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他们先没顾上考虑向谁家借。两个人先说借钱的事。他们约摸全村大概有几户人家能有这笔钱。书记田福堂不好开口。大队会计田海民也能拿得出来,但海民媳妇银花连公公田万有都不肯给借钱,怎么可能给他们借呢?金俊武说不定有一点钱,可他拖家带口的,不好为难金家湾的这个强人。金俊山和他儿子金成都有存款,但他们和这父子俩交情不深,根本开不了口。当然,钱最宽裕的是公派教师姚淑芳和她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丈夫金光明。但由于他们的玉亭在文化革命开始时斗争过人家弟兄们,结下了仇恨,借钱的事连想也不能想……
老两口算来算去,最后还是一致认为:只能向金俊海家借这笔钱。但这也够让他们难肠了。当然,只要他们开口,估计这家人不会拒绝的。他们太麻烦人家了!早年间,玉亭成家后,他们没地方住,白白在人家门上住了好几年。以后虽说他们把家搬到了这里,但少平和兰香晚上没地方住,还不是在人家那里借宿!再说,平时金秀对兰香,金波对少平,经常拿吃拿喝的,金波他妈也对这两个孩子没少操过心——两个念书娃娃的制服少安妈不会做,还不是金波他妈在他们家的缝纫机上给做吗?人家对他们这样好,他们又给人家回报不上什么。除过分粮分土豆和一些重劳动活他们能带上忙外,其余就只是他们沾人家的光了。现在,他们又要开口向人家借这么多的钱,而且不能肯定什么时候还人家……真难开口啊!
但没有办法。为了使儿子的婚事体面一些,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孙玉厚当晚决定,他第二天就去金俊海家借钱——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俊海不在家,借这么大一笔钱,金波他妈敢不敢承担……钱的事拉完后,鸡已经叫了两遍,但为儿子婚事操心的两位老人,还是睡不着。他们又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扳着手指头计算了半天应待的客人:少安的两个姨家和三个舅家这不必说,婚丧事娘舅亲向来都是上宾;兰花一家;玉亭一家;金俊海一家;大队的领导人,村里和孙玉厚、少安相好的村民;少安在公社当文书的同学刘根民;当然还要请润叶——不管人家顾上顾不上回村来……现在,孙玉厚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忍不住打着哈欠,等着俊海两口子回家来。他想了半天,准备拐弯抹角地开口向俊海借钱,但又觉得没必要。还是直截了当说吧!弯拐来拐去,最后还不是向人家借钱吗?
孙玉厚坐在这里,心里忍不住感慨万端:十五年前,他为弟弟的婚事,就是这样难肠地到别人门上去借钱。十五年后的今天,他又为儿子的婚事来向别人借钱了,庄稼人的生活啊,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改变呢?
唉,如果就按现在这样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这光景还会一年不如一年的!庄稼人现在谁有心劲受苦?反正一天把工分混上就行了——因为你就是挣命劳动,到头来还不是和耍奸溜滑的人一样分粮分红吗?谁愿意再当这号瓷脑?
不一刻,金俊海夫妇把汽车上的东西搬回家来,搁在旁边窑里,就赶忙过他这边来了。俊海很快给他递上一根纸烟。玉厚推让着说:“我还是抽旱烟。纸烟抽不惯,一抽就咳嗽。”
“我刚听秀她妈说,少安从山西找了个媳妇?”司机金俊海把工作服脱下,放在炕边上,挽起袖子一边洗手,一边先提起了少安的亲事。
正好!玉厚赶紧说:“就是的!是他二妈娘家门上的。好女娃娃。”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俊海用毛巾把手擦干,坐在他旁边,把金波妈端上来的茶水往他面前挪了挪,说:“玉厚哥,你喝水!”
“我不渴……女方提出春节就过门哩。”
“那你还得简单过个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妈还说起少安结婚的事。估计要办事,你们现在手头比较紧张。你看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你就开口,我家里能拿出来哩!”孙玉厚一下子对俊海夫妻俩能这么入微地体谅人的困难,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正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你们就先说这话……唉,我麻烦你们太多了,歪好开不了这口……”
金波他妈在旁边说:“这有个什么哩!你们一家人一年为我们出多少力气呢!俊海在门外,没有你们一家人帮扶,山里分下一把柴草我都拿不回来……”
“玉厚哥,你就不要难为情!你看得多少钱?三百元够不够?”金俊海问他。
“用不了那么多!”孙玉厚说,“约摸二百来块就差不多了……”
俊海马上对爱人说:“你去给玉厚哥拿二百块钱来。”金波他妈很快就到另一孔窑里拿钱去了。
孙玉厚连忙说:“先不忙!赶春节前有这钱就行了!”金俊海说:“你先拿上。衣服被褥这些东西要提前准备哩……粮食怎样?这我实在没办法帮助你,我的口粮是定量的,家里人在生产队吃粮,又没工分,就那点人口粮,我每年也要在外面买粮给他们补贴哩……”
“这我知道哩。粮不要你操心。我再另外想办法。”金波他妈把钱拿过来,递到孙玉厚手上,说:“你再点一点。”
“这还用点!”孙玉厚把这卷钱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正准备走,见大队副书记金俊山进了门。
金俊山和金俊海是叔伯兄弟,两家人尽管血缘不远,平时也从没为什么事争吵过,但俊海家和俊山家的关系远不如和孙玉厚一家人的关系亲密。但终究是门中人,他每次回家来,俊山都要来看他。平时俊山和他儿子金成家托他在黄原买个什么东西,他也都热心地为他们办理得妥妥当当。“我看见公路上的汽车,就知道你回来了。”俊山进门后对俊海寒暄说。
“我顺路回家,明天就要去包头拉货。”
“孙大哥你也来了?”金俊山扭头和孙玉厚打招呼,“听说少安找了个好媳妇,春节就准备结婚呀?”
孙玉厚说:“就是的。”
金俊海突然开口对金俊山说:“哥,你家里有没有一点余粮?”
金俊山奇怪地问:“怎?是不是你要粮食?有哩!要多少?”金俊海说:“我不要。你要是有余粮的话,能不能给玉厚哥借上一点,他春节要给少安办事,缺一点细粮,我家里没多余的……”
孙玉厚没想到好心的俊海又替他开口向金俊山借粮,就急忙说:“不要为难俊山!他也不宽裕,我再想别的办法!”
金俊山是个精人,他决不会把话头收回,立刻对孙玉厚说:“看孙大哥说的!俊海开口和你开口一样!少安办事,我乐意帮助他!你怎不早言传呢?你说!你看你需要点什么粮?”金俊海把金俊山逼住了,他不得不如此对孙玉厚表态。而现在孙玉厚反而又被金俊山逼住了,看来也不得不向他借粮了——他要是不借,反倒又伤了金俊山的脸。
他只好回答金俊山说:“待客只吃两顿饭,一顿合烙,一顿油糕;大概得二斗荞麦,二斗软糜子……”
“没问题!罢了你叫少安来我家里盘!”金俊山慷慨地说。
当孙玉厚出了金俊海家的门往回走的时候,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现在好了,钱也有了,粮也有了。这两个大问题一解决,其它事都好办。他想,过两天就让少安带着秀莲,到县城去给她扯几身时新衣裳!
孙玉厚一身轻松回到了家里。少安他妈已经开始做午饭。秀莲坐在炕上,正给老奶奶梳头发。要是平时,这位老人家一般都是闭着眼似睡非睡,或者把少平给她买的止痛片从瓶子里倒出来,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数,直到发现一片也没少,才又装进瓶子里——她舍不得吃这药。这两天老人家忘了数药片,瞌睡也没有了,一天到晚都高兴地睁着红眼,傻笑着看她的孙媳妇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并且时不时高兴得揩一把老泪。秀莲有时就体贴地坐在她身边,给她背上搔痒痒,或者把她的几绺稀疏的白发理顺,在脑后挽成核桃大一个大发髻,老太太不时用她的瘦手,满怀深情地在秀莲身上抚摸着。
少平出山劳动去了,兰香在石圪节学校,现在家里就这三辈三个女人。
玉厚问老伴:“少安哩?”
少安妈正擀面,说:“在坡底下的旱烟地里。”孙玉厚看秀莲在家,他不好给老婆说他借到钱和粮的事,就出门找少安去了。
少安怕秀莲人生地不熟,呆着寂寞,这几天也没出山去。他现在正在坡下他们家那块旱烟地里,把根部黄了的烟叶摘下来,准备晒干揉碎,过一段时间提到石圪节卖几个钱。
孙玉厚走到烟地里,兴奋地、迫不及待地把他借到钱和粮的事对儿子说了。
少安听了父亲的话,有点生气,说:“你怎么借那么多钱呢?那么多钱以后怎么给人家还?最多一百块钱就够了。你把另外那一百块钱再还给人家!”
“二百块也不宽裕。”孙玉厚说:“这是我和你妈商量过的。你要理会我们的心情。你是老大,我和你妈头一回娶儿媳妇,我们老两口心里高兴。就是把老骨头卖了,也要把你的事办体面一些。要不,我和你妈心里过不去呀。你不知道,为你的事,昨晚上我们一眼也没合……再说,你十三岁上回来帮扶我们支撑这个穷家薄业,受了不少苦情,我和你妈都心疼你。现在你要结婚,这是你一辈子的一件大事;我们不把你的事办称心一些,就是睡在黄土里也合不住眼啊……”
孙玉厚说着,就跹蹴在旱烟地里,低倾着白发斑斑的头颅,抹开了眼泪。
父亲一席话,使少安忍不住热泪盈眶。父母之心啊!天下什么样的爱能比得上父母之爱的伟大呢?此时此刻,他再不能责备父母为他的婚事借这些钱了!
少安强忍住泪水,对父亲说:“爸爸,我知道你和我妈的心。既然是这样,钱借就借了,罢了我想办法还!只是粮食不要向金俊山借了,我已经和大队说好,在集体的储备粮里借一点。现在私人手里粮食都不宽裕……”
孙玉厚用粗糙的手掌揩去脸上的泪水,说:“那我明天再给金俊山回个话,就说你已经提早把粮借下了,就不再麻烦他……另外,过两天你带着秀莲,到县城去给她扯几件好衣裳。这是老规程,反正迟早总得有这么一回,现在趁有空办了,结婚时就省了事。再捎带着给你也扯一身装新衣裳……父母提起让少安带着秀莲去县城扯衣服,使少安马上想到了县城教书的润叶。
他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疼。他难受地想到,润叶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找了媳妇。如果她知道了,不知她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也许她会恨他的……他对父亲说:“县城太远,扯衣服还是到米家镇去。米家镇的布料不比县城差。”
孙玉厚说:“那也好。”
第三十一章
在孙少安一家人为贺秀莲的到来既高兴又忧愁的时候,这位大眼睛山西姑娘现在却只有高兴而没有忧愁。她并不知道这家人在背后为她和少安办喜事而怎样奔波和熬煎。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她自己的幸福之中。
秀莲五岁上失去母亲以后,一直是她父亲把她和她姐秀英拉扯大的。她父亲除过劳动以外,还是远近出名的酿醋好手。在黄河岸边的干石山里是收获不了多少粮食的。但她家靠卖老陈醋的收入,光景不仅没垮过,反而比村里其他人家要宽裕一点。因此,她姐秀英长大后,村里和周围有不少人家提亲事。因为父亲单身一人,她年龄又小,姐姐决定招一个上门女婿——结果就和本村的常有林结婚了。
秀莲在本村上完小学,就没有再到柳林镇去上初中。她天性不爱念书,觉得在学校不如在山里劳动自由自在。
她在十八、九岁的时候,身体就完全发育起来,心中已经产生了需要一个男人的念头。但本村和周围村庄她认识的小伙子,她连一个也看不上。她是个农村姑娘,又没机会出远门,无法结识她满意的男人。当然,这不是说她要攀个工作人。不。她知道自己没文化,不可能找一个吃官饭的人。就是有工作人看上她,她也不会去嫁给人家——两个人地位悬殊,又说不到一块,活受罪!
眼看过了二十岁,她苦恼起来了。这时间,倒有不少人家向她提亲事,但这些人她早已在脑子里盘算过了,一个也看不上。她父亲、她姐姐和她姐夫,似乎都发现了她的烦恼,先后从侧面转弯抹角地查问她的心思。她干脆给家里人说:周围没她看上的男人!
她姐夫对她开玩笑说:“那到外地给你瞅个女婿!”她却认真地说:“只要有合心的,山南海北我都愿意去!
爸爸暂时有你们照顾,将来我再把他接走……”
家里人吃惊之余,又看她这样认真,就向他们所有在门外的亲戚和熟人委托,让这些人给他们的秀莲在外地寻个对象……
本来秀莲只是随便这么说说;她并没指望真能在外地找个合适的男人。她想,一定不行了,过两年也就在本地挑选个人——反正不能一辈子老呆在娘家的门上。
可是,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个外地人孙少安!
秀莲一见少安的面,就惊喜得心嘣嘣乱跳:天啊,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嘛!他长得多帅!本地她还没见过这么展扬的后生!再说,这人身上有一股很强的悍性,叫一个女人觉得,跟上这种男人,讨吃要饭都是放心的;只要拉着他的手,就对任何事不怯心了。相比之下,本地那些想和她相好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成了毛手毛脚的猴球小子!
她马上把自己一颗年轻而热情的心,交给了这个远路上来的小伙子。当少安一再说他家如何如何穷的时候,她连听也不想听。穷怕什么!只要你娶我,再穷我也心甘情愿跟你走!
她爱上少安后,就舍不得离开他了。依她的想法,她即刻就准备跟少安回去结婚。但亲爱的少安哥说这太仓促了,他歪好得回去准备一下,最早看明年后半年能不能办事。
她只好收回了马上结婚的打算,但绝对不同意明年后半年才结婚!她提出:最迟在春节就办事!
少安拗不过她烈火似的感情,也就同意了。
当她把他强留了一个月,他不回家再不行的时候,她就又撵着他来了。她生怕他象一只鹰似的飞去再不返回来……现在,她来到双水村少安家里,就象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由于她热爱自己的心上人,对这个穷家的确没一点不满意,反而觉得一切都很亲切、很入眼……有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农村姑娘的爱情生活。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头脑;没有头脑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实际也许和这种偏见恰恰相反。真的,正由于她们知识不多,精神不会太分散,对于两性之间的感情非常专注,所以这种感情实际上更丰富,更强烈。
秀莲到少安家,转眼间七八天就过去了,但她还是不愿意走。少安背转他家里的人,偷偷对她说:“你走时给家里人说,你住四五天就回来了,因此你也不要耽搁太久,要不你爸和你姐他们要操心的。”
她只是不好意思地抠着手指头,红着脸说:“我……舍不得离开你……”
少安亲热地对她说:“你先回去,春节前我就寻你来!”“再让我住上几天……”她央求说。
少安看没办法打发她,只好说:“那也行。再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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