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陈东渐战战兢兢地走去拾回大刀,环望周边,仍是不见一人。
“啊——你给我出来!”他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径直冲向路边的竹林挥刀乱砍一通。竹子“哗啦哗啦”地被砍断,竹节竹末四野横飞。他砍了一阵,终于筋疲力尽,慢慢合上眼睛,躺在地上等死。
“哈哈哈……腥风寨啊腥风寨,今天你终于风流扫地,声名狼藉。殷宜中,你的部下正斗志全无地在等死!哈哈哈……”
这一话激起陈东渐的羞怒,睁开眼坐起身骂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砍本已随你,还净说些风凉话作甚?”
“好,那我就圆你心愿,现在就了结你!”
一道修长的身影突然飞出,几个空翻后稳立地上,右手拖着一柄长剑。是夜云多而无月色,可那剑的光芒不知从何而来,熠熠生辉,煞是耀眼。
陈东渐骇然,失声道:“是你!”
“刷啦——”
这声音落下之后,大路上便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徐康和缪以清赶了数个时辰的路,见左近有数点光亮。因众人手中皆执火把,故料知附近有个湖。
徐康谓缪以清道:“天亮之前一定能到达羊蹄坡,咱们到哪儿后再歇息。”缪以清颔首同意。
徐康看看身旁的马车,从半虚的车帘,依稀可见静躺车内的殷宜中,一时间心头一酸,暗想道:殷寨主,你最好暂时不要醒来。如今腥风寨人心涣散,你猜我度,加上清廷、窅幻山庄的紧紧追杀,可谓内忧外患。一场激战,教腥风寨元气大损,伤亡惨重。如果你醒了,一定受不住这般打击。
他还反复想着陈东渐的话,路上一直留意缪以清的一举一动。但瞧见去,缪以清似乎并无对自己存有戒心。
路旁的竹林传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二人随即按住兵器,又叫住喽罗们停下脚步静候其变。待声音渐近时,徐康大喝一声:“什么人?”
竹林传出一把娇柔的声音道:“徐寨主勿惊,我是林路遥!”
众人立时长吁一口气,缪以清更是喜不自胜,只是各人并未留意他的表情而已。
徐康问:“少寨主何故不按计划行事,投到这条路来?”
林路遥反诘道:“徐寨主应该知道我走的那条路,中途会遇到一座山壁,今晚肯定过不去,于是两头不靠岸,必须在林中过夜。如此美差,还亏您老人家挑我担了。”
徐康惭愧不已,道:“确实是我不周。少寨主莫要见怪。”
林路遥固知“得些好意须回手”,亦道:“徐寨主,刚才的话乃是戏言,反正那条路肯定有人要走,谁走还不是一样。”
徐康容颜稍舒,道:“恐怕因为路远,所以少寨主中途易道,回到这边来。”
林路遥道:“正是。咱们出了竹林,越过两处大路,再回到这边竹林上来。”
“那么少寨主中途有否遇见唐寨主和陈寨主两路人马?”
“这个倒没有。大路好走,相信我到达大路时,他们已走过了。”
徐康“哦”了一声,然而内心疑惑始终挥之不去。
“徐寨主,大寨主身体可好?”林路遥最放心不下的,仍是殷宜中的安危。可这一问话,却让刚才既惊且喜的缪以清神色大变,他唯恐别人笑话,眼睛故意望到一边去,耳朵则竖得直直。
徐康道:“大约一个时辰之前,我给他喂了些稀粥,可咽下的并不多。”
“那能喝水么?”林路遥十分紧张。
徐康没说话,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林路遥已两眼通红,既是因为赶路太辛苦,亦是心痛殷宜中粒米不进的苦况。她凝视马车内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在她的世界里,仅剩下一种声音,那就是殷宜中的心跳。
“大寨主他一定能吉人天相,少寨主不必担心太多。”缪以清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林路遥朝他微笑示意:“缪寨主,谢谢你和徐寨主,先前对大寨主的周全照料。”
这句话多么见外,缪以清听了浑身不自在。他道:“少寨主,我们腥风寨上下一心,都想把大寨主照料好,尽快给他找人医治。既然目标一致,又何必分彼此呢?”
林路遥道:“哦,那算我话说多了,对不起。”
“路遥,你别这样!”缪以清说这话时明显把声音压低,“你不在时,我的心神从没安定过。”
林路遥道:“缪寨主言重了,路遥安好,从今不用再让你操心。”
“路遥,你对我说话能不能……”
缪以清好比投鼠忌器,即使心里一早有想表达的意思,却难以说出口。他不往下说,林路遥也不想问。
接近四更时分,徐康一众顺利到达羊蹄坡。羊蹄坡不是山坡,而是一个小镇的名字,而且小得名副其实,方圆不过两三里路。整个小镇地形如同羊蹄,镇外有山坡数处,所以外人半真半假地把它唤作“羊蹄坡”。人多不易投栈,徐康便让缪以清、林路遥带上喽罗几人,护送殷宜中到镇内下榻,自己则与其余部众于镇外营宿。
缪以清和林路遥好不容易找上一家客栈,拍门很久,掌柜才极不情愿地开门,一见这几人一身江湖侠客的打扮,二话不说“砰”地关上门。林路遥一边拍门一边恳求道:“掌柜,你行行好,咱们几个赶了好久的路才来到这里,要是今晚找不到地方休息,明早就无法赶路。”
掌柜隔着门板道:“这里客房早满了,你们到别处去吧。”
“可是掌柜,羊蹄坡乃弹丸之地,能有几家客栈?你叫咱们到别处去,分明是留难咱们。”
“即便留难,那又怎样?生意是我的,我爱做就做,不爱做就不做,你管得着么?”
缪以清勃然大怒,拔出三曲三尺剑就要砍门。幸得林路遥眼快,一手按住他剑柄道:“不要冲动。刚才你可能没看见掌柜的神情。他或许见过太多江湖仇杀,一瞅我们这副样子,怕又把他牵连上什么,所以宁可不做这桩生意。如果你越是动粗,他就越怕咱们,更加不会开门。况且咱们不能涉露行踪,若是和他吵起来,整个镇的人都知道咱们来过,到时就打草惊蛇了。”
她轻敲门板道:“掌柜,算我跪下求你了,请收留咱们几个吧。最多我出双倍的价钱。”
“不行不行,太晚了,我想睡觉,哪有力气安顿你们?”
“那三倍价钱呢?”
“不……不行!”
缪以清再次按捺不住,甫欲抽剑,又教林路遥按住手背。
“四倍价钱,你觉得如何?按时间算,咱们还宿不上一夜,应该合算了呗!”
“还……还是不行……”
“五倍!”
里面倏然静了下来。须臾,门“戛吱”一声重开,掌柜招招手道:“动作快点,走路时脚步放轻一些,别弄醒其它客人!”
林路遥朝缪以清一笑,缪以清亦一扫之前的愠色。眼神交流完毕,却见大家的手搭在一块,林路遥慌忙将手缩回。二人好不困窘,不忍相望。
第五回:胡有能舍生取义,缪以清剖白倾心(三)
虽说劳累了一天,但林路遥仍无法入睡。往事种种,汇成满腔辛酸滋味一并涌上心头,纵有漫漫长夜也不足以将它一一消释。诗云:
半扣轩窗对月阴,愁丝散乱不胜簪。
长眉蹙蹙千般事,永夜悠悠一处心。
常向空舆青眼望,暗将枯句白头吟。
何时紫玉轻烟起,拟作殷郎共薄衾。
她推起轩窗,不料与对面厢房内同样是睡不着觉的缪以清目光相投。
“路遥,你怎么不睡?”缪以清主动打开话匣子——尽管林路遥不想与他聊话。
“你呢,为何也不睡?”她淡然问道。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心情很沉重,打消不去,自然就睡不着。”
“哦。”林路遥看在礼貌份上应了一句。
“路遥,既然大家都睡不着,不如下去走走。”
“可你得照料大寨主,别随便离开。”
“不,大寨主他睡得很香,不会有事的。”
“但是……”
林路遥想拒绝,可缪以清马上把话接续下去:“不要推却我,我们两个难得有这种机会说话。”
林路遥心里很矛盾,又见对方盛意拳拳再三恳求,只好应承。
羊蹄坡,很难想象是一个小到什么程度的地方。绕着它的,不外乎一条两边长满野草的郊道,除了簌簌的风声,就一无所有。镇内的灯笼很少,只要稍离开小镇远一点,立即进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境界。二人出来好一阵,林路遥一直低着头,而缪以清也好像哑了不懂说话。
“缪寨主,天气好冷,别再走远了,咱们回去吧。”林路遥最先打破沉闷的气氛。
一说到回去,缪以清便不肯罢休,即道:“路遥,往日虽说和你天天见面,却总有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我很想抓住你的眼波,可是它总向别的地方送去,每次我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直到之前和你分道扬镳,我才顿觉日子空虚,毫无乐趣。那时,我真害怕再也见不着你。”
林路遥道:“缪寨主言重了,又或是寄望过高了。春风会给蒲公英带来希望,也可能带来失望。于是,有些种子落入泥土中,便从此生根发芽;可也有些种子会飘到异处,或是落入水中,或是挂到树上,那它们的生命就只能和当年的春天一同远去。世间事物,往往讲求缘分,而缘分,又往往可遇不可求。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路遥,缘分并非全由天定,如果人不去争取,只会悔憾终生。”
“可是,我觉得你已经争取了,你不应再有悔憾。”
“路遥……”
不经不觉,两人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屋檐下吊着几串铃铛,经风一吹,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响。
缪以清忽然看见林路遥在眨眼睛,道:“路遥,你哭了?”
“不,没有,”林路遥揉了揉眼睛,半晌才补上一个理由,“有沙子进眼了。”
“你不要骗我,这么多年来,你是我一本每天必读的书。书中的每一个细节,对我而言可谓了如指掌。你一举手、一投足,我都能参透个中含义。”缪以清上前一步,想用衣袖替林路遥擦拭眼泪。林路遥马上转过身去,道:“不,我自己来。”
“铃铛的声音无论多么好听,一旦进入你的心中,亦徒然成了无数根针,把你扎得千疮百孔。于是乎,你痛得哭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路遥,你为了逃避现实,已然疲于奔命地活着。可这样过日子,你将一辈子活在爱恨纠缠之中,永远也得不到幸福。韶华有限,过于执着是徒劳无益的。”
“别说了。”在林路遥的立场看来,与其说铃铛的声响是针,不如说缪以清的话才是针。
“我要说,因为我要你看清楚自己!”缪以清紧紧握住林路遥双臂,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她反应如何,这次绝不让她有机会挣脱。纠缠了一会儿,林路遥果然疲软屈服了。
“路遥,我清楚记得:七年前,我和大寨主在林家堡发现了你。当时林家堡的人几乎死光了,只剩下你和小涓、玉琤三个孤苦小女孩。要不是你们强忍悲痛,躲在断垣残壁之下不哭出声,或许……”
“呜……” 林路遥被缪以清勾起沉痛的回忆,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落下。
“三个小女孩,在童年时代就被无情地刻上血与肉的伤痕,哭泣,相信是最有效的宣泄方式。但三个人当中,你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尽管小涓和玉琤哭得声嘶力竭,但我知道最悲痛的人是你,你已悲痛得连嘶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林家堡死的都是你的亲人,有谁能比你更加难过?”
缪以清伸出手,轻轻拭去她面颊上的泪水,而她,已不像先前那般断然拒绝。
“或许上天选定大寨主和我,成为与你最有缘分的人,因为我们都擅长捕捉你心中所想。大寨主把系在身上的一串铃铛送给你,还亲自摇响它。他希望悦耳的铃声,能消融覆盖在你心头的冰雪。后来,你终于笑了——笑,表明你重新点燃对生命的热爱。虽然这是大寨主的功劳,但你的笑靥,我当时委实偷了一把,在旁边自个儿分享着。”
林路遥不想让他说下去,道:“今晚你约我出来,就是想说这些?”
“不,还有!”缪以清道,“无论当时的你多么不谙世事,但也应当明白,大寨主已有了妻室,有了同样对你关怀备至的殷夫人。因而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无法接受。大寨主和夫人待你如亲生女儿,为何你对大寨主的敬爱,最后会变质成不可思议的忘年恋?”
“够了!”林路遥打断道,“这是我的事,你无权干预。”
“路遥,大寨主比你年长二十多年,他足可以当你父亲!”
“缪以清,不要再说了。当是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吧。”
缪以清当即反驳道:“你错了,我一向都尊重自己,而且最尊重自己的感受。而你,却一直在亵渎自己的真情实感,一直在欺骗自己,做着两件画饼充饥的糊涂事:第一,你在痴想着一段不会开花结果的感情会有一天成为现实;第二,你认定自己生命中从来不曾有过我的存在,明明脑海中闪过我的面孔,感受过我的关爱,都要竭尽全力将我打压到苦无边际的修罗界!”
林路遥拭了拭眼泪,吸一口气道:“我会对我的选择负责,即使再多痛苦,也独力承担。你的深情厚意,我恐怕除了多谢,已爱莫能助。”她将缪以清扶在自己臂膀上的手拿下。
缪以清苦笑道:“我真羡慕大寨主,能你这一位情深的女子暗自流泪。”
林路遥道:“我也感谢你曾为我流过泪!”
缪以清顿时一脸愕然。
“我受伤的时候,你曾为我输真气护着心脉。当时我半梦半醒,看见你眼沿的泪光。我和你,其实是同一种人,有着同一种经历,甚至说,我和你都在为一个人耿耿于怀!”林路遥的这番话,似乎想给人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效果。缪以清的情可以了无止境,但长夜终究会消逝。林路遥想将自己湮没在这个寒风凄切的黑夜,藉以斩断一束纠缠多时的情丝。
缪以清目送她远去的身影,心中仍叨念着: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路遥,我就是不相信,你的心是铁做的。
第五回:胡有能舍生取义,缪以清剖白倾心(四)
严秋的清晨,刺骨的北风将地上的碎屑物吹得直打转转儿。厢房外一棵百年老树,禁不住劲风的折腾,“啪啪”几声,数根枯枝骤然断裂。这声响惊醒了刚刚入寐的林路遥。昨夜窗户没有关紧,她起身被风一吹,立时打了个寒颤。蓦地,她脑中闪过一个不详的预感,提起佩剑直奔缪以清的房间。还未敲门,已听得房内传来“呃呃”的呻吟声。
“缪寨主,大寨主怎么了?”她的脸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屋内,缪以清有气无力地说道:“路遥,先在外面等着,不要进来!”
林路遥意识到殷宜中出事了,急得一踹脚,踢开大门冲进去,见缪以清正为殷宜中灌输真气。
“缪寨主,发生什么事了?”
缪以清经她一唤,心便分了神,殷宜中突然张口喷出鲜血。
急切、惊惧、彷徨,将林路遥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殷宜中,涕泪泉涌,道:“大寨主,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啊!”言毕,也想将自己的真气一同输入殷宜中体内。
缪以清大惊,瞬即用手臂套住殷宜中身体转到一边,另一只手则朝林路遥两处穴道戳去。
“缪寨主,你这是……”林路遥心急如焚,身体却动弹不得。
“路遥,不要胡来!你情绪不稳定,万一有个闪失,大寨主即性命不保。”
“不,救治大寨主我也有份,你凭什么剥夺我的权利?”
“路遥,把你的力气节省下来,对付可能随时来袭的敌人。大寨主就交给我吧。”缪以清向她送去一个坚定的眼神。
林路遥泪眼汪汪,心中念道:缪以清,你必须明白,你为大寨主的付出,不会成为在感情上牵绊我的绳索。
“啪啦——”一道剑锋将客栈的大门豁然劈开。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人,立如白杨,却面盈素色,弥漫着一阵死亡的恐怖。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