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堂现在,一个人坐在这地方真不自在。他气管不好,也不能吸烟;而这种场所又不能拿根纸烟凑到鼻子上闻——这太不雅观了。他只好两只手互相搓着,有点自卑地罗着腰,看着一桌桌说说笑笑的县社干部们。在这样的场所,双水村这个有魄力的领导人,马上变成了一个没有见识的乡巴佬。不过,福堂此刻内心里也充满了说不出的骄傲和荣耀。是呀,看这场面!真是气派!他感叹地想:他,一个农民,能这么荣耀地和县上的领导攀亲,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更为自己的女儿高兴——出嫁到这样的人家,那真是她娃娃的福份!
田福堂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腰杆子更硬了。他弟弟是县上的副主任,现在,他又有了个副主任亲家!
田福堂正一个人在主宾席上又自卑又荣耀地坐着,他儿子润生忽然走过来,在他耳朵边悄悄说:“爸,咱村的少平叫你到外面来一下。”
“怎?”田福堂瞪起眼问儿子。
“少安给我姐送了一块毛毯,托少平捎来了,少平说要交给你。”
“那让他进来一块吃饭嘛!”田福堂说。
“他说他是步行从村里走来的,累得不想参加了。”
田福堂听说是这样,就跟儿子往出走。走了几步,他又转身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拿了几颗苹果,才来到院子里。少平把那块毛毯交给田福堂,说:“这是我哥和我嫂送给润叶姐的结婚礼物,他们让我亲手交给你……”“那你进去坐席嘛!”田福堂接过毛毯说。
“不了,我走累了。”少安推托说。
田福堂就把那把瓜子和几颗苹果,硬塞在少平的衣袋里,少平就告辞走了。
少平的确累了。金波当兵走后,他就不能再和他一块骑自行车回家。他又买不起汽车票,只好来回都步行。但他不想参加这个婚礼,更主要的是,他心里隐隐地有些难受。他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本来,润叶姐应该是他哥的媳妇。但是两个家庭贫富的差别,就把两个相爱的人隔在了两个世界。他们是不得已,才各自找了自己的归宿。人生啊,有多少悲哀与辛酸!
现在,他不愿意目睹亲爱的润叶姐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一起!
少平两只眼睛热辣辣地穿过亮起灯火的街道,在料峭的寒风中向学校走去……田福堂抱着少安夫妇送来的礼物,绕厨房后面回到了餐厅。他此刻也不由地想起了润叶和少安的关系。他原来多么担心这两个娃娃给他弄出丢脸事来。现在好了,两个人都成了家,他再也不必为这件事忧虑了。
宾客们送的礼物,都早已摆到餐厅前面的几张大桌子上,红红绿绿,花花哨哨,在几张桌子上摆的边边沿沿都是。
田福堂拣了个很不起眼地方,放下了那块毛毯,然后又在主宾席上正襟危坐了。
他刚坐下不一会,县上的领导就依次进了餐厅门。冯世宽主任走在前面;后面是副主任张有智和马国雄;再后面是几个常委和老资格中层领导。餐厅里大部分干部都站起来。冯世宽和县上的其它领导纷纷和人群里的熟人握手问候。
领导们即刻在刘志英和登云的引导下,在主宾席上落了坐。登云把亲家介绍给领导们时田福堂慌得抖着胳膊和众位领导们握手。李登云同时硬把老首长徐国强也拉到了这桌上。
不一时,徐爱云就带着新娘新郎进来了。餐厅里立刻掀起一阵欢愉的喧哗和骚乱。有些爱开玩笑的年轻人都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了。
特邀司仪马国雄宣布婚礼开始。为了给李登云带面子而亲自担任主婚人的冯世宽,即席发表了简短而热情的祝福词,勉励两个新人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在革命大道上携手并进……
接着餐厅里就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杯声和吆喝声,整个大厅顿时象一锅煮沸了的水一般开始喧腾了……田润叶低着头,和李向前并排坐在主宾席前面的两把椅子上。她感到头晕目眩,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命运啊,多么无情!这不是婚礼,而是她青春的葬礼……她低倾着头,两只眼睛微微闭合着。她在这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中,仿佛又听见了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此刻,她那页想象的白帆又驶回了遥远的童年,在记忆中的每一个温暖的港湾里停泊了一下。她想起在双水村解冻的阳土坡上,她和少安用肮脏的小手一块刨“蛮蛮草”吃;想起夏日里的东拉河,水流一片碧澄,她和少安浑身不挂一条线,嬉闹着互相往光身子上糊泥巴;秋天的神仙山崖畔上缀满一串串红艳艳的酸枣,少安哥赤脚爬上去,给她搞了那么多;冬天虽然寒冷而荒凉,但他们心里热乎乎的,手拉着手走过东拉河的冰面,穿过庙坪落光了叶子的枣树林,跨过哭咽河上的小桥,在金家湾的草丛里寻找那些破碎的瓷片。是的,破碎。一切都破碎了……“让路!油啊……”
“六的六呀,五魁手……”
“喝!”
“吃!好好吃!”
“夹菜!”
“咦呀,哈哈哈……”
…………
在这一片洪水般喧嚣的声音之上,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令人心碎的信天游——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第四十一章
孙少安和贺秀莲结婚已经近十个月了,但小两口仍然还象在蜜月里一般热火。
少安对他的婚姻很满意。他越来越依恋这个大眼睛的山西姑娘了。每当他从山里劳累一天回来,晚上在一队饲养院的小窑里接受秀莲亲热的抚爱时,他尝到了说不尽的温暖和甜蜜。
结婚不久,秀莲就不顾一家人劝阻,开始出山劳动。她先是在生产队跟他一块种庄稼。秋后庄稼收割完毕,全村男女劳力都上了农田基建工地,他们就又一块相跟着去打坝修梯田。秀莲劳动和他一样,很快博得了全村人的赞赏。她能吃苦,干什么活都不耍滑头。一般来说,新媳妇在一年之中都是全村人关注的对象。渐渐地,大家都和秀莲熟悉了,工地上常开他们两个的玩笑。捣蛋老汉田五叔还给他们编排了一段子——
上山里核桃下山里枣,孙少安好象个杨宗保。
前沟里韭菜后沟里葱,贺秀莲好象个穆桂英……众人见了他俩,就象口歌一般唱田五的这几句小曲。
晚上劳动回来,在家里吃完饭,小两口就相跟着回到田家圪崂饲养院的那个小窑里,秀莲马上放火暖炕,给他烧洗脸洗脚水。庄稼人一般睡觉谁还洗脸洗脚呢?但秀莲硬是把这“毛病”给他惯下了;现在不洗个脸,不烫个脚,钻到被窝里都睡不着觉。把它的……每天晚上,在他还没脱衣服前,秀莲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钻进被窝——她要先用自己的体温把被子暖热,才让少安睡进来。秀莲是个感情热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让少安和她在一个被窝里睡不行。少安起先不习惯,后来不这样他倒反而不行了。
因为一大家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他们这面就没什么东西。因此也不开灶。那点少得可怜的口粮,还敢在两个锅灶上吃吗?只是寒露以后,他妈让他们拿过来一些老南瓜。这样,秀莲在烧炕的时候,就煮一些南瓜汤,两个人在睡觉前热热呼呼喝一碗。
入冬以后,夜长了,晚上他们也就不象往常那样早睡。秀莲在灯下给他缀补那些破烂衣服,做鞋袜。他蹲在前炕头上化玉米粒或捻毛线。外面寒风呼呼吼叫,但窑里暖烘烘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和舒服。两个人做活中间,由不得相视一笑,传达着内心无限的情感。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发呆地傻看他半天。当他卷起一支旱烟的时候,她就又凑过来,象个孩子似的,给他擦火柴点烟。两个人这时候就干不成活了,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坐在热炕头上,好象互相倾听对方的心跳声。
这两个年轻人太粘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秀莲还没有怀娃。这不要紧,他们两个已经悄悄去石圪节医院检查了一回,医生说两个人都没病,肯定会生养的,让他们不要着急。不着急!晚生一两年也好,两个人还能干干练练过一段日子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莲对他好得也许有点太过分了。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给少安碗里捞稠的。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锅饭里汤多粮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里稠了,那家里其他人碗中就稀了。这太不象话!父母亲年纪那么大,妹妹年龄小,一天到石圪节上学还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瘫在炕上,他怎么能在锅里捞稠的吃呢?
他曾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后再不能这样。他们年轻,吃饭应该先敬老后让小!
但秀莲蛮有理由,说他一天出力最重,应该吃稠一些。他看一时不能说服秀莲,以后就不让她给他盛饭,吃饭时自己盛。他知道,秀莲的这些举动,父母亲,妹妹都看在眼里了,但他们又都装着没看见。这不是说,他们对秀莲这种行为没看法。少安为此而感到很痛苦。他心疼家里的老人和妹妹,可他又不能过分指责秀莲——她也是心疼他啊!
的确是这样。
对于秀莲来说,宁愿她自己饿肚子,也不愿让少安吃不饱。
在没结婚之前,她来这家时,根本没认真注意这家的实际情况。反正她爱少安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结婚以后,她才知道,这家正如少安说的,已经穷到了骨头上。一年分不了几颗粮食,还供养两个上学的。顿顿饭基本都是黑豆高粱稀汤。过一两天,才蒸一锅高粱面馍——这就算改善生活。能在喝稀饭的时候吃两个黑面馍,简直就是奢侈。
这样的吃食,别说是在山里挣命劳动一天的庄稼人,就是一天什么活也不干,都受不了。
但一切又无法改变。她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正是因为她和丈夫火热的爱情生活,她才忍受着如此的饥饿和贫穷。她仍然一如既往地觉得,只要跟了少安这样的男人,就是讨吃要饭也心满意足。是的,他那男子汉的体魄,他在村里庄稼人中间的威望和婆姨女子对她羡慕和妒忌的目光,都使秀莲内心充满了幸福和骄傲。
唉,饿就饿吧!只要她和亲爱的人在一起,饿肚子心里也是畅快的!
本来,她娘家光景不错,也可以从山西拿点粮食来。可这么大一家人在一块过光景,那点粮食添进去连个影子也寻不见。
秀莲心里也这样想过;要是她和少安两个单另过光景,那他们就会成为村里的上等家户。他们两个劳力,再点上她娘家的补贴,日子会过得红红火火!
可她心里也清楚,要是他们分了家,那家里其他人当下就活不下去了。光老公公一个人怎么可能养活那七老八小一大群人呢?
秀莲知道少安会坚决不同意分家的,因此也就不敢提念这方面的一个字。真的,她非常清楚,少安宁愿和她离婚,也不会抛下家里这么一大群人的。
唉,看来只好就这个样子了!
但是,就在眼下这状况中,她也总想千方百计照顾她的丈夫。于是,她就借盛饭之机,每顿都从盆底上给少安碗里捞一些稠的。她心想:我男人撑扶着这个家,他的活苦也最重,难道不能让他稠些吃一碗吗?
可是,少安又坚决不让她这样做,现在,他连饭也不让她盛了,开始自己动手给自己盛。每次盛的时候,她见他都用勺子在盆里搅半天,搅匀了,才把饭往碗里盛。每当看见这情况,她常背转家里人,忍不住眼泪都掉在了饭碗里……孙少安完全能体凉来亲爱的人儿对自己的一片好心!但他决不能允许妻子为他搞“特殊化”。他宁愿不吃饭,也不愿意他吃稠的让家里人喝汤——他怎能咽下去呢?
好了,他的秀莲是开通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为了不使她情不自禁地再犯这错误,以后他就干脆自己给自己盛饭了……
少安是田福堂动身去县城的时候,才知道润叶要结婚了。据传回来的消息看,那个男人就是去年原西河畔润叶提起的县上领导的儿子。
他听到这事后,心里忍不住一阵隐隐地难受。这是很正常的。他爱过这个人,而这个人不仅爱他,还公开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爱情;只是他没敢接受这爱,跑到山西去给自己找回来了秀莲。但是,在难受之时,他对这消息又不感到意外。这事也是很正常的。他已经结婚了,润叶也总要结婚。事情本来就会是这样的。对于孙少安来说,润叶在他内心掀起的暴风骤雨已经平息了,现在只留下一些细微的痕迹;代之而来的是贺秀莲温暖的感情抚慰他风暴过后的心灵。他祝福亲爱的润叶也能寻找到自己的抚慰。归根结底,也许他们只能这样。人只能按照自己的条件寻找终生伴侣。就好象种庄稼一样,只能把豆角和玉米种在一块,而不能和小麦种在一起。
听说润叶马上要举行婚礼,少安着急起来——他给人家送什么礼物呢?他和秀莲结婚的时候,润叶给他们送了两块缎被面,少说也值五六十元。而他们现在除过这两块被面,就再没什么值钱东西了。总不能把这两块被面再送回去吧?
晚上睡觉前,他只好忧愁地对秀莲提起了这件事。“就是那个和你相好过的女子?”妻子自己红着脸问他。“就是的。我们小时候一块耍大的……人家给咱送了那么重的礼,咱给人家送什么呢?”少安熬煎地问秀莲。秀莲想了一下说:“人家有义,咱不能无情!我看是这样,我爸走时给丢下五十块钱,我原来准备给你缝一件大氅,钱一直在箱子里搁着。你干脆都拿去,给人家买件象样的东西!”
少安感激地把妻子拉在自己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亲。
于是,他就拿着秀莲给他的五十块钱,跑到米家镇用四十六块钱,买了一块黄原出的羊毛毯。剩下的四块钱,他给秀莲买了一条围巾。星期天少平回学校时,他就把毛毯让少平捎给田福堂,让他转交给润叶夫妇……这件事过后不久,一九七六年就临近结束了。
阳历年底前的一天,他丈人贺耀宗突然托顺车给他们捎来二斗小米。这点粮食顿时使一家人高兴万分。这样,在他们那黑豆高粱稀饭里,又能加一点小米了。对农民来说,小米就是最好的粮食;小米煮饭好,又经得住吃,一斤米能顶二斤面。同时,家里也就能腾出更多一些高粱喂那口肥猪。
阳历年的最后一天,农村没有显出什么节日的气氛。农民不过这个“洋”年。他们过年就是过春节。
吃晚饭的时候,少安端一碗放了调料的黑面蒸土豆丝和两个高粱面馍,在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照料着喂猪。天气冷了,让家里人在窑里吃饭暖和一些;他外面干一天活,习惯了,不怕冷。
他一边吃饭,一边往糟里给猪倒食。由于加了粮食,猪已经开始上膘,毛色也变得油光黑亮。这口猪对他们来说太宝贵了。春节前后卖上一百多块钱,就可以还一半他结婚时欠下的帐债。剩下几十块,除过明年的油盐酱醋外,还要供念书的。少安高兴地想到,他弟弟少平下个月就高中毕业了。虽然兰香明年后半年又要到原西城上高中、但他们三个男劳力供一个小妹妹上学,就要松宽多了。
少安一边喂猪,一边这样想的时候,见秀莲从窑里出来,端着个饭碗向他这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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