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
诗人与诗人不同。息国灭亡的原因,杜牧认为未必是因为息妫之美貌,而“脉脉无言几度春”,则又进一步肯定了息妫在爱情上的坚贞,美貌的女人未必能导致亡国,而忠贞的爱情直可以毁灭夫妻双方的生命,将亡国与爱情生生地扯在一起,的确是历史长河中可叹可泣、值得思索的人与事。杜牧这首诗起句所提及的“细腰宫里”,是息妫与息侯亡后百余年楚灵王时形成的掌故。《韩非子·二柄》载:“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因为好色的楚灵王欣赏杨柳细腰,宫中众多的女子为了博取至为难得的宠幸,竞相节食,及至有不少宫女因节食过度而活活饿死。作为美女荟萃之所,多少美女为了争得宠幸,是连自己生命也不顾惜的。先后同处于楚宫之内的息妫,却是鄙视宠幸,默默无言,直至摔死,却连一句话也不肯讲。
“连理枝”之说倘是真的,息妫显然就是为爱情而献身了。在息侯与息妫之间,真的能建立同生共死的爱情吗?“连理枝”之说倘为文化人好心的杜撰,息妫之最后献身,也为后人留下了一个很难破解的千古之谜。
时至清代;邓汉仪又写了一首《题息夫人庙》:
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委婉细致的诘问句,好像是对妇女的贞节观而发,实际上,诗人的更深用意是悄然隐伏着的。清初文化人经历了明朝覆亡的巨大变动,常于文字中寄寓个人怀念故国的情绪。面对清朝文网的压力,诗人在说,古时一个弱女子在亡国受辱之际,即纵有无言的抗议,尚且知道未能及时以死相争的愧疚。当今这些屈膝降清的明朝旧臣,有奶即是娘,能不受到良心的谴责么!面对这样晦暗的现实,历史上最伤心的,天底下难道只有一个息夫人吗?
如此发问,言浅而旨远,蕴藉沉重,语意双关,发人深思,也耐人寻味,从中可窥知诗人强烈的爱国襟怀。
西施无辜沉江底
因为秀美,人们在西施这个女性身上所添加臆造上去的成分太多了,及至严重地扭曲了西施本身的形象。
西施的经历其实简单而明了。春秋末年,她是越地苎罗江畔(浙江诸暨南)一个普通的山村女子,因为长相俊俏,越王勾践对她经过专门训练之后,作为礼品献于打败了越国的吴王夫差,西施遂成为夫差的宠妃。在越王反手击败吴国之后,西施被沉江底。
后人认为,这个西施是典型的红颜祸水,因其妖娆妩媚,夫差才荒废了政事,导致亡国;其次,有人认为这个女子是*间谍,向夫差进谗,使夫差疏远并杀害了身边的忠臣良将伍子胥,使吴国失去了栋梁支撑;另外,这个女人工于心计,将夫差蛊惑了许多年,毁掉了昊国之后,她自己随着心上人(从前的情人)范蠡携带了许多钱财远赴他乡,神仙那样悠游自在地游山玩水去了。
西施是“红颜祸水”吗?凡是君王,身边无不有成群结队的妩媚女性,君王们多数没有亡国,亡国者终究是个别的。哪位女子陪伴了亡国之君,她就必须戴上“红颜祸水”的帽子吗?西施是一个来自山村的纯情少女,在勾践手下接受短期训练也属于礼仪型的交际培养,不可能是什么政治型的特务训练。到了吴国,渐渐地希冀得到虚荣的宠爱与享受,这是很自然的,与夫差多年相处中产生感情甚至是爱上了他,也不无可能,有意识、有目的地让夫差去荒废朝政,以达到陷落吴国的企图,则纯粹是加上去的罪名。西施不可能有这么深的城府,在越受训也培养不出这么深的胸襟。
至于夫差疏远伍子胥的事,归咎于西施,也实在牵强。伍于胥助阖闾夺取王位,整军经武,吴国日盛,阖闾之子夫差当政之后,不听伍子胥乘胜灭越之决策与建议,允许勾践求和,君臣之间在西施入吴之前就有了隔阂,嗣后于胥日益疏远,最后夫差赐剑迫其自杀。伍子胥自杀于公元前484年,此时,西施入吴约有10年之久了。这10年里,子胥谏阻夫差不要沉溺于女色是可能的,年轻的西施作为后宫佳丽阵列中的一员,即使对子胥的谏言怯惧或者不满,让她由此而去唆使夫差除掉先王重臣伍子胥,则有些玄乎。退一万步讲,即使西施吹过这样的枕头风,夫差真的就因这枕头风而赐剑逼子胥自裁吗?子胥自杀的原因,主要是君臣之间政见不和,彼此矛盾渐渐加深。由子胥自裁而给西施加扣上*间谍的帽子,是红颜祸水论的延伸与深化,是为了给祸水说寻求更充分的证据。孟子有言:“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离娄下》)2000多年过去了,历史证明,“祸水”是泼向女性最浑浊的一瓢污水,这污水也只能来自男性群落,倘要究其源头,一种是所谓忠良之臣的封建卫道者,他们不敢触惹帝王,就在帝王身边的女人身上大做文章;另一种是为祸水说推波助澜的人,也很可能是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的角色,他们从潜伏于心底的妒性出发,认同于祸水之论,更乐意认同间谍之说。
西施随范蠡悠游于烟水的结局,是东汉那个袁康最先捏造而成的一个乌托邦。中国文化人天生就喜欢才子佳人有个“大团圆”的结局,范蠡是比文种更智慧的大才子,西施为尽人皆知的大美女,索性撮合为一体,让他们去过谁也摸不着底细的神仙样的日子去吧。
《吴越春秋》载:“吴亡后,越沉西施于江,令随鸱夷而终。”最为可信的收局是越王班师时,“携西施以归”,勾践带回了客观上对越立有大功劳的西施,心底或许也有些喜爱这个女人的意思。女性之间更为敏感,勾践之夫人担心年轻美貌的西施一旦受宠,自己的地位势必会受到威胁,“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她趁着勾践不留意时,暗地里命人将西施绑架而出,在其身上捆上石头,放船入水,沉之于深深的江底。李白有一首《越中怀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凯旋的勾践能将“越女天下白”摆成一道“盛宴”犒劳自己的将士,他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享受这个出自苎罗江且又倾城倾国的西施呢?越夫人在“宫女如花满春殿”之际对西施暗暗地下此毒手,十分符合她在丈夫勾践庆功时的另一种隐秘心态。
美是真诚的、质朴的。“西施之沉,其美也。”(《墨子·亲土篇》)一个“美”字,比巨石还要沉重,它简直是从西施生世之日起,就开始往其身上捆绑的一方无形的巨石,终于将西施拖进了幽深、昏暗的江底……美,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地了解她自己,从出嫁的新娘到被捆沉江的女俘,西施一直也弄不清个中原委。
对于西施之美,世无异议,古代四大美女,她是排在首席地位的。苏东坡写过这样一首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此诗成后,“西子湖”遂成为西湖的别名。苏东坡自己对这首诗也很自负,很欣赏,将其意三番五次地进行使用。自然山水以其美好与和谐,愉悦着人类的生活,人间的瑰丽与至美也正是孕育于苍茫的山水之中,浩淼烟波西子在,水底的西施之灵若还有知,她大概也能感觉到自己生命本身所具备的神秘与魅力。
苏东坡出神入化的一杆笔,仿佛有意在摆脱复杂、肮脏的政治纠葛,早就在探索着人与自然的微妙联系,竭力恢复着西施的本色面貌。去过杭州西湖的人们,眼福不浅,也都见到了眼波潋滟、含笑不语的西施姑娘。
“莫能仰视”惟虞姬
《史记》除本纪第九专写吕后之外,总体上所记的全是关乎男性的文字,对虞姬其人,是放在项羽的配角位置里稍带了几笔: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间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夜里,楚军被汉军包围数重。而数重之外又到处是楚地民歌之音,楚地显然是已经被汉军全数占领了。项羽自忖气数将尽,无法入眠,起坐帐中饮酒浇愁。面对总是形影不离的美人虞姬,酒酣耳热的项羽本来认不得几个字,这时也开始冲动,激昂地吟诗悲嘘,接连叹息,虞姬一边为他斟酒,一边也吟诗应和。过了会儿,一贯勇猛强悍的项羽悲恸之极,突然间泣哭起来,热泪滚滚,帐里的将士受到感染,突然间也哭成一片,没有谁个能抬起头来看一眼自己的主帅项羽……为项王连续斟酒的虞姬流泪了吗?司马迁在这里未着一字,看这景况,整个军帐里就这个女人还没有泣哭流泪(女儿有泪不轻弹,是为女神)。她见项羽悲歌慷慨中用烈酒也将愁闷浇不下去,就主动地提出她要唱歌舞剑,用婉转的舞姿和美妙的歌喉为项王解闷、消愁。在一片无法抑制的泣哭声中,虞姬舞至最高潮、唱到最热烈之际,突然将舞成一团烂银的利剑往自己白嫩的脖子上一抹,鲜血喷溅,一下跌倒在地,倒地之后,眸子里还满含着笑意……当时的情景只能是这样。
《楚汉春秋》里记载虞姬当时所和之诗是“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前两句是废话,后二句倘真是这样,她很可能来不及自刎,手中剑就被边上的人夺下来了。当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在场之人心里全都明白;虞姬舞剑,意在自裁,在场之人谁也料想不到——想不到一个美丽女子会这等勇烈。
项王悲伤流泪,是为自己被注定了的败局而下泪;虞姬的自裁,从项羽的《垓下歌》来看,是在项羽“被迫”之下所酿成的结果。“我空有扛鼎拔山的盖世气魄,形势却极为不利;乌骓马这般时候还不愿离开我,它不离开我可不好办啊(因为有你在,我怎能轻装上阵)。虞姬虞姬,我的心肝宝贝,你看这如何是好啊!”聪慧过人的虞姬,她能听不懂泪下如雨的项羽在进退两难中所要表达的意思吗?她的展袖自刎,既是主动自觉的,也是处于窘境里的项羽在绝望中所促成的。项羽应该知道,他只要吟出这28个字,虞姬就会明白自己应当怎么办。拗断了担当与牵挂,能强化独来独往的洒脱;斩绝了温柔与缱绻,会教义无返顾的决绝白热化。“善解人意”一词,在东方语词库中是专门用于女性的,是要她们善于体会男人心里萌生的最细微的意念。
项羽最后吟出28个字时,他的身边最后也仅剩下28骑。战场交锋中的溃败如山倒或勇烈如霹雳,往往是由微妙的、意想不到的“细节”促成的。虞姬刎后,项羽与最后28骑是不再下泪,个个喋血,全数英勇地战死,分明是在这样刚烈的女性面前,男儿汉们别无选择,应当如此,也只能如此。因为血色中的虞姬为泪眼矇眬的男儿们指定了男子汉的最高位置与最终归宿。
胜败为人生常事,失败的男儿们一层层的,有几人宁死不肯过江东而如项羽呢?美女被视为*,每一场战争之后都会形成这等“战利品”,又有几个在应当作出最后抉择时视死如归如虞姬呢?项羽挺首兮,天下丈夫尽堪羞;虞姬喋血矣,众多美女难抬头。尽管司马迁对虞姬惜墨如金,后世仍视虞姬为最本色的美女。历史在向前推进,李清照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董小宛的“拼将一命酬知己,追伍逐波作鬼雄”;秋瑾的“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在生命的极终追求上,仿佛都在身不由己地步着虞姬的后尘。美丽的女人稍纵即逝,爱与美的交融却留下了永恒的火焰与不灭的光辉,世界的存在,正以此为养分而成长,前行。
西方战争舞台上也有过这样那样的爱情纠葛,像项羽、虞姬这样决绝、忠贞、惨烈的生离死别之举,似犹未见。
英雄、美女这面在风云中招展的大旗,或许,就是这样最先在东方土地上升起来的。
吕雉岂是等闲辈
吕后名雉,字娥姁,父亲吕公为山东单县人,因与沛县县令关系密切,为躲避仇家,就随这位县令到了沛县,定居下来。吕公喜好给人看相,偶尔见到身无分文、喜说大话的刘邦,就当面许亲,要把吕雉送给他做妻子。吕公回到家里,夫人抱怨道:你总是说我们这个女儿很奇特,将来要许配给贵人。沛令与咱家关系不一般,他主动求婚你都不答应,今天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把女儿许给一个泗水亭长呢?吕公说:“别问啦。这不是你个妇道人家所能懂得的事情。”从这里也可以推知,吕雉也是姿色齐备而能够归入娥眉(对美女的代称)之列的美女,倘是丑陋,沛令不会主动求婚,“好酒及色”的刘邦也不会娶她。沛令、亭长,大小总是个官儿,俱不属平头百姓,在姿色上也还是很看。
楚汉相争初期,吕雉被项羽俘虏,数年后才将其释还。《史记》称“吕后为人刚毅”。这显然与被俘期间的艰难磨炼有关,在项羽所设置的虎穴狼窝里,吕雉是逐渐地开了眼界,认识了权力、谋略在政治角逐中的重要性。冠其以“刚毅”二字,是司马迁笔底一个审慎、持重的概略之词。
刘邦之好色,吕后自然管不住,也不能去管,但她可以换个角度,寻找机会,对丈夫所宠幸的、威胁到自己地位与权力的女人横加报复。刘邦得到定陶的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常欲废太子孝惠(吕雉之子)而立如意,吕后便极端怨恨戚氏母子。刘邦下世,她对如意“使人持鸩饮之”,继而又“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耳,饮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连儿子孝惠也认为“此非人所为”,一见之后萎靡不振,长期患病。美貌本是和善良天然一体的,但在进入宫廷而认准了一个“权”字的吕后身上,则不能不发生异化。再者,嫉妒是一把残酷的软刀子,一旦权力到手,这刀子就淬过火似的,刚硬起来,且闪射出凶光来了。
毒杀如意,即以淮阳王刘友(其他姬妻所生)为赵王,将吕氏女子配为王后。刘友不爱这个王后而爱别的姬妾,王后就去吕后前告状,吕后便派兵包围了赵王府邸,刘友在围困中被生生地饿死。接着又封梁王刘恢(仍是其他姬妻所生)为赵王,且又将一个吕家女儿嫁他为王后。刘恢没有自由,只好自杀。在对待涉及到权力核心的王位问题上,吕后似一只高踞山崖而极度警惕的鹰隼,目不转睛,控制得极严。哪里有风吹草动,她就立即向哪里进击。
有人说男人能征服世界,女人则可以通过征服男人去征服世界。而吕雉,正是凭借“征服”刘邦这个男人去进一步控制皇权,号令天下,主宰世界的。刘邦在世时,吕后“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功高位重的韩信、彭越等诸侯,多数都是被这个吕后一个一个分头干掉的。刘邦暂且外出时,吕后巧妙地杀了韩信。韩为帅才,刘邦曾问他能指挥多少军队,他答“多多益善”,刘称说自己带不了兵,韩立即说刘虽不善将兵,却善将将,能掌握住像他与彭越这类带兵的人。吕后设计杀了这个帅才,刘邦归来,“见信死,且喜且怜之”。司马迁遣词用字实在高明,韩信死了,刘邦极为高兴,他的老婆能替他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他当然是更加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