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最后一件事,胡佳德彪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飞鸽传书回报,云莱曾上过腥风寨,但并非前来大开杀戒。因为那个时候,西顺镖局的车队还未遇袭,也就是说画像并没有送到青旗双杰手上;另一方面,云芃又突然不知去向。显然,中间有人刻意支开二人,所以画像送到青旗镇时,青旗双杰都不在,结果东西没有交到他们手上,多索无功而返。可奇怪的是,云芃事后却发了疯地追杀腥风寨的逃兵。那就是说,云芃的仇恨终究被人点燃了。是谁干的呢?事情发展的过程,胡佳德彪都能凭借探马回报一一知悉,就是这个从中插手的神秘人,他冥思苦想也道不出是谁!
说回正题。慧兰伏在甄青囊尸首上啜泣。胡佳德彪命人上前将她拉开,却见她走路微微跛脚,心疼问道:“慧兰,你的脚……”
慧兰回指甄青囊尸首道:“那天我失足掉下山崖,腿骨断了,正是甄神医妙手回春将我救了,否则我只有待在野外慢慢等死。您女儿的命是他救的,可你却为女儿添了一笔孽债!他于我有恩,可我有恩未报,反害他身死,我亦再无颜面留在世上!”言毕,挣开搀扶她的人,直奔一随从处,夺过佩刀就要自刎。那随从反应亦快,身一闪,手掌劈在慧兰颈后。慧兰当即倒地不动。随从一惊,跪下请死。胡佳德彪摸过慧兰鼻息,见无大碍,大手一挥,饶过随从,径自抱走慧兰。
胡佳德彪虽以杀光甄田古镇的人来解心头之恨,却对殷宜中等人的逃去心有不甘,再命人翻遍各家各户,除了甄青囊住处地上有斑斑血迹外,其余一无所获。胡佳德彪暗想:被自己苦苦追杀的殷宜中,以及被潘寿阳打伤的白莲教、赤炎帮等的大头目,一定曾逃到甄田镇来,他们离开后会去哪里?
正踌躇间,有探马回报,甄田镇以北发现殷宜中和徐康的行迹;以东则有腥风寨另外三人。胡佳德彪喜出望外,准备与多索兵分两路,多索投东,自己投北,力求当下断了腥风寨的命,然后就派人到京城请功。他的如意算盘就是这样打得铛铛响。
第十一回:野魂消散哀声绝,岭树凋零古井寒(四)
翌晨,胡佳德彪命次子库尔图用马车将慧兰送回将军府。尚未出发,慧兰已醒来。一想起对不住甄田镇枉死的人,便心如刀割,眼泪汪汪。库尔图道:“死个汉人,妹妹何必伤心至此?”
慧兰怒目斥道:“汉人难道就不是人么?”
库尔图道:“如今是我满洲人的天下,能容他汉人在我满洲脚底下活命,已是莫大的恩赐!妹妹与那些汉人一起日子久了,定然受了他们的巧言蒙骗。”
慧兰当即驳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何来蒙骗之说?”
库尔图道:“幸好他们不知道你身份,否则你一早没命了!”
慧兰心伤透了,她后悔自己的埙声给甄田古镇带来灭顶之灾。接下来,库尔图说了许多劝慰的话,但大多都是贬斥汉人的,她越听越揪心,渐渐两眼昏花,手捂前胸,倏忽倒下,嘴角流出鲜血。
库尔图急唤郎中至,方知慧兰胸中有伤未愈,兼之忧伤过度,旧病复发。胡佳德彪怕路途奔波会加重慧兰的伤患,故打消将她送返将军府的念头,而将她安置到附近城镇的客栈,并指派人悉心看护。
慧兰醒后粒米不进,每当想起甄青囊的惨死,便因心潮激动而吐血,身体越来越差。胡佳德彪忧心忡忡。某日,负责看护慧兰的侍从带来一张染有血迹的纸,上面写有一首诗,乃是慧兰之感作,曰:
惨厉屠城不忍看,泣多伤目怒伤肝。
野魂消散哀声绝,岭树凋零古井寒。
坑赵事成犹祸伏,刺秦身死未心安。
铁蹄漫卷沙尘处,终有南囚愤揭竿!
胡佳德彪览毕,胸中不觉有股洪潮在翻涌,将纸揉作一团扔在地上,片刻又于心不忍,重新拾起纸团启之再读。女儿本来字迹端秀,点画流利,如今写成这首诗,毫末间皆可见愤懑的情绪,两者对比强烈至极。
却说黄晴川四人日夜兼程地赶路,快要镇江府城门时,遥见很多清兵把守首,其中几个手持画像,逐一对照入城的行人。陆盛男脑瓜灵活,从后面冲上来拦住黄晴川三人道:“且莫前行!”
经他此举,鲍起也反应过来,道:“城门无端多了这么多清兵,料是城中发生事了。”
黄晴川道:“除了姓陆的,我们三个衣着整洁,怎么瞧也不像逃犯,让他盘查又如何?”
“哎,你这就不对了!”陆盛男马上予以反驳,“你们看看城门那里有多少兵丁?”
三人再度瞧向城门那边:城门外约莫有一百来人,城头上也站满了人,个个面目严肃,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黄晴川冷讽道:“区区两三百人,稍大一点的城镇,守兵也差不多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陆盛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鲍起亦觉得势头不妙,但道不出所以然。结果还是由陆盛男讲出:“川妹呀,你再往城门内里瞄一下……看见没有,城内还有一大帮人走来走去,不是一般的路人。他们时不时往城门这边打量,除此以外则无所事事。这些人都是兵丁,只不过换了装束而已。要是截查一般的逃犯,用得上这般劳师动众么?”
黄晴川嘴里不说话,心底还是挺赞服他的,可眼睛忽地一瞥,见他洋洋得意地望着自己,不觉间气又来了:“你……只是胡诌两句,有什么了不起的?”
“嗨,你这人……”陆盛男这话没说完,便看见余芳草猛挤眼睛,他终究是个醒目人,连忙改口道,“没法了,活了二十几年,胡诌了二十几年。川妹就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呗!”
黄晴川狠狠瞪了他一眼:“臭蛋!”
陆盛男谓鲍起道:“鲍镖头,不是我多虑,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但直觉告诉我,这帮兵丁不会冲着我来。可否你们先待在这儿,我进去探一下路。”
鲍起觉得言之有理,道:“也好,那就有劳陆公子!”
陆盛男把铜杖交给鲍起,然后神气十足地迈着大步来到城门前面。两个清兵喝住他:“喂,哪里来的?要到哪儿去?”
陆盛男抓抓脑袋,诚惶诚恐道:“回两位兵大爷,小的从日河镇来的,要进城去。”
“进去干嘛?”
“找……找个熟人。”
“姓什么?”
“姓蔡的。”
“长什么样的?”
“我……我说兵大爷呀,进个城去,要问这么些事儿么?”
清兵一听,真是“可恼也”,一把揪住陆盛男衣服,用拳背狠狠敲了他几下脑袋:“你奶奶的,大爷我喜欢问什么就问什么!”
陆盛男缩着头连连说道:“是呵是呵”。又狠打自己几下耳朵,叨唠着“我真多嘴,我真该死……”
两个清兵见他胆小成这样,不觉哈哈大笑,扬了扬手放他入城。可陆盛男居然不走了。
“喂,干嘛呆呆站着,大爷现在放你走了!”
“兵……兵大爷呀,小的……有点儿害怕……”
“这……哈哈哈……”那两个清兵笑得说不出话来。
“大爷呀,我怕城里有危险,还是不进去了。”
一个清兵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偌大一座城,大白的天,你怕什么,怕有鬼不成?”
“呵呵……”陆盛男的笑声带着阵阵恐惧,“不是怕鬼,而是怕死人。”
“哪里死人了?”另一个清兵斥道。
“小……小的一见……一见这么多兵大爷守在这儿,心里就是发毛。以前小的经过一座城,也是像现在这样有好多士兵在城门把住,小的好奇一问,原来是官府要围捕几个通辑犯。小的那时不懂事,照样进城去了。夜里,小的在客栈里听到外面很吵,便探头到窗外看看。不看还好,看了一夜睡不着。原来一大帮士兵抬着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首从大街上走过。血淋淋的,兵大爷见过没有?真的很吓人。我长这么大了,还真没见过死人。就那一次。我怕这回又要见到那个,所以……”
其中一个清兵提起大刀在陆盛男面前晃了一晃,道:“那你现在想不想看看自己的死相?”
陆盛男大惊失色,转眼间口水鼻涕眼泪全喷涌出来。他一个劲儿地跪在地上哭叫:“大爷饶命啊,大爷饶命啊,小的没有犯过事,千万不要拿小的来试刀啊……”
两个清兵又是捧腹大笑。
“喂,傻虫子,你果真没见过人死?你亲人呢,都没一人死么?”
另一个清兵亦附和道:“就是嘛,你爹娘都还在不?”
陆盛男擦了擦脸,答得干脆:“都不在了。”
“那还说没见过人死?”
“我爹娘在我出生以前就死了,所以没见到。”
这下子,两个清兵笑得站也站不稳了,捂着肚子一味在地上打滚。城门正下方拿着画像的士兵忙向这头看过来,又对照一下手中的画像,大声嚷道:“你们两个别和一个傻子折腾了,快赶他进城去!”
陆盛男一听,又大哭大叫起来:“我不进去,我不进去!我怕见到死人……”
那个拿着画像的士兵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提起刀喝道:“大爷负责在这儿盘查通辑犯,你要么给我进去,要么给我滚,别碍着大爷办正经事。那犯人要是溜了,你有十头脑袋也不够砍!”
“好,好。小的这就进城,大爷不要生气。”他屁颠屁颠地走了几步,忽地又回来道:“兵大爷,你手上的画像能让小的看看吗?好让小的进城后要是见到他们,就赶快往一边躲,免得见到他们的死相。”
清兵将信将疑地瞅着他,半会儿才道:“也好。”遂将几幅画像垂下让他看,又道,“看看认得不认得他们?”
陆盛男登时一凛:那几幅画像画的分别是:余赤诚、余芳草,以及自己的心上人黄晴川!
第十二回:西顺镖局遭祸劫,北行义士释嫌疑(一)
却说陆盛男看了那三幅画好一阵,那清兵顿生狐疑,道:“喂,傻子,你看够了没有?”
陆盛男醒悟过来,佯装惋惜说道:“怎么这回的逃犯长得这么标致?哎呀呀,还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唉,可惜,可惜啊!”他说话像乌鸦一样聒噪,城外黄晴川三人马上收风。
鲍起拉起二女就走。黄晴川急道:“他怎么办?”
鲍起道:“他不会有事的。躲过这会儿再说,他是个聪明人,会想办法找我们的!”
余芳草亦道:“姐姐,再不走或许来不及了!”
黄晴川虽然还生陆盛男的气,心里终究担心他的安危,然而鲍起所言极是,她无奈之下只好从之。
说回城门这边,陆盛男摇着头怏怏而去,一边走还一边唠叨着,“嫁我当媳妇儿好了,干嘛要当逃犯呢?”
那清兵暗自发笑:这人也够傻的!
陆盛男忖道:朝廷要通缉川妹他们三个,当是西顺镖局出了事。余总镖头不在通缉之列,或是成了阶下囚,或是已经……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既然黄晴川三个进不了城,摆在面前有件事必须做的——就是亲自到西顺镖局察看一下究竟。可走了没几步,城门那边有人高声喊住他:“前面那个傻子,你给我站住!”
他先是怔了一怔,然后装作没听见,继续前行。但后面的声音又再喊他一遍。他只好停下来回望。原来有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正瞪着自己。那人装束与一般兵丁不同,许是个头目,面上长着一对犀利的眼睛,逼视人时,会教人全身毛发倒竖!面上的胡须虽短,但每一根都像针一样又直又尖。
陆盛男暗自吃惊:这人非是一般小人物,今番可能有麻烦了!
尖胡子大汉喝道:“叫什么名字?”
陆盛男随便侃了一个名字:“回兵大爷,小的叫牛一根。”
刚才那个笑翻天的清兵马上插话道:“牛不是一头头的么,怎么成了一根根的?”
尖胡子大汉猛一抬手,那清兵深惧其威,吓得不敢说话。
“我来问你,你进城干什么?”
“小的想投亲!”
“亲人姓甚名谁?”
“她姓蔡!”
“还有名字呢?”
“叫……叫文姬!”
尖胡子眉心一聚,端的一副奸险相,道:“你可知道蔡文姬是谁?”
陆盛男傻笑道:“嘿嘿,兵大爷真会开玩笑,她是我姨娘,我怎会不知道她是谁?”
然而陆盛男的演技似乎骗不过尖胡子。只见尖胡子那双犀利的眼睛反复打量陆盛男,好一会儿不发一言。陆盛男暗想:这家伙了不得,千万别让他瞧出端倪。
二人目光对峙良久,陆盛男依旧慌慌张张,忍不住开口道:“兵大爷,小的可以走了么?”
尖胡子道:“你姨娘认识字么?”
陆盛男道:“不怎么认得字,人老了,莫说是字,路也不怎认得。”
“你姨娘祖籍在哪儿?”
“大爷,祖籍是啥子?”
“就是老家。”
“哦——她老家和我娘是一个地方!”
“东南西北哪个方向?”
“请问大爷:究竟想知道我娘的老家还是我姨娘的老家?”
尖胡子火了:“刚才你不是说她俩是一个老家么?”
陆盛男吓得抱住头道:“兵大爷,您一生气小的心儿就扑扑地跳啊。我娘和我姨娘本来是同一个老家,可现在不同了。”
“为何现在不同了?”
“我娘已经过世,大爷问她老家在哪个方向,当然就在西面。我姨娘住在镇江府,方向……”陆盛男把大拇指向后一指,“当然就在南面啦!不过你说成是后面或者背面也是可以的!”
尖胡子快昏过去,哪里想到会被眼前这个傻子戏弄一番!他无可奈何地把手扬一了扬,算是放了陆盛男。
陆盛男转身的一刻,尖胡子的手伸进衣袖间,像是要取什么物事。陆盛男虽是匆匆一瞥,却正好留意到这个动作。
“嗖——”
陆盛男身后传来发射暗器的声音。以他的武学根基和敏捷的身手,要躲过这暗器并不难。可他早在转身时已料到尖胡子有此一着,显然,尖胡子要抓自己的破绽,试问这暗器如何躲得?
“哎哟哇——”
城门的高墙差点被这惨叫声震裂!
“我的娘啊……啊不是,我的姨娘啊……痛死我啦……我的腿啊……”
看见陆盛男一点武功都不会,尖胡子绷紧的心结便有所放松,命人扶起陆盛男,又塞了一些银两过去,当是给他看大夫的钱。
陆盛男又哭又闹,城门附近的街道上几乎都能见到他的口水和眼泪。不少路人也忍不住停下来嘲笑这个牛马个头却不长脑袋的傻虫。
陆盛男一跛一瘸地走远了。尖胡子回望刚才盘查陆盛男的那三个清兵,斥责道:“你们三个把关的,什么人都看准点儿,要是真让钦犯逃了,你们当即人头落地!”
三个清兵唯唯诺诺,头也不敢抬起。
这尖胡子是谁呢?原来他是胡佳德彪的心腹,名叫多罕,正黄旗人。前面提到,胡德佳彪在得悉西顺镖局与腥风寨暗中有瓜葛后,立即派人去追截黄晴川的镖队,与此同时,又派遣多罕到镇江府监视西顺镖局的举动,必要时格杀勿论。多罕为人狐生多疑,做事经常杯弓蛇影,陆盛男差点就被他识穿!幸好陆盛男平日到处闲游,一副懒散相,兼之多罕亦不知他曾到过西顺镖局提亲,于是不识得他长相;更以暗器相试,未见破绽,故复无多虑。
陆盛男左边大腿后面中了多罕三根飞针,不敢走得太急,怕针头下了毒。他摸到一窄巷中,挽起裤腿一看:幸亏只是三根普通的针。针身很细,犹如蚊须,扎得也深,用手夹不出来,于是他腾起内劲,狠狠一拍大腿,三根针应声而出,伤口渗出殷红的血。
“还好,没毒的!”
他撕下一块布,包扎完伤口,又忧虑起来:未知刚才自己叫得够不够响,黄晴川他们三个有没有听到暗示?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刚才自己走得那么慢,如果他们要进城,咋会不见踪影?料是一早远遁之。
镇江府往来如鲫的人流,掩不住蕴藏其中的紧张气氛。陆盛男没有一刻放下警惕,因为路上总有些人,眼睛看的位置很古怪,这些人肯定是清兵假扮的。他只能用余光留意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