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说,当然是想试探这小和尚的反应。
那小和尚怒道:“你这女人不讲道理,我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以后可怎么得了?”
他连一点武功也没用出来,张开双臂就向南宫辂扑去。
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打架,倒像是想在美人身上趁机揩油。
南宫辂皱皱眉,突然一掀桌子,那小和尚立刻就被压在桌子下,挣扎了半天也爬不起来。
现在就连风四娘也忍不住以为南宫辂判断错了。
这小和尚也许就只不过是个不知好歹,贪财好色,死缠活赖,不守清规的普通出家人而已。
但南宫辂却还是瞬也不瞬盯着这小和尚,好像在等着这小和尚露出最后的真面目来。
那小和尚终于从桌子下爬出来,还是一点武功也没用出来,就张开双臂向南宫辂扑了过去,就好像是要紧紧抱住南宫辂,想将南宫辂摔倒。
南宫辂叹了口气,轻轻挥出一掌。
现在这小和尚前胸空门大露,莫说是南宫辂这样的高手,就算是有几斤笨力气的大汉,也能很容易就将这小和尚打出去。
南宫辂这一掌挥出,这不会武功的小和尚几乎已命中注定要伤在南宫辂的掌下,但就在这时,南宫辂挥出的手掌就像是忽然碰到毒蛇一般赶紧缩了回去。
这轻轻易易、简简单单就能伤敌的一掌竟没有打出去!
这小和尚既不是毒蛇,也不是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只不过身上特别脏而已。
这小和尚身上又是雨水,又是泥水,又是酒水,而且还有肉粒、菜梗、豆腐、汤汁、鸡蛋丝,衣襟上甚至还挂着几根青菜。
他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脏得要命,脏得让人恶心,脏得不能再脏,要多脏有多脏。
南宫辂这么高洁出俗,一尘不染的人,怎么能将自己洁白如玉,软嫩修长的手掌打在这么肮脏的人身上?
那小和尚已脏兮兮扑过来。
南宫辂只好振臂跃起,蹿向梁顶。
但就在这时,南宫辂忽然脸色大变。也不知怎地,她一提真气,两腿竟突然一阵酸软,这离地只不过一丈左右的屋梁,她竟未能蹿得上。
也就在这时,那小和尚忽然豹子般蹿过来,身法快如刹那,快得不可思议,一下子就将南宫辂紧紧抱住,一抱住南宫辂就将她身上能摸到的穴道全都点了。
以南宫辂这种已几乎天下无敌的身手,竟也来不及变着躲闪,就被这脏兮兮的小和尚制住。
南宫辂眼睁睁看着这脏得不能再脏的小和尚扑上来,抱住她,眼睁睁望着这小和尚那身脏得要命的衣服玷污了她一尘不染的衣衫,她恶心得简直连三岁时吃的东西都要吐出来了。
那小和尚一击而制住南宫辂,立刻就不动了。
他的气质,他的神韵,他整个人就在制住南宫辂那一刹那忽然改变,变得静如秘藏,空如无物,澄明如寒水,不动如大地,哪里还是那轻佻好色贪财窝囊的样子。
他虽然站在美女群里,脂粉堆中,但他似已驾祥云而临于凡尘之上,眼前艳色直如是臭水粪土一般,再也不入他眼中。
他虽然还是穿着脏得让人恶心的衣服,但他已非俗子,而是佛法精微的高僧,百邪不侵的神佛。
风四娘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的气质在瞬息之间竟会有如此惊人的变化,好像这小和尚已不是原来的小和尚,好像忽然间换了一个人。
这难道就是这小和尚的真面目?
那四个少女娇叱一声,一齐出手,但她们的手掌还未沾上那小和尚脏兮兮的衣衫,那小和尚两只手掌已突然变成千千万万,星星点点,无数只掌影。
掌指飞舞,如缤纷落英,秋风扫叶,围绕着那小和尚矫龙般的身影,就仿佛是千手如来得道飞升。
那四个少女大惊之下,只觉眼前一花,已被那落英般的掌影拂过穴道,她们不由自主一齐跌坐在凳子上,再也站不起来。
风四娘看到这小和尚“千手幻影”的绝技,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南宫辂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和尚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只可惜她已来不及想别的事,她只觉眼前一花,也被那小和尚点了穴道。
南宫辂眼看着那小和尚居然连风四娘的穴道也点了,目中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好像奇怪极了。
但她诧异什么?只怕除了她自己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些话说来虽很长,但前后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就在这眨眨眼之间,南宫辂、风四娘、嫣嫣和四个少女都已被那小和尚制住,就连那两个粉妆玉琢的童子也没有例外。
漫天的掌影已消失无形,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那群跟班大汉呆呆看着,这时才回过神来,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拔出刀扑过来,每个人的目光都老鼠般闪烁着,好像都在寻找机会逃跑,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正等着他们援助。
那小和尚叹了口气,挥挥手道:“走吧,都走吧……”
他将目光移到街上去看已渐疏落的雨点,仿佛突然觉得扫兴极了。
那群跟班大汉面面相觑,好像还不知道他们已可以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地走了。
一个大汉鼓起勇气,试探道:“你……你放我们走?”
那小和尚淡淡道:“我不放你们又能怎样?我难道还能养你们一辈子?”
那大汉道:“你……你不杀我们?”
那小和尚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厌倦之意,道:“杀了你们,岂非弄脏了我的手么?”
那群大汉这才马蜂般拥哄散去。他们出门时,那小和尚有意无意闭上了眼睛,仿佛再多看一眼也污了眼睛。
南宫辂望着这小和尚,忽然道:“你就是昔年暗器名家千手观音的独生子朱白水?你就是那惊才绝艳,聪明绝顶,身兼峨嵋、点苍两派武功之长,收发暗器一时无双,但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少年君子朱白水?”
那小和尚叹了口气,道:“是的,我就是那个朱白水。”
南宫辂轻叹道:“久闻朱白水乃是‘六君子’中最洒脱、最高洁、也最聪明的一个,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佩服。”
朱白水道:“侥幸侥幸,若非仙子未防在先,区区小计焉能骗得过仙子绝世的慧眼?”
南宫辂淡淡道:“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一计看起来虽然平常,但却寓巧于拙,藏锋不露,非但步步设伏,料敌机先,而且计算周密,滴水不漏。我虽然自负聪明绝世,却还是难免堕入你的彀中。但我虽然中计,却无半分不服之意,因为这一计实在构思奇巧,微妙难防,倘若你再使一遍,我还是一样躲不开,闯不过,还是难免要上当。”
朱白水恭声道:“仙子心思缜密,智慧如海,白水实未有半分轻视。”
南宫辂叹了口气,道:“你本是一代天骄,惊才绝艳,却为何偏偏要皈依佛门,去做那化外之民?你既已超出红尘,不问世事,却为何又偏偏来坏我大事?”
朱白水也叹了口气,道:“佛门之中,自有至理,色空寂灭,无不宏微。白水本已绝尘俗,去凡心,永不再过问红尘之事,争奈家师却硬说白水尘缘未了,尚宜入俗历劫解厄。白水虽对历劫之事不以为然,但也只好下山苦行,谁知一入红尘便不禁逸兴勃发,不能自已,昔年情怀又自复萌,忍不住要来管管江湖间的闲事。……看来家师所言匪差,白水确实凡心未了,尚宜历炼。”
南宫辂道:“令师是……”
朱白水目中露出崇敬之色,道:“家师弘远。”
南宫辂耸然动容,道:“可是那个通天文,明术数,善望气,精推易,玄门之中武功最高,智慧最深,最神秘也最传奇的高僧弘远大师?”
朱白水道:“是。”
南宫辂微笑着道:“你做了两年和尚,别的没学,就先将你师父的奇门易数学会了,是么?”
朱白水道:“是。”
南宫辂道:“所以你不但算准了我们这个时候会经过这小镇,而且也算准了这个时候一定会有暴雨,是么?”
朱白水道:“是。”
南宫辂道:“你算准我们必定会投客栈歇足避雨,所以你就先找了一大堆又粗俗又鲁莽的村汉武师、贩夫走卒,先占住客栈,而且故意将客栈里弄得又脏又臭,叫我们有客栈也不能投,只好投这家小酒铺子,是么?”
朱白水道:“白水知道仙子等俱是一尘不染,绰约如仙的人,绝不肯跟那些粗俗野汉们挤到一个屋檐下避雨,所以就为仙子准备了这么一家干净而雅致的小酒铺子聊为落脚……倘若仙子因为找不到避雨的地方,终于淋了雨,那就是白水的罪过了。”
南宫辂凝视着朱白水,缓缓道:“但你可知道这小酒铺子却反而成了你计划里的唯一漏洞么?”
朱白水目中露出赞赏之色,道:“我当然也知道这是一点漏洞,别的客栈里都挤满了避雨的行商,却为何这小酒铺子里却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连一个避雨的人也没有,但我却无意掩饰这个漏洞,因为我想赌一赌,赌玉仙子在毫不知情又急于避雨之下,绝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小的漏洞。”
南宫辂叹了口气,道:“我一步跨进这小酒铺子时,也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但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就急急闯了进来,无论如何在屋子里避雨总比在街上淋雨好些。”
朱白水道:“白水生怕仙子闲得无聊,所以特意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小菜,好喝的美酒。这父女两个昔年曾蒙我数度援手,当然也不会不听话。”
南宫辂道:“你在酒菜里放的是不是昔年蜀中唐门最有才气也最桀骜不驯的大叛徒唐慕容的那一味妙绝天下,专门禁锢人内力,内力越深越受制,没有内力反而无事的天一酥香料?”
她说到“大叛徒唐慕容”的时候,朱白水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就好像忽然戴上了一个厚厚的木头面具,他的眼睛里忍不住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漾起涟漪,再也不能保持佛家空灵的境界。
南宫辂凝视着朱白水的眼睛,用一种轻柔的声音道:“我知道唐慕容就是你父亲。当年你父亲就是为了要喜欢唐门的死敌千手如来的女儿千手观音朱音,也就是你母亲,才反出唐门的。虽然你父亲后来为了你母亲受尽了天下人的嘲笑、唾骂,但我却觉得你父亲是个真正了不起的汉子,实在值得任何女孩子为之倾心,相许。”
朱白水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家父死得实在是太早了些。”
南宫辂苦笑道:“但是你父亲传下的天一酥,却在你手里迷倒了当年他迷了十六次也迷不倒的故人。你父亲若是地下有知,也该很欣慰了。”
朱白水默然半晌,才又道:“但这天一酥虽然神奇,却只有一个时辰的效力,一个时辰过后,禁锢自解,而且不伤身体……”
南宫辂道:“所以你生怕效力一过,失去擒获我的机会,于是赶紧冒雨冲进来。你故意将身上弄得又湿又脏,好让我不去注意你的真正来历,然后又故意装作好色的样子来观察我被迷后的反应。但后来我虽已不知不觉被迷,你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你没有把握,所以你就故意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来试探,但你虽然在试探,却随时都能发出最有效的攻击。而且,你知道我素有洁癖,不敢对你这个脏兮兮的小和尚出手,所以你就等机会,等我退无可退,不得不出手攻击却又不能攻击的一犹豫之间,再猝然发难。但你还是没有万全的把握,所以你放弃了那次机会。直到我跃起发觉功力被锢,不及反应时,你才真正出手。但你又担心我有特别的应变之法,所以你就索性用无赖手段,弄脏我的衣服,控制我的思维,我只顾得恶心难受,哪里还顾得想法子应变?”
她眼睛望着朱白水,目中露出千种风情,万种妩媚,似笑非笑道:“想不到你是个后生晚辈,又是出家人,又是有名的少年君子,居然也会用无赖的手段,来轻薄于我。”
朱白水赶紧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南宫辂一眼,垂眉敛目道:“仙子智慧惊人,白水不如。”
风四娘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她们竟不知不觉钻进了这小和尚编织致密的口袋里。
别人编织的口袋虽然也是透明的,却多多少少总还有一线痕迹可循,多多少少总还有可能看穿,总还有法子防范。
但朱白水编织的口袋却是完全无形的,让人看不见,摸不着,觉不到,猜不透,躲不开,闯不过,等你发觉时,你已在他的口袋里。
无论是谁碰到这种口袋,唯一的选择就是高高兴兴自己钻进去。
风四娘怔怔望着朱白水,心中忽然想起萧十一郎。
假如萧十一郎还活着,不知比不比得上这小和尚?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一阵熟悉而深入骨髓的空虚和惆怅袭来,她赶紧转移念头,拒绝再想下去。
却听南宫辂缓缓道:“可是有件事我却想破头也想不出,你既然是来救风四娘的,为什么要封住她的穴道呢?”
这句话说出来,风四娘不禁怔住。
朱白水这个人她虽然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更谈不上交情,她无论怎么样,都绝对不可能跟朱白水扯上关系。
但南宫辂却说朱白水是来救她的。
南宫辂绝不是个喜欢随随便便说话的人,她若说一件事是什么样子,那么这件事就一定是什么样子。
可是朱白水真的是来救她的吗?他为什么要救她?她跟着南宫辂好好去见老朋友逍遥侯,又何必要人相救?
朱白水望了风四娘一眼,清澈而镇定的目光中突然掠过一丝笑意,悠悠然道:“姑苏无瑕山庄的连城璧连公子乃是白水的至交好友。比闻连公子与逍遥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已斗了一年多,我这做朋友的当然要想法子帮帮他的忙,碰到逍遥侯的人,当然是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这又有什么奇怪了?”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一直在望着风四娘。
南宫辂也在望着风四娘,目中居然也掠过一丝笑意。
她本来还想说话,但望了风四娘一眼,居然闭上了嘴,有话也不说了。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笑什么,谁也猜不破他们心里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街上还流淌着积水,但乌云已散了。阳光透过云层射出来,照在积水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空气潮湿而清新。
南宫辂望着窗外,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老天下这场雨就是为了让你捉住我的。”
朱白水凝视着南宫辂,微笑道:“既然是老天让白水捉住仙子,白水就一定抓紧,绝不让仙子逃了。”
第六章 牛皮靴子的秘密
8
茶馆。
有经验的老江湖都知道,要打探消息,最好到人最多,嘴最杂的地方,找最卑贱、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人。
风四娘当然是有经验的老江湖。
姑苏城中人多嘴杂的地方虽然不少,但要找个比茶馆人更多嘴更杂的地方,只怕也不多。
风四娘坐在临着窗户的一张桌子后,用一只小盖碗慢慢地啜着茶。
她喝茶的位置选得很巧妙,非但这茶楼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尽收眼里,而且街上的每一个人也都能毫不费力看清楚。
这当然也是标准的老江湖打探消息的标准做法。
她是来打探沈璧君的消息的,不是逍遥侯的。
她来到苏州本该先去寻寻逍遥侯,见见逍遥侯的,无论如何她跟逍遥侯也算是老朋友,逍遥侯寻她当然有寻她的理由,但她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她忽然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那天朱白水一古脑儿将她们全都制住,后来并没有将她们怎么样,反而自己亲自驾着马车,将她们一古脑儿带到苏州来,但却在苏州城外忽然放了她。
就只放了她一个人,南宫辂、嫣嫣她们朱白水又拉了走了。
她本来一直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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