起回了中土,一直恩爱幸福。可当朝太后却看上了他,以权势相胁迫。为了妻儿安平,他只能屈从了。
“那时,太后的女儿恋上了新科的状元郎,与驸马感情寡淡,令太后颇为头痛。太后要公主与她的情郎断绝,公主却拿那乐官之事反质问太后。于是,太后一怒,便作下毒谋。
“她指人诬蔑那乐官的妻子弹唱反词,称胡女有不臣之心,将乐官一家责成死罪。而那所谓的反词,却正是公主倾慕的状元郎所作,于是自然要连坐。
“那乐官与状元本是好友,于是一己扛起全责。公主与状元携手逃出帝都而去,但乐官一家却是惨死。
“乐官的妻子在狱中产下一名女婴,她苦苦哀求狱卒放孩子一条生路。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的狱卒便谎称孩子已经死了,将女婴装在盒里抱了出去,丢在护城河中,任之自生自灭。
“可老天有眼,那孩子活下来了,长大了,从母亲留下的血书中得知一切。所以她回来报仇。她发过誓,定要那歹毒的仇人血债血偿。
“于是这个姑娘跟着一个曲艺班子辗转回到了京城,攀上了至尊的九子,为的便是复仇。可是她却……”
说到此处,祥誉忽然顿下来。她静了许久,忽而一笑:“没有可是,她很快就能替她的爷娘兄长复仇了。”她站起身来,穿过封定木条的窗口,深深盯着墨鸾的眼睛。
瞬间,墨鸾只觉得那双蓝眼睛像一个凄冷的漩涡,竟能将天地星辰也吸进去,令人不寒而栗。她张口欲言,却觉胸口闷痛,颈嗓阵阵发堵。
“你听说过这故事么?”陆祥誉眸中泛着异样光华。
墨鸾默然摇头。
“也是,你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罢?那时你还未出生哩。”祥誉轻哂。她将头轻抵着窗栏,仿佛回忆着那遥远的过去,“当时可是很轰动的事呢。那公主正是当今皇帝同母的胞妹,那位状元也十分有名,姓姬,好似是叫姬雍罢。这些年过去,也没人敢说了,后来人就都不知道了。”
蓦得,墨鸾只觉脑海里轰隆一阵嗡鸣,经不住地浑身颤抖。“你……你再说一遍……!”她一把抓住窗上木栏,任粗糙木刺扎的手心生疼。她惊乱催问,“那……那状元叫什么?公主呢?公主的名字……你知道吗?”
陆祥誉十分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叫姬雍。我没记错就是这个啦。公主的名字……”她忽然神秘地笑了笑,“公主的名字一般人不能知道呢,但是我知道。阿娘的遗书里说,她叫姜宓,平阳长公主李姜宓。我阿娘说,她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你看,我没有说谎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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