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穿过篱笆小院,来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道:“阿娘,用饭了。”
阿娘?难道是沈璧君的母亲?
但沈璧君的父母岂非早已双双战死在嘉峪关外了么?
她怎么还有“阿娘”?这屋里的“阿娘”又是谁?
门开了,却没有人走出来。
幽暗的夜色下,依稀只见一只柔柔软软,莹白如玉的纤手伸出来,将提篮接了进去。
然后就听一个温柔的声音问道:“萧十一郎还没有回来吗?”
沈璧君又是吃惊又是欢喜,道:“阿娘,你也开始关心萧十一郎了?”
那温柔的声音幽幽叹了口气,道:“念佛的人总是容易忘掉仇恨,萧十一郎虽然杀了我儿子,可是却救了我,若非是萧十一郎,我就算是不会失身于那太湖龙王,只怕也早已失身于我连家的那些恶仆。”
萧十一郎杀了她儿子?连家?
这屋里那温柔的女人莫非竟是连城璧的母亲么?
只听沈璧君抢着道:“阿娘快别这么想,璧君是您的女儿,萧十一郎是璧君的丈夫,所以他无论为您做了什么都是应该的。”
那温柔的声音道:“这自然是你的一片孝心。”
沈璧君道:“但阿娘既然已忘掉了这段仇恨,是不是已可以走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了?”
那温柔的声音叹道:“现在还不行……”
沈璧君急着道:“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温柔的声音道:“也许还要再过些时候,也许要等到我能完全看开这段仇恨的时候。”
沈璧君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幽幽道:“您和萧十一郎都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我日日夜夜都盼望着您能蠲弃前嫌,跟我和萧十一郎生活在一起。”
那温柔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萧十一郎也是个好孩子,我本来……怎奈……”
她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都请你先替我谢谢他。”
沈璧君道:“好,等会儿他回来,我就将您的意思转告给他。”
现在,月亮已升了起来。是圆月。
天空里清朗而寂寥,纵有几片浮云,也如丝绢绫纱一般,随随便便飘撒着,显得十分的写意。
山谷里空廓而幽深,偶尔传来几声猿啼,引来一片层层叠叠的回声,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孤单。
有风吹过,沈璧君只觉身上有一点点凉意。
萧十一郎呢?萧十一郎怎么还不回来?
正在沈璧君开始想萧十一郎时,远处已隐隐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
听到这歌声,沈璧君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她忍不住迎了上去。
月色下,只见一个人正大踏步而来。
却不是萧十一郎又是谁?
看到萧十一郎,沈璧君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狂奔着,投入到了萧十一郎的怀中。
看到沈璧君,萧十一郎也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迎着沈璧君,将她抱在了怀里。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是不是已等得急了?”
沈璧君道:“有一点点。”
萧十一郎解释道:“我本来可以很早就回来的,可是老田头的女儿今日被城里一个姓陈的恶少抢走了,我去帮他抢回来。”
沈璧君轻轻道:“你迟些回来也不打紧,只是没有你,我觉得有些孤单。”
萧十一郎忍不住紧紧搂了搂沈璧君。
沈璧君就任萧十一郎爱和怜。
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凉意也已消失在萧十一郎温暖的怀抱中。
萧十一郎伸手到怀里,道:“你瞧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拿出来的是一块上好的缎子布。
萧十一郎道:“给你做衣服。”
沈璧君目中露出了欣喜之色,道:“我的衣服已多得穿不了了,你还要给我买。”
萧十一郎道:“我喜欢看你穿这种缎子做的衣服嘛。”
前面已是他们那小小的篱笆庭院。
看到这庭院,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心中都不由自主升起了说不出的幸福甜蜜之意。
这小院子虽然简陋,却是他们的家。
现在他们已回到家了。
萧十一郎到那道山泉下略微洗了洗一身的风尘。
沈璧君已燕子一般将一盘盘的佳肴美味端了出来,而且还有一整坛他们自己酿制的清酒。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有这么多菜?”
沈璧君不回答,只问道:“喜不喜欢?”
萧十一郎道:“喜欢,喜欢得舌头都已掉到了肚子里。”
他说着说着,已忍不住伸出手,向一块鱼翅抓了过去。
沈璧君急忙拦住,嗔道:“不许你动。”
萧十一郎苦笑道:“为什么不许动,你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菜,难道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吃的?”
沈璧君抿嘴笑道:“当然不是。”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吃?”
沈璧君道:“因为我有个条件。”
萧十一郎道:“吃饭还有条件?”
沈璧君道:“当然有。”
萧十一郎苦笑道:“什么条件?”
沈璧君迟疑了起来,道:“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条件。你若依了我这个条件,我非但让你立刻开怀大嚼,而且还有一件十分有趣的宝贝送给你。”
萧十一郎道:“你说你的条件。”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这条件对你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还不说出来?”
沈璧君将身子轻轻依偎到萧十一郎的怀里,用她那水一般清澈的眼波望着他,轻轻道:“我要听你说你和逍遥侯那一战的故事。”
萧十一郎的身体突然僵硬,慢慢推开沈璧君,慢慢转过身去,不去看她。
沈璧君的眼泪已流下来了。
萧十一郎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可知道你这是第几次问我这个问题?”
沈璧君道:“第八次。”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知道我不肯说,为什么还要问?”
沈璧君凄然道:“因为我想知道。”
萧十一郎霍然转身,盯着她,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沈璧君泪流满面,道:“因为我不愿你一个人独自承担痛苦。”
萧十一郎勉强笑道:“我有什么痛苦?”
他虽然这么说着,可是手指却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沈璧君握住了萧十一郎的手,泪眼凝望着萧十一郎,凄然道:“到现在你还想瞒我吗?你与逍遥侯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为什么你晚上睡觉常常做噩梦,为什么你做梦总好像是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在搏斗?为什么你总是在叫着逍遥侯的名字?为什么你的身体有时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萧十一郎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时间都会冲淡一切,你不必再问了。”
沈璧君激动了起来,嘶声道:“不!我要听,我要问,我是你的妻子,我要知道这些。你若是不告诉我,你就不是好人!你是坏蛋!”
说着说着,她已哭成了一株带雨的梨花。
等到她的心情平静了些,才听她啜泣着又道:“我要分享你的快乐,我也要承担你的痛苦。你难道忘了我说过的话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与你共同承当!夫妻之间难道不正应该如此吗?”
萧十一郎只觉心口如堵,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将沈璧君抱在怀里。
过了很久,沈璧君道:“你……你肯说了吗?”
萧十一郎苦笑道:“可是我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沈璧君道:“不如由我来发问,你来回答,好不好?”
萧十一郎的眼睛凝视着沈璧君的眼睛,她的眼波当真是清澈得不染半丝尘埃。
萧十一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好。”
沈璧君眼波脉脉望着萧十一郎,突然贴进萧十一郎的怀里,伸出她柔软、光滑、像白玉一样的手臂,轻轻搂住萧十一郎的脖子,在他面上深深地一吻。
萧十一郎呻吟着道:“你若是再这样,我可没有心思回答你的问题了。”
沈璧君急忙退开,脸已不由得飞红了。
过了很久,她才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和逍遥侯离开玩偶山庄后,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绝崖,我也知道逍遥侯准备在那里杀死你,但你本来绝对不是逍遥侯的对手,后来怎会变成是你杀死了逍遥侯呢?”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杀逍遥侯……”
沈璧君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逍遥侯是被那绝崖下的沼泽淹死的,但你是怎么将逍遥侯推下那悬崖的?”
萧十一郎沉思着,慢慢道:“因为逍遥侯并不想那么快就杀死我,他想将我戏弄个够,然后再要我死,可是我却一心一意想要他死,我那时已下了必死的决心,我甚至不惜与逍遥侯同归于尽。”
虽然这已是一件往事,但沈璧君听得手已微微颤抖起来。
她连声音也已起了一丝颤抖,道:“这样,这样就打赢他了么?”
萧十一郎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却还是连他的边也摸不着,他却随随便便就将我打得浑身是伤……”
沈璧君听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道:“那怎么办?”
萧十一郎道:“我那时也不知怎么办。逍遥侯的武功实在是太高,高得离了谱,我平生与人交手无数,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胆怯气馁,我甚至在与无影前辈交手时,我的心都能不慌不乱,可是逍遥侯……没有见过他武功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他的武功有多么的高。”
沈璧君颤声道:“正是因为逍遥侯武功太高,摧毁了你的自信,所以你才会日日夜夜被噩梦煎熬,是么?”
萧十一郎叹道:“不错,我怎也无法摆脱逍遥侯带给我的挫败感,我怎也走不出那一战的阴影。若非如此,与连城璧那一战,我根本就不会流血。”
沈璧君道:“后来呢?后来你又是怎样将局势扭转过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自知必死,更加拼命地进攻,只可惜还是没有用,逍遥侯就像是魔鬼一样不可战胜。我拼命进攻的结果是力量消耗得更快,身上的伤口更多。”
沈璧君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道:“后……后来呢?”
萧十一郎道:“后来我知道我就算是拼了命也没用,我就开始想法子智取,也是逍遥侯太过托大,竟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所以,他还是上了我的当。我抓住了一个机会,紧紧抱住他,跟他一起撞下了绝崖——无论那绝崖下是沙是土是石是草,逍遥侯都死定了。”
沈璧君紧张的心弦这才放松了下来。
这一战,当真是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只听萧十一郎接着道:“但谁知那绝崖下竟是一片沼泽,竟能摔人不死。只不过逍遥侯虽然天才横胄,智慧过人,却不识沼泽之性。那沼泽在我来说虽是救命的稻草,但在他来说却是噬命的魔鬼。你当然也该想象得到,他神志疯狂,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越往下陷,最后终于完全淹没在沼泽中。”
沈璧君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句话当真是一点也不假。”
萧十一郎道:“不错,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忘记冥冥中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沈璧君道:“后来我也跟着去了,你那时知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我摔下悬崖的时候,已昏死了过去。”
沈璧君道:“后来我也跟着去了,可是我却将你们追丢了,等到我到了你们决斗的那片绝崖,只见满地的鲜血,触目惊心。”
萧十一郎叹道:“那都是我的血。逍遥侯确实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我拼了命的快攻,他竟还是能毫发无伤。”
沈璧君道:“我那时也是这么判断,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是逍遥侯的对手。看到满地的鲜血,我以为你已死在了那悬崖下,所以我也跟着跳了下去。”
萧十一郎道:“你那时难道竟不怕死?”
沈璧君眼睛凝视着萧十一郎,道:“我不怕!因为那时我已决定将我的生命卖给你,而且绝不后悔。”
萧十一郎忍不住紧紧拥了拥沈璧君。
沈璧君甜甜一笑,接着道:“我本来已决定陪你死了,但谁知那片绝崖下竟是一片沼泽。看到那片沼泽,我当真是说不出的狂喜,因为那沼泽在别人也许是致命的,但在你却是救命的,只要你一息尚存,那沼泽就能将你救活。可是我寻来寻去,足足寻了有两个月,我寻到了逍遥侯的尸体,而且还将他的脑袋刈了下来,可是我却始终也没有寻到你的。”
萧十一郎道:“我那一次伤势极重,数度昏迷,又数度清醒,简直是九死一生,我自己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我才能勉强移动。”
沈璧君道:“你那时知不知道我在那绝崖下寻你?”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沈璧君吃惊道:“你知道?”
萧十一郎道:“是。”
沈璧君身子已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你就算是伤重难以移动,呼叫我一声也好。”
萧十一郎叹道:“因为我不愿出来见你。”
沈璧君不由自主抓住了萧十一郎的手,道:“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爱你?”
萧十一郎笑了,用手抱住沈璧君的手,道:“这件事岂非已过去了?你又何必焦急?”
沈璧君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可是,我还是想要你回答我。”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忘不了连城璧大醉之后痛苦的样子。”
沈璧君道:“连城璧曾经找过你?”
萧十一郎道:“是。看到连城璧痛苦的样子,我觉得我简直是个罪人。那时,我暗暗决定要将你还回给连城璧,要让你们破镜重圆。”
沈璧君道:“所以你才不肯出来见我,是吗?”
萧十一郎道:“是。”
沈璧君道:“可是我后来尾随着你们去了,而且也从那绝崖上跳了下去,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萧十一郎道:“我明白,可是我既然已决定了,就要想法子让你死心。”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谁知你这傻姑娘居然生得跟一般的女子不一样,居然过了两年还依然执著。”
沈璧君双掌合十,瞑目向天,笑道:“阿弥陀佛,总算是我的痴心感动了上苍,没有让你这糊涂家伙的糊涂主意得逞,要不然,我岂非要抱恨终生?”
萧十一郎握住了沈璧君的手,目光深深凝视着沈璧君,道:“我保证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绝对不会再有了。”
沈璧君嫣然道:“我知道。”
她接着道:“后来我越寻越灰心,越寻越失望,有好几次我都想死了算了,可是我始终难以确认你的生死,所以怎也不愿死心,万一你侥幸未死,我岂非死得不值?可是我终于还是没能寻到你。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到这里来等你,我知道只要你没有死,你早晚总会回到这里来的,我盼望着有一天你能奇迹般出现在我的面前。但谁知一过小半年,你还是音讯全无,我彻底绝望了,我就算是不愿承认,却还是不得不承认,你只怕是真的已死了。可是在我心中,你仿佛还活着一般……”
萧十一郎叹道:“真是难为你了。”
沈璧君瞟着他,道:“你现在知道心疼我了,可是你那时就是能硬起心肠不出来见我。”
她似笑非笑,轻怨薄嗔,萧十一郎已说不出话来了。
沈璧君道:“我本想在这里老死算了,可是这里实在是太寂寞,太孤独,我越来越难以忍耐。我早就知道我已无处可去,重回江湖必定是劫难重重,但我却莫名其妙不顾一切又回到了江湖,在我的心中,就算是每日生死相搏,也比这无边的寂寞好过些。我那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你甫回家时心里很平静,后来却又乱了起来,为什么你要不停地给自己找麻烦,原来你不过是为了填补心中无比的寂寞。”
萧十一郎沉思着,道:“我和玉如意回来的时候,看见你盖的屋子、做的木床,还有木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