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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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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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进去就行了;下地劳动,工具也不往家里拿,就在地里搁着;可多少年来,全村没有发生一次失盗事件……“这有点远古文明的味道。”田福军微笑着说。“你还有什么具体事?”阎生华一本正经坐在他对面,说:“既然咱们成了精神文明的先进集体,就应该好上加好,多做一些工作,我有个想法,不知……”阎生华迟疑地望了一眼田福军。“你说!”田福军有点烦。这位副处长如果要谈他的工作,本来应该去找分管政法的副书记。

  阎生华见书记有耐心,就赶忙谈起了他自己有关精神文明的“想法”。他说:“近来,外面的坏风气传到黄原不少。比如,现在街上留长头发的青年越来越多,流里流气的,许多老同志都看不惯。我在处里是分管治安的,因此,我想派些人到街上去,劝说这些青年把头发剪短一些。咱们也不强迫!只是作说服工作……”

  田福军惊讶地张开嘴巴,将这位副处长看了大半天,才说:“你再没个干的了?管这些事干啥嘛!头发长短和你公安处有何关系?精神文明不文明,其标志就是头发长短吗?老弟呀,现在都是我们这些短头发的人掌权;要是有一天留长头发的人掌了权,说我们这些留短头发的人不文明,不留长发不准许我们上街,我们该怎么办?人家留长头发,我们好办,拿剪子一剪就行了,可到时我们的短头发要往长留,那可是得一些日子罗!”

  田福军挪揄生华的话,倒先把自己逗的仰头笑起来。阎生华大概也意识到他已把精神文明搞得有点庸俗了,便红着脸尴尬地起身告退。

  阎生华走后,田福军想笑,又笑不出来,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深思之中。是呀,这个地区经济文化的落后,造成了人的意识的落后。瞧,我们的生华同志竟然把精神文明”搞到了何种程度!黄原,需要现代文明的大冲击——但这只能在经济大发展的基础上发生。唉,如果铁路能通到这里就好了。铁路的到来,必然会使这里的经济极大地发展起来,随之也会把外面各种新鲜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带进来,虽然可能要付出丧失某些优良传统的代价,但黄原历史前进的步伐将无疑会大大地加快……铁路!铁路!这次去北京搞这个汇报会,哪怕其它方面一无所获,只要能争得中央和省上的支持,把铁路从铜城修到黄原就是最大的收获了!这不是他田福军一个人的梦想,而是全区一百多万人民的梦想……在地区的人马准备向首都进发的时候,北京那里诸方面的工作也接近就绪了。

  十多天里,冯世宽带着地委行署的两个秘书长,以及地区经委、计委和财政局的负责人,以省驻京办事处为大本营,中纪委常委高步杰为总顾问,没明没黑为汇报会的召开而奔波……

  实在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高老的帮助和支持,这个汇报会也许开不出什么样子;甚至开成开不成都很难说。

  冯世宽一到北京,就首先带着黄原来的所有干部集体拜见了高老。我们知道,高老和世宽也是熟人了。那年老汉回家乡时,曾经批评过原西的工作——那时正是世宽当县革委会主任。老头对此事记忆犹新,不过倒没对世宽本人产生什么隔阂。尤其是此次世宽作为急先锋赶来北京为黄原的建设奔忙,高老更是全力以赴帮助他做工作。

  高老不愧为高老;他经验丰富,熟人又多,大部分事情很快就被处理的妥妥贴贴。

  高老首先用政治智慧,把此次活动正式定名为“振兴黄原经济汇报会”。接下来,他让冯世宽等人以黄原地委和行署的名义,给中央写了个报告——因为在人民大会堂开会需要中共中央办公厅批准。

  等冯世宽写好报告,高老就去了一趟中南海,亲手将报告送给他的老战友、籍贯是本省中部平原的一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这位政治局委员二话没说,立刻指示同意,并请另一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也就是前不久去黄原视察过工作的那位国务院副总理出席。同时,会议定在人民大会堂西大厅举行。

  最主要的事定下后,冯世宽这才松了几口。他用长途电话向田福军和呼正文作了汇报。

  大家又高兴又紧张——没想到有两位政治局委员要出席他们的会议!

  紧接着,由高老亲自出面,又分别请了几位全国人大的副委员长、全国政协的副主席和许多中央部委的领导人。几乎所有黄原籍和本省籍以及在这个省搞过工作或沾点什么边的高级干部,都被一一请动了。气势磅礴的高老原准备请到八百人,但本省籍的那位政治局委员没有同意,嫌规模太大,只批准了二百人;而且确定,不准打扰中央六套班子的一把手。这个高步杰!简直要把这个汇报会弄成个高级干部的代表大会了!

  汇报会召开的头一天,省地领导人都坐飞机赶到了北京。

  当天晚上,冯世宽在省驻京办事处向两级领导详细汇报了会议的准备情况。大家都对他们的工作深表满意。

  第二天一早过来,黄原参加会的所有人都在办事处各自房间里,对着墙壁上的大镜子,换上了广州订做的十分考究的银灰色西装。许多人是第一次穿这“洋”衣服,不会打领带。于是,一些年轻的秘书就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给领导们帮忙穿衣服,那气氛使大家都不由失笑。呼正文说:“这象是个集体出嫁仪式!”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黄原这群“土八路”几乎变成了一个日本来的贸易代表团。

  省上和地区的同志们提前半小时来到人民大会堂西大厅,中央来的领导第一个当然首先是高老。

  大家都迎上去,感谢他为这个汇报会所做的努力和贡献。当田福军上前握住高老的手时,高老突然指着他的脚说:“福军啊,你怎么一身西装,脚上却穿了一双布鞋?”众人朝田福军的脚看去,果真发现他穿了一双圆口黑斜纹布鞋;只是不象平常那样光着脚丫子,总算还穿着袜子。大家都笑了。田福军慌忙说:“疏忽了!现在怕来不及换皮鞋?”“算了,算了,这既体现了改革精神,又保持了老区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嘛!你这身打扮就是黄原当代生活的写照!”省委书记乔伯年开玩笑说。

  紧接着,中央首长和所有的领导们都陆续到来了。省地两级领导在大门口分别把客人迎接进来。

  上午九点钟,田福军主持开会,先由专员呼正文照稿子作了二十分钟汇报。接着,便开始放录像。

  录像看完后,曾在这个省担任过省委书记的一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首先发言。他很动感情地说,黄原人民过去对革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全国解放后,那里群众的生活一直很苦。周总理在世时视察过黄原,当时为黄原人民贫困的生活状况都难受得流了泪……副委员长说着,自己也流泪了。他最后强调说,中央和各部委应该帮助和支援黄原的建设。

  紧接着,许多老同志争抢着发言,基调和那位副委员长都一样。这些人不是黄原出生,就是过去艰苦岁月里在这里工作过,因此感情都很激动。全国解放以后,我们都进了大城市,对黄原以后的情况很不了解。现在,通过这个机会,使他们又一次唤起了对这块土地的深情厚意。他们想帮助黄原是出自真情;而且他们都大权在握,也有能力帮助黄原。

  最后,两位政治局委员先后讲了话。他们讲话的主要精神是,黄原人民的确为中国革命做出过重大贡献,但是主要还是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来搞好这个地区的建设。当然,应该帮助的还要大力帮助……汇报会开得时间虽短,但应该说很完满。临毕时,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长汪昭义也表了态,说中央这样关怀黄原,省上也要努力支援这个地区的建设。

  汇报会结束后的几天里,地区领导和各部局来的人分别与中央有关部委、有关单位搞起了“横向联系”,很快就落实了二三十个项目。仅劳动人事部就给了三百五十万人民币,为黄原修建一个劳动服务公司。地区有些单位闻风而动,纷纷带着南瓜、羊杂碎和软小米油糕,来北京搞“横向联系”。连地区文联都跑来向全国文联和作协要了近一百万元,修建“创作之家”,让全国的作家艺术家来黄原休假和搞创作。黄原的“新招”名扬四方。省内其它地区对黄原发“浮财”除眼红外,也不无讥讽,说田福军带了个“讨吃团”,到北京讨吃去了!田福军和呼正文不管三七二十一,缠住个乔伯年,主要为黄原“跑”铁路。经过艰难的谈判,终于达成了协议,由铁道部、省上和黄原地区一块投资,先搞第一期工程,将铜城的铁路修到黄原原南县的煤炭基地……当田福军和他的“赴京讨吃团”返回黄原后,万万没有想到,有人却写信把他们告到了中共中央纪律监察委员会,说他们铺张浪费,以权谋私,搞不正之风,去北京开会每人做了一套高级西装……

  富有戏剧性的是,由中纪委常委高老亲自派出的调查组跟着他们的脚后跟到了黄原。告状信反映的情况属实。田福军和呼正文分别做了检查,并决定将所有人的西装都收回来,由黄原驻省城办事处在其新开的门市上折价售出;所短的钱由每个人自己垫付。

  福军为这个错误感到很痛苦。他在忙乱中竟然没有想到这是一起违纪事件——世宽为什么事先不按价向每个人收钱呢?唉,当初就不应该听从生民这个馊主意!在人民大会堂开会时,他就感到不舒服;西装革履,灰蓬蓬坐下一片,哪象贫困地区来向人家求援呢……几天以后,调令下来了。田福军带着某种内疚的情绪,匆匆告别了亲爱的黄原,赶赴省城去接受新的使命。

  第三十章

  有时候,现实生活中某些引起社会强烈震动的突发性事件,往往是历史所发出的回声。为了探寻此类事件的起因,我们常常不得不回过头从遥远的过去说起……二十五年前,也就是那个有名的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浪潮席卷了中国大陆。从群众运动的规模来看,简直可以说是文化大革命的一次预演。那时间,浪漫主义进入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生活。为了“超英赶美”,把国家富强的标志钢铁产量搞上去,人们连吃的锅也砸了,用砍倒的树木代替焦碳,大炼钢铁。中国大地火光熊熊,其非凡气势令全世界瞠目。其结果把一点好钢好铁也炼成了废钢烂铁。

  与此同时,全国各行各业都在争抢着大放“卫星”——自人类历史上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之后,“卫星”一词就成了“超级成就”的代名词。在农村,某地亩产刚宣布超过五千斤,另一地的“卫星”立刻放到亩产一万斤。报纸每天都用套红大标题庄严地报道这些弥天大慌。记得笔者那时刚上小学,为了使本村亩产成为全公社之最,曾在秋夜时跟随大人们把其它地里割倒的庄稼,偷偷集中背运到一小块地里。新成立的人民公社领导人来这里装聋作哑目测了“亩产”,就厚颜无耻地向县上“如实”作了汇报,从而使我们村和我们乡分别获得了县上奖励的两块丈二长的大红绸绵旗……放“卫星”已使全国处于谵妄状态。连作家协会的某位老诗人也拍着胸膛吼叫说,他要在一九五九年就把荷马踩倒在脚下!全国都实行了“食堂”制,人们“各取所需”,随吃随拿,喜气洋洋地踏进了光辉的“共产主义社会”。不过,据说上层还在争论:是先让“老大哥”苏联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呢,还是我国先宣布已经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

  当然,“结论”还没有得出,中国不久就进入了骇人听闻的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许多人。在以后著名的七千人大会上,据说发动这场“运动”的毛泽东主席做了检查。遗撼的是,这位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伟大老人,并没有记取这个教训,以后又一错再错,从一九六六年开始导致了中国更大规模的混乱,使得整个国家陷入了痛苦与绝望的深渊……就在那个大跃进年头,离省城六十公里的某地区,决心放一颗大“卫星”:在位于中部平原和南部峻岭间的黑龙河上,修建本省最大的水库。其气势之大,令人咋舌。全区动用了两万民工,费时一年零四个月,动用一千万方上,在这个浅山区修起了占地一万二千亩的“跃进”水库。水库要淹没许多村庄,牵扯两个公社的几千人口。于是,只能把这些人撤出,另寻安插之地。

  但这几千农业人口的大迁徒决非易事。平原地区本来人口就已爆满,哪里愿意接受这些占地吃粮的人呢?而这些祖辈生活在浅山区的人又宁死也不进入贫瘠的南部大山之中。经劝说和强迫相结合,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人疏散到了几百里路以外的铜城地区——那里有一个自然环境看起来与此地差不多的无人区。

  当时这些人迁徒他乡的场面十分悲惨。几千人哭声恸地,喊声震天。是啊,这里是他们不知生息了多少辈的故土;现在,他们自己连同祖先的骨头都要搬到一个陌生而荒僻的地方了。不久,这里的一切将要永远地埋葬于深水之下!

  但他们无法抗拒残酷的现实,立刻被汽车和火车拉到了远方的“新垦区”。初到异地的几年里,由于不服水土,有一百多位老人相继离开了人世。这是一场人为的大悲剧!至于那个劳民伤财的“跃进”水库,好景不长。没多久,山洪过后所沉积下的淤泥开始逐渐把这个水库变成了一座土坝。到七十年代中期,库区完全淤成了平地。滚滚地黑龙河拦挡不住,它带着嘲弄人的哗哗声响,依然如脱缰的野马,从旁择道而继续往北方的平原上奔腾远去,丝毫也没有放慢奔向黄河与大海的步伐。

  这时候,根据新的行政区划,水库所在地的区域归属了省会所在市。市上决定,在这个一万二千亩的坝地上建立一个国营农场,职工逐步扩大到了六百人。沧海桑田,当年万顷绿波变成了金色的麦浪。这里先后起楼盖房,出现了商店、医院、俱乐部和学校……在这些漫长的年月里,当年那些迁走的老乡,不时从几百里路上来到这里。通常都是一些老者带着一些青年和小孩,在这里转悠几天;晚上,他们就分别露宿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这是一种悲伤的“寻根”活动。当年这里搬走的那些老人,几乎都已客死他乡。现在的这些老者,那时还都是青壮年,可是,二十来个年头过去了,他们仍然在怀念这块母土。母土啊!对于一个人来说,永远都不可能在感情上割断;尤其是一个农民,他们对祖辈生息的土地有一种宗教般神圣的感情。现在,他们要带着自己的儿孙来这里寻找他们生命的根。

  所有这些人都能根据周围的环境,准确地追寻到他们当年老住宅的所在地。他们一般都要在那地方露宿几天,才含着泪水带着痛苦,怅然若失地离开了。不用说,他们对这里的农场职工怀着一种仇视的心理。在他们看来,这是自己的地方啊!怎么能让这些陌生人盘踞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和收获呢?

  八○年以后,随着整个国家政策的放宽和改变,一场酝酿已久的危机开始在这里露出了苗头。有个把外迁的乡民,把“寻根”活动放在了农场的收麦季节。他们甚至携儿带女,就在周围搭个窝棚,开始抢收农场的麦子。农场职工劝阻不下,结果发生了多起斗殴事件。

  到了一九八二年夏天,此类事件愈演愈烈,更多的外迁乡民涌到了周围,纷纷安营扎寨,开始哄抢着收割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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