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过分惊恐她所看到的惨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紧接着,她才把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他紧闭着眼睛。她想,要么是睡着了,要么还昏迷着。
他脸上弥漫着痛苦。痛苦中的那张脸有一种她不熟悉的男性的坚毅。头发仍然背梳着,额头显得宽阔而光亮。使她惊讶的是,她从没感到李向前会有这么一张引人注目的脸!
吊针的玻璃管内,精盐水静无声息地嘀嗒着。此刻这里没有护士,一切都静静的。她听见自己的心象鼓声一般“咚咚”地跳着。
她走过去,悄悄地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
突然,她发现他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
他醒着!
她犹豫了一下,便掏出自己的手帕,把那两颗泪珠轻轻揩掉。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你奇怪吗?不要奇怪。我是我。我是来照看你的。我将要守在你的床边,侍候你,让你安心养伤。你不要闭住眼睛!你看着我!我希望你能很快明白,我是回到你身边来了,而且不会再离开……
当李向前睁开眼睛,看见为他揩泪的不是护士而竟然是润叶的时候,那神态猛然间变得象受了委屈的孩子重新得到妈妈的抚爱,闭住自己的眼睛只管让泪水象溪流似的涌淌。这一刻里,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包括他失去了的双腿。他只感到自己象躺在一片轻柔的云彩里,悠悠地飘浮着。
噢,亲爱的人!你终于听见了我心灵的不息的呼唤……润叶一边用手帕为他揩泪水,一边轻声安慰他说:“不要难过。灾难既然发生了,就按发生了来。等伤好了,过几个月就给你安假肢……”
这些平常的安慰话在向前听来,就象天使的声音。他紧闭双眼,静默无语。但他内心却象狂潮一般翻腾。他直到现在还难以相信,坐在他床边的就是使他备受折磨,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可这的确是她。
你感到幸福吗,他在内心中问自己。
不!这幸福又有什么用!他的一切都毁掉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说不定她也是来尽最后的人情义务和一个临终的人来决别……
不过,我亲爱的人,仅此一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来了,这很好。我多年来为你而付出的沉重代价,你多少已给了我一个补偿。在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后那个句号总算比较圆……
他想起了高中课本上学过的《阿Q正传》。可怜的阿Q在死之前怎样费尽心机地也没把那个圆圈画圆。他比阿Q强的是,他的“圆圈”总算让自己满意了。
“你一定要把思想放开朗。不要怕,我会尽心照顾你。一直照顾……不久前,行署家属楼上给咱们分了两间一套的房子。等你出了院,我就把你接回去……”润叶仍然在他耳朵边轻轻地说着。
这是她说的话吗?
是她说的!
他睁开眼睛,满含着泪水不相信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应该相信我……”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他。
他再一次闭住眼睛。幸福地闭住眼睛。一股温热的暖流漫上他的心头,向周身散布开来。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在这时候才把那温暖给予了他。但他已经开始相信,一种他苦苦寻觅的东西似乎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已经完了……”他用微弱的声音悲观地说。“没有!只要活着,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她用坚定的声音说。
“不,咱们现在可以离婚了……请你原谅我。我是因为……爱你才……这几年把你也害苦了……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向前说不下去了,闭住眼抽动着两片嘴唇,不出声地哭泣起来。
澎湃的激流开始猛烈地叩击田润叶的心扉。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把自己的额头在他泪水纵横的脸颊上贴了贴。她用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又黑又密的头发,对他说:“我现在全明白了。从今天起,我准备要和你在一块生活。你要相信我……”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润叶赶忙站起来,回头看见护士端着小白瓷盘已经走到了房中间。
在护士为向前换吊针的时候,润叶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
“四个星期伤口就基本愈合了。但出院得到两个月以后……”
润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李登云夫妇也来了。
他们显然对润叶的到来大吃一惊!
润叶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开口叫一声“爸爸”或“妈妈”,但由于不习惯,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就直接对他们说:“以后由我来照看。我已经请过假了。你们年纪大,好好休息,不要经常来。这里有我哩……”
李登云和刘志英立在病床前,简直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儿子大难临头的时候,润叶竟然来照看他了。人啊……老两口对这个他们一直所厌恶的儿媳妇,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但就在这一瞬间,过去的所有敌意都消失了。他们知道,也许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儿子有信心重新生活下去。此刻,他们是多么感激她啊!
刘志英抹了一把眼泪说:“只要你有这心肠,往后我和他爸一定全力帮助你们……”
李登云站在一边,两只眼睛红红的,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第二天早晨。手术后二十四小时。征得医生的同意,润叶开始给向前喂一点流食。她把自己带来的桔子汁倒在小勺里,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送到丈夫的嘴里。
向前张开嘴巴,把那一勺勺桔子水——不,甜蜜的爱的甘露,连同自己又苦又涩的泪水,一齐吞咽了下去……生活啊,生活!你有多少苦难,又有多少甘甜!天空不会永远阴暗,当乌云褪尽的时候,蓝天上灿烂的阳光就会照亮大地。青草照样会鲜绿无比,花朵仍然会蓬勃开放。我们祝福普天下所有在感情上经历千辛万苦的人们,最后终于能获得幸福!
中午的时候,向前他妈来到病房,说什么也要顶替让润叶回去休息一下。润叶只好依了她的愿望,说她下午再来顶替让婆婆回去休息。
田润叶走出医院来到大街上,感到自己的脚步从来也没有这样轻快过。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街上的行人;行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的梧桐树绿叶婆娑。在麻雀山下两条大街交汇的丁字路口,大花坛里的鲜花开得耀眼夺目。城市和她的心情一样,充满了宁静与爽朗。
她没有回机关的办公室,径直来到了行署家属楼上——这里有不久前分给她的那套房子。这座新盖起的楼房,只分给结过婚的干部职工,她当然也就有份了。不过,从房子分下到现在,她只来看过一次,也没有收拾过,自己仍然住在机关办公室里。当时,她对这房子没有任何兴趣——这只能唤起她的一片忧伤之情。人家是分给结过婚的人住,可她虽然算是结婚了。但和单身又有什么两样?
现在,她突然对这套房子感到很亲切。
她上了三楼,打开房门,然后从对门同事家里借来扫帚和铁簸箕,用一条花手帕勉强罩住头发,便开始收拾起了房间。
她一边仔细地打扫房子,一边在心里划算着在什么地方搁双人床,什么地方搁大立柜……对了,还应该买个电视机。他不能动,有了电视机,可以解个闷。买个十四寸的,但一定要买彩色的——她这几年积攒的钱足够买架带色的电视……
田润叶这样忙碌地收拾着,精心地划算着,倒象是为自己布置新婚的洞房!
第五十章
日子过得快如飞箭!算一算,田福军从省里回到黄原任职已经有两年的时光;他在这个贫困的家乡所在地区任一把手也已经有一年多了。
两年之间,不仅黄原地区,整个中国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呀!许多不久前人们连想也不敢想的事,现在却成了我们生活中最一般的现象。中国的变化震动了资本主义国家,震动了社会主义国家,也震动了中国自己。
阐述这个变化的深远历史意义也许不是小说所能胜任的。我们只是在描绘这个历史大背景下人们的生活时,不由地感叹: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如此深刻而又富于戏剧性的历程!现在还是孩子的人们,将不会全部理解我们这代人对生活的那种复杂的体验。
是的,我们经历了一个大时代。我们穿越过各种历史的暴风骤雨。上至领袖人物,下至普通老百姓,身上和心上都不同程度地留下了伤痕。甚至在我们生命结束之前,也许还不会看到这个社会的完全成熟,而大概只能看出一个大的趋势来。但我们仍然有理由为自己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而感到自豪!我们这代人所做的可能仅仅是,用我们的经验、教训、泪水、汗水和鲜血掺合的混凝土,为中国光辉的未来打下一个基础。毫无疑问,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社会和我们自身的局限以及种种缺陷弊端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决不能成为倒退的口实。应该明白,这些局限和缺陷是社会进步到更高阶段上产生的。
可是,在具体的现实生活中,坚持前行的人们,步履总是十分艰难的。中国式的改革就会遇到中国式的阻力。
近一年多来,有关田福军的告状信不断头地从黄原飞向省城和北京。中国的其它事干起来不容易。但告状倒相当简便——八分人民币买一张邮票就可以了。这些信件寄到了中央纪委、省纪委、中组部、省组织部和中央以及省的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更多的信直接寄给了省委正副书记个人手里。告状信的内容五花八门,从政治错误,经济犯罪一直到男女关系。如果这些问题都能落实,田福军恐怕够判死刑了。
福军知道有人告他。他也知道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来调查过他的“问题”。但他不知道告他告得如此猛烈;也不知道这场“倒田运动”的幕后人物是他的副手高凤阁。
地委副书记高凤阁是黄原前地委书记苗凯多年精心培养的接班人——接他自己班的人。但由于田福军从省上“杀”回来,高凤阁没有当成专员,当然就更当不成地委书记了。苗凯调离后,高凤阁窝着一肚子不舒服,便开始在暗中鼓动苗凯手上用过的一些对田福军心怀不满的人,大量给田福军制造“罪证”……
起先的时候,省委并没有特别重视有关田福军的这些告状信。根据一贯的经验,一位新任领导免不了要遭受一些人的反对。后来,告状信越来越多。同时兼任省纪委书记的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便指示省纪委派人到黄原去调查田福军的问题。当然,苗凯同志也给这位老上级耳朵里灌了不少田福军的情况”。
但省纪委的人没有调查出田福军的什么大问题;许多告他的信纯属凭空捏造。事情随之也就不了了之。可是,告田福军的信仍然有增无减;而且后来的告状信都直接寄给了省委书记乔伯年的办公室。
本来,省委书记乔伯年这两年对南北山区几个地区的工作,还是较为满意的。这些地区大部分都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一两年来,实际成果说服了许多怀疑论者。那些地区大规模生产方式的改变,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初步改变了极度贫困的生活状况,使大部分群众解决了基本的温饱问题。
当然,“冒尖户”还是少数。眼下并不象某些满怀热情的作家用肤浅的文艺作品所宣扬的那样,似乎农民都发了财,动不动就把电视机抱回了家。我们的农民艰难,我们还不清楚吗?他们过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穷到了骨头里;新政策的优越性不可能在两年内就把所有人都变成大富翁。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解决了吃饭问题,这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一切都还是刚刚开头,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和新矛盾接踵而来,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给予解决。
但是,省委书记感到,这两年来,党的某些基层组织和它的负责人,本身在认识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因循守旧的观念。改革的阻力由此可想而知。毫无疑问,我国整个农村的进步乃至最终走上现代化的道路,有待于一个长时期不断改革的艰难过程。
无论如何,这个省的南北山区已经迈出了令人鼓舞的一步,并以此昭示了未来多方面的广阔的发展前景——这是任何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见的。应当指出,在这一方面,最贫困的黄原地区走在了全省的前列;这当然和地委书记田福军同志大胆解放思想是分不开的。
可是,偏偏他的告状信最多!
唉,中国呀!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诸如“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出头椽先烂”等等“经典哲学”从我们的生活词典中剔除了呢?
近一年来,乔伯年主要把自己的精力放在落实中部平原地区农村生产责任制方面。
中外历史证明,革命常常容易在最贫困落后的地区开始。而较富庶的地方,变革往往要困难一些。
当山区以户为主的生产责任制已经实行一年多的时候,本省中部平原地区的农村还在吃“大锅饭”。不是群众不愿意改变这状况;而是这些“白菜心”地区的许多领导一直抵抗着,长期按兵不动。当然,在省委领导中,也有分歧意见。比如吴斌同志就认为,平原地区不必处处都搞责任制;理由是有些地方的大集体一直搞得很好。
乔伯年认为,平原地区农村的“大锅饭”照样应该砸烂。为此,他通过答省报记者问的形式,号召平原地区仿效山区的榜样,大规模实行生产责任制。没有人公开反对新政策,但实际工作中抵抗的大有人在。他们采取的是口头上拥护实际上对抗的方法。这些人在会议上一口一个要坚持贯彻“上面的精神”,而在私下里,在和老婆睡觉的时候,在和知己们下棋打扑克的时候,却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讥讽所有的改革。而严重的是,这些人往往领导着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地区或几十万人口的大县份。一年来,乔伯年为改变这种局面,改换了中部平原几个地区的领导班子——这些地区的农村已经渐渐处于一种急剧变革的状态中……小暑前后,乔书记想起应该到山区去看一看情况。近一年多,他忙于平原地区的工作,对南北山区的目前情况摸得并不透。
于是,他准备在全省的煤炭基地铜城市按原计划视察完工作后,顺便先到毗邻的黄原地区走一圈。
没想到他在一个山沟的矿区发起了烧。这使乔伯年很着急——他已经给黄原打了招呼,说他明天到那里。
他当时住在这个矿的招待所,又是半夜,只好把秘书小王喊醒,让他给自己找点药。
小王的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说:“让我给医院打个电话!”
“算了,”他说,“吃几片药说不定明早上就会好的。你一打电话,市上和矿务局医院说不定把救护车都开来了。”
“而且还把警报器拉得呜呜响!”秘书加添说。
乔伯年笑了。他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很随便,他们都敢和他“放肆”地开玩笑。
乔伯年索性接上秘书的话,进一步“发挥”说:“那样,大家以为失了火,说不定把救火车也开来了!”
乔伯年一边开玩笑,一边吞下去八片羚羊感冒片和一包阿鲁散。
第二天早晨,病情果真好了许多,他就立刻起程直奔黄原……
省委书记一到,地委书记就忙了。田福军先和乔书记在几个偏远县份的农村跑了一大圈;回到黄原后,紧接着就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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