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仿佛随着科伦的远离,她的未来亦成为一片空白,无可留恋。但当甘尼美提斯安慰她时,她却只是淡淡一笑,平静地说:“没什么,这很正常。”
“你不伤心吗?”甘尼美提斯感到奇怪。
“怎么?”
“如果伤心的话,应该痛痛快快哭一场。”
“不一定所有的情绪都要表现出来,”艾娥斯说,“伤痛一旦说出来,就不是真的伤痛了。”
“你永远都是这么冷静的吗?”少年同情地看着她说。
“也许吧。我比较容易忽视某些东西,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因为我要生存。”
话是这么说,内心深处的痛苦却只有她自己才明了。她比平日更为努力地工作,遵照克勒斯松的指示,采购了大量的葡萄,率领公司诸多员工,在甘尼美提斯的指点下酿造了大批美酒;安排交际会的食谱,她不仅亲自检查每一道制作工序更查阅了手头所有资料,做出了多种只有传说中才存在的菜肴;同时,她还参与了“自然种植法”的试验。甘尼美提斯看她忙个不停,生怕她会累病,但不管他怎样劝说,她嘴上只管答应,却依然故我,直到后来克勒斯松也看不下去了,勒令她休息,才略略制止了她疯狂工作的劲头。
四
在这一年的夏季交际会上,甘尼美提斯和他的酒一举成名,引起了极大轰动。每一位达官贵人都对“酒”这种饮料赞不绝口,都以古人为他们斟过酒为荣。克勒斯松开发酒的计划因而大获成功,在交际会的第一天,酒就成了最为时髦的饮品。
作为甘尼美提斯的临时监护人和酒的开发者,艾娥斯也获得了极高的称誉。相形之下,科伦和希瑞这对新近订婚的情侣显得黯然失色。虽然由于发现了新的行星,科伦也受到了表彰,可几乎没人谈论他的功绩;而希瑞,这位往年的“最佳礼仪小姐”更是近乎被遗忘了。尤其是当人们想到她因时航事故现仍是“待罪之身”时,便更避讳提及她了。
如果说还有一个人在关注他们的话,那就是艾娥斯。她并不在意自己得到了怎样的赞美,因为无论什么样的荣耀,都改变不了与科伦分手的事实,也无法弥补失去他的损失。 远远望着那一对面溢幸福光彩的准新人,心中的感触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千根针刺在心。当科伦面带歉疚之色来向她道贺时,她只冷冰冰地点点头,礼貌地向他贺喜,没有半句多余的言辞——她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控制不住,使所有的感情都爆发出来。因此,她未等地区行政长官宣布交际会头一天的狂欢结束,就独自返回家中。她需要一个人来消化掉伤痛。
然而无人的家里是一派冰冷凄清,久已压抑着的悲伤一经释放,更让人难以承受。艾娥斯习惯地打开电脑,调到音乐台,网络里正在播放一支近代的流代歌曲,阿LAM演唱的《醉一半》。这是克勒斯松为了给酒做宣传,特意安排播出的。
“闷事憾事比酒更满,一起把它都喝清,寂寞与冲击没有停,酒气一扫没余剩。但愿在夜风中半醉,再给我心一把劲,明晨来重现我一身本领……”激昂的歌曲仿佛唱出了她的心声,艾娥斯突然对酒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她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家中存放的样品酒,自斟自饮起来。
“寂寞就在在背后催促我,再去喝半杯酒,祈求能无意之中可灌醉伤口。痛却散落身体里在流,但是又流不走,零乱似覆水倾过后,没法收……”不知何时,网络里换了一支歌,仍是同一个人唱的,名叫《半杯酒》。艾娥斯觉得这歌简直是专为她写的。她痴痴地笑了,听着那感情深挚的歌手继续唱道:“寂寞站在背后驱使我,再去喝半杯酒,从来难忘记的光阴也会冲走。这句说话偏偏继续留,但是未流出口,留待今天的心叫唤,情人现在别要走!”
门铃“叮咚”一响,艾娥斯左右看了看,费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去开了门。甘尼美提斯和赫来并肩立在门外,少年手中还捧着个古色古香的瓶子。二人异口同声,叫道:“你喝酒了?”
“嗯哼。”艾娥斯回到原位坐定,和着电脑乱七八糟地唱起来,“……离别的影像为何不回头,还未接受但又接受,离别的影像为何想挽留,他虽已走……”
“她喝醉了。”她听到甘尼美提斯压低声音说。
赫来表示同意。“没想到科伦和她分手会对她刺激这么大,应该有个人来好好安慰她一下。”他说。
后面的事她全不记得了。
第二天一早,艾娥斯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她挣起身来四下望望,客厅里一片狼藉。自己横卧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甘尼美提斯靠着沙发,头倚在她胸前,睡得正香,她只微微一动,少年便已惊醒,看着她眨着眼笑了。
“怎么回事?”艾娥斯有气无力地说,“客厅怎么这么乱?昨晚有强盗来抢劫,还是科伦又在这儿和赫来干了一架?”
甘尼美提斯忍不住大笑:“不是科伦,是你。”
“什么意思?”
“这次是你喝醉了。赫来看你心情不好,想安慰你,你不仅打了他,还冲他摔酒瓶,吓得他抱着脑袋逃了出去。”
“是吗,”艾娥斯喃喃地说,“我喝醉了真有那么恐怖?这可真糟糕。”
“才不是,你喝醉了才像真正的人呢。”
艾娥斯皱皱眉:“胡说。小孩子别老说大人话,会讨人嫌的。”
“又说我是小孩子。”甘尼美提斯不满地嘀咕着,颇为无奈。
“因为你本来就是小孩子。”艾娥斯说,“你打算在地上坐到什么时候?”
少年站起来,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身躯:“你来把客厅收拾干净,我去做早餐——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我头痛。”
“怕头痛,下次就别喝那么多酒。”
“还有下次?”艾娥斯呻吟,“我再也不沾一滴酒了。它太可怕,简直是一场灾难。”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酒的真谛。”甘尼美提斯说着,打开了电脑。
仍然是昨晚播过的那首《醉一半》。悠扬的歌声在房间里回荡:“世事如棋谁作证?看看吧,原来同是影。醉拥天空高歌地也同和应,让我醒的一半认世途路径。”甘尼美提斯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问:你明白了吗?
一瞬间,艾娥斯震动了一下,仿佛有所感悟。旋即她又觉得好笑,曾几何时,她竟需要一个孩子来点拨她了?她比他年长,理应更懂得为人处世之道;她生活在科技与文化更为丰富的现代,理应比远古时代的他更了解社会。可为什么,这一刻,他竟显得那么睿智,而她却是那么懵懂?难道是她忽视了某些原来应该注意的东西?
不知不觉,《醉一半》放完了,紧接其后的依然是《半杯酒》。“昨晚我把这两首歌存起来了。”甘尼美提斯说,“是非常好的歌曲。”
艾娥斯不语,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着歌:“寂寞站在背后威逼我,再去喝半杯酒,为何曾离去的始终抗拒分手?痛却散落光阴每段流,但是又流不走,情就似覆水倾过后,还在独自乱去收……”
“你寂寞吗?”甘尼美提斯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句话。
“呃?”艾娥斯呆了半晌才回答,“我不知道。”
“你在说谎。”
“甘尼美提斯,”艾娥斯温和地说,“交际会快要开始了。我们该走了。” 交际会一直持续了十天。在这一年的交际会上,宙斯集团可谓名利双收。交际会进行期间,酒的订货量就不住地上升,其它食品也广获称颂,市场前景看好。有评论说:克勒斯松领导的宙斯集团极大地改革了食品制作方法,使得饮食文化“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在交际会的闭幕式上,宙斯集团大受褒奖,获得了永久承办夏季交际会的殊荣。与此同时,克勒斯松顺利地买下了新行星上的大片土地,并着手准备推行“自然种植法”。
而随着交际会的结束,一切步入常轨,甘尼美提斯似乎被人淡忘了,除了时空管理局的负责人。
这天,艾娥斯接到时空管理局的通知,要她和甘尼美提斯去一趟,说是要做能量测试。这样的测试前些时也曾做过,所以艾娥斯并未在意。
然而这次和以往全然不同。赫来看完检测结果后,严肃地说:“艾娥斯小姐,根据我们的测试,甘尼美提斯的能量级别提升和你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哦?”艾娥斯惊讶不已。
“你应该知道,航时器是利用人的思维做导航的,因为它是唯一可自由穿越各个时空的能量。”赫来说,“我们的测试结果表明,甘尼美提斯所拥的能量,有一部分异于他所生的那个时代,而这些能量和你的能量特质相同。这只有一个解释:在你用航时器送他回去的时候,你们两人的思维能量发生了混淆。据我们分析,可能是他第一次启动航时器时,航时器中的质能转换器影响了他的脑部,使得他的思维能量重新分配过了,所以第二次质能转换之际,他很容易便接收了你的部分能量。这是质能转换器的人体保护效应所致。”
艾娥斯恍然大悟——为什么甘尼美提斯那么快就适应了现代的生活环境,那么快就学会了使用一切先进设备,只因为他的体内含有她的思维能量,带有这个时代的特质,自然易于和这个时代融合。而他自和她相遇后就开始对做饭感兴趣,以及他关心她的情感问题,只因那本是她最为挂心的事。她也隐隐感觉到了他较同龄人成熟,那当然也是由于他的脑能量级提高的缘故。
“不过,我有件事想不通。”赫来思忖着说,“按说,希瑞的质能转换器能量级别应是设定为只适合我们时代的人,这孩子是怎么启动它的?”
“很简单,”艾娥斯低语,“只因为他是个孩子。一个8岁大的孩子,思维最单纯不过。”
“原来咱俩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一直默默旁听的甘尼美提斯高兴地对艾娥斯说。
“你还说!”艾娥斯略带怜惜地责备他,“你知不知道质能转换器有多危险?它可以让你刹那间消失于无形,以后不要再碰那种东西了。”
“那不可能,”赫来说,“你们还要共同做一次质能转换。这次我们要把属于你的能量从这孩子体内分离出来,归还于你。”
艾娥斯大吃一惊,叫了出来:“我反对!太危险了!”
“很遗憾,艾娥斯小姐。你无权反对,这是规定。”赫来目中充满同情,“你很清楚,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必须让他回到他的时代去。”他停了许久,疲倦地挥挥手,“能量分离实验明天进行。”
“实验?”艾娥斯愤怒地重复道。
“只能是实验。我们没有把握——在这个时代,谁都没有把握。”
客厅已清理得干净整齐,一切都和他刚来的时候一样,只是摆放装饰品的博古架上多了一只精致的瓷瓶。甘尼美提斯久久凝视着那只瓷瓶,忽然叹了口气:“艾娥斯,你会想我吗?”
“大概会,一开始会常常想,时间长了,也许就慢慢淡忘了。”
“你总是这么冷静吗?”少年悲哀地问。
艾娥斯忧郁地笑笑:“也许是因为我冷血。人都很冷血。”她抬眼看一看少年,“我说的是实话。”
“这只瓶子送你。”甘尼美提斯指着瓷瓶说,“我希望你能好好保存它,看见它就想起我。”
那瓷瓶是地区行政长官在交际会上颁发给他的,作为他“发明”酒的褒奖。当他用它为那些达官贵人斟酒时,不知赢得了多少惊羡的目光。它是他在这个时代的荣耀的象征。艾娥斯望向瓷瓶,柔和的灯光下,瓷瓶光华隐现。“它太重了,”她呐呐地说,“重得我承受不起。”
“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给你。”甘尼美提斯垂着眼睑说。良久,他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望定她:“艾娥斯,你是我在这里最接近的一个人,也是待我最好的人,所以,我要给你我最珍视的东西。”
艾娥斯的语气里有几分歉疚:“我并不觉得我待你有多好。”
“你很容忍我。”甘尼美提斯的笑如同和煦的春风,“我想,别人不会像你这样容忍我的。我老是惹你生气,做你不喜欢的事,还总把屋里弄得一团糟。”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过,以后不会了……不会再有人惹你生气了,至少,我……不会了……”
艾娥斯的心也随之下沉,她分明感受到了少年心底的痛楚。
“我不能留下来吗?”他茫然问道。
“你难道不想你的父母、故乡?”
“想。可我不放心你。”
艾娥斯告诉他,她能照顾自己,可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他的话。
“你,不愿我留下?”少年近乎绝望地问。
艾娥斯默然许久,困难地开口:“决定权不在我——你不属于这个时代。” 五
“你要尽可能地回想,想你的过去,所有你的事迹。先想一周前的你,然后是一个月前的你,一年前,两年前……直到你有记忆那时;同时,你一定要保持冷静,要镇定,这样我们才能把他的能量提取出来,还原到你体内。”赫来指着能量分离器对艾娥斯说。
那是两个用透明材料隔开的小间,每间只容得下一个人独坐,小间的顶部有很多管线,连接着不知名的仪器。艾娥斯望望仪器,又望望甘尼美提斯,问:“那么他呢?”
“等把你的能量归还你,我们会把他发射回他的时代去。当然,要消除他在现代的记忆。”
“我连现在的记忆都不可以保存?”甘尼美提斯问。
艾娥斯也同时问道:“他能安全返回他的时代?”
赫来犹豫着,没有即刻回答。艾娥斯便明白了,会有相当程度的危险,她禁不住愤然斥道:“你认为这种决定人道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赫来叹息道,“我们的责任是维持时空的稳定性。”他无可奈何地挥挥手,“你们……去吧。”
两个人无言相对,甘尼美提斯微笑,湛蓝的眼眸直望进艾娥斯的心底,然后他转身,率先走进小隔间。艾娥斯的心刹那间乱成一片,她情不自禁想道,是她带少年来这个时代的,她有责任保护他。
头盔状的罩子缓缓降下,罩在两个人的头上,冰凉的极片紧贴着太阳穴。可是艾娥斯无法集中精神想自己的从前,她所想的一切,都和甘尼美提斯有关。她不能不为他担心。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知道,质能转换开始了。蓦地,一种陌生的感觉包围了她,远古时代的无数画面飞速闪过,硬生生挤进她的脑海。这感觉却又是如此熟悉,仿佛是她早已拥有但从不曾想起的前世记忆。那是来自远古的情感,透过生生不息的乾坤在向她倾诉,倾诉对未来的期望,倾诉对她的依恋。它依附着她,又仿佛在召唤着她,使她在迢遥时空中找到了自我,也找到归依。
实验室外,赫来通过监视屏观看着隔间的状况。他看到两团乳白色的光雾,分别在两个隔间里跳跃——那是监视仪用图像显示出的能量场,人眼看不到的存在——之后,其中的一团倏地不见了。警报器在这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定点发射失败。”有人报告说。
赫来握紧的拳重重捶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咬着牙下令:“封锁实验结果,搜寻失踪的能量。”
艾娥斯走进家门,无人的房中冷清寂静。恍惚中,她看到甘尼美提斯跑来迎接她,一如往日。随即,她明白那不过是幻象,少年已在今天上午的实验中离开了这个时代,也自此远离了她的生命。她不由得忆起这一个多月来和他共度的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