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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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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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山区县城的规模。密集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耸的井架,隆隆的机声,喧嚣的声浪,简直使人难以置信这些小小的山沟山湾,怎么能承载了如此大负荷?

  可是,你看到的还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在大地几百米深处。在那里,四通八达的巷道密如蛛网,连接成了另一个世界。大巷里矿车飞奔,灯火通明;掌子面炮声轰响,硝烟弥漫;成千上万的人二十四小时三班倒,轮番在地下作业。他们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用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把诗人们称之谓“黑金”的东西从岩石中挖掘出来,倒腾在飞速转动的煤溜子上。于是,这黑色的河流就源源不断从井下流到井上,从地面流上车箱,流向远方,然后在某个地方精灵般地变为看不见的电流,使得机器转动起来,使得我们的生活和整个世界都转动起来……当我们在辉煌的灯火下舒适地工作和学习,或搂着女伴翩翩起舞,尽情享受生活的时候,的确,我们也许根本不会想到在这样的一些荒凉的山沟里,在几百米深处的地下,这些流血流汗、黑得只露两排白牙齿的黑人为我们做了些什么。他们的创造是多么惊人!远的不说,仅铜城矿务局三十年间掘进的巷道,就相当于三条铜城到北京的地下隧道;所开采的煤炭装上三十吨位的火车皮,可以绕地球赤道两圈还多——而每百万吨煤同时要献出两三条人命啊!

  是的,煤矿无异于战场,不伤亡人是不可能的。他们对这一切都视为平常,不会组织个什么报告团,在鲜花和锣鼓声中给世人夺耀他们的功绩。更不会幸运地收到爱慕英雄的少女们写来的求爱信——恰恰相反,再没有比煤矿工人找对象更难的了!

  但是,没有煤,我们这个世界就会半瘫而跛行。因此,无数的人一代又一代献身于这个事业。眼下,仅我国国营煤矿就有四百六十多万职工,加上他们的家属已达一千万,相当于保加利亚的全国人口。

  铜城有煤之说,在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中就有记载。据考古发掘证明,早在新石器时期,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们就已利用精煤制作煤玉环等装饰品。到了西汉,这里竟然用煤冶铁了。造物主看来偏爱铜城。这里不仅有煤,还有石灰石、陶瓷粘土、水泥配料黄土、耐火粘土、铝矾土等。因为用煤近在咫尺,这个城市的陶瓷、水泥和耐火材料的生产业都颇具规模。其中水泥制品在六十年代不仅为我国之最,而且雄居亚洲之首。至于陶瓷业,早在唐、宋、金、元各个时期都已建有名扬天下的十里窑场。铜城周围甚至还有仰韶、龙山、商周各个时斯的文化遗存。在商代遗址中发掘出土的就有鬲、盆、豆、罐、尊、毂等陶器。这对研究中部平原的商代文化,直至追溯先周文化的渊源,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铜城历史的兴衰变迁,都和煤分不开。

  此地最早设县制在北魏年间。但这个城市真正的兴起和发展是建国不久的五十年代初。那时,中苏关系正处于密月时期,有许多苏联煤炭专家为这里帮助建矿。以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些蓝眼睛的“老大哥”便在中途撤走了。至今,在某些矿井的岩壁上,还留存着几个勾起人复杂情绪的俄文字母HOMBac(顿巴斯)。

  现在的铜城行政建制为市,级别相当于一个地区。除过市区本身,另外还管辖着周围两三个县份。铜城矿务局是“国中之国”,和市政当局没有隶属关系,级别也与其相等。这两家机关互有所需,也互有所嫌,因此关系有和有争,有好有坏;要是打起官司,往往得各自的上级机关省政府和煤炭部来出面调解……

  铜城及其周围的矿区,就是这样一片喧腾不安、充满无限活力的土地。它的街道、房屋、树木、甚至一棵小草,都无不打上煤的印记;就连那些小鸟,也被无处不有的煤熏染成了烟灰色……

  这就是孙少平要来的地方。

  第二章

  从黄原起程的时候,孙少平和他同伴都知道,他们是属于铜城矿务局大牙湾煤矿的工人。

  至于大牙湾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一无所知。有一点他们深信不疑:那一定是个好地方。

  和他一块出发的四十来个人,全部是从农村招来的。由农民成份变为工人成份,对这些人来说,可是自己人生历史的大转折。毫无疑问,未来的一切在他们的想象中都是光辉灿烂的。

  但是,虽然同为农村出身,别人和孙少平的情况却大为不同。在这些人中,只有孙少平一个人是纯粹的农民子弟。其他人的父亲不是公社领导,就是县市部长局长。在黄原各地,男人在门外工作而女人在农村劳动的现象比比皆是。中国的政策是子女户籍跟随母亲。因此,有些干部虽然当了县社领导,他们的子女依然是农民成份。即是他们大权在握,但国家有政策法规卡着:如今不准农村招工招干。这些人只能干着急而没办法。现在好不容易煤矿破例的农村招工,当然就非他们的子弟莫属了。吃煤矿这碗饭并不理想,但好歹是一碗公家饭。而大家都知道,公家的饭碗是铁的。再说,只要端上这饭碗,就非得在煤矿吃一辈子不行?先混几天,罢了调回来另寻出路!有的人自己的子弟刚招工还没有到矿,就开始四处活动着打探关系了——对他们来说,孩子到煤矿那仅仅是去转一圈而已。

  孙少平就是和这样一群人一同从黄原起身的。

  这是九月里的一个早晨,天气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在黄原城还没有睡醒之前,东关这个旅社的院子里就一片熙熙攘攘了。两辆大卡车已经发动起来,这些即将远行的青年,纷纷和前来送行的家人告别,然后兴奋地爬上了前面的空车。另外一辆卡车装载着这些人的被褥箱子,垒得象小山一般高。

  没有人给少平送行。哥哥把妹妹送到这里后,已经返回了双水村。晓霞和兰香、金秀,都先后走了省城,去投奔新的生活。本来朋友金波说好送他,但昨天单位让他去包头出公差——他刚正式上车,不敢耽误工作。

  这没有什么。对于一个已经闯荡过世界的人来说,他并不因此而感到孤单和难受。不,他不是刚离巢的小鸟作第一次飞翔;他已经在风雨中有过艰难的行程。此刻,他的确没有因为无人送行而怅然若失,内心反而弥散着欢欣而温馨的情绪。是的,无论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总归又踏上了人生新的历程。

  他也没什么行李。原来的旧被褥在他一时兴奋中,索性慷慨地送给了可怜的揽工伙伴“萝卜花”。晓霞送他的那床新被褥,他也给了上大学的妹妹,而只留下一条床单以作青春的纪念。就连揽工时买的那只大提包,他也让哥哥带回家里了。

  现在,他仍然提着初走黄原时从老家带出来的那只破提包。这提包比原来更加破烂了,断系带上挽结着几颗疙瘩,提包上面的几块补钉还是阳沟曹书记的老婆(险些成为他的丈母娘)给他缝缀的。

  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只烂黄提包里装着——几件旧衣服,几双破鞋烂袜。当然,晓霞送他的床单也在其中,叠得整整齐齐,用塑料纸裹着;这显然已经不是用品,而是一件纪念品。

  他就提着这破包,激动而悄无声息地从喧哗的人堆里爬上了卡车。

  汽车在一片话别声中开出了东关旅社。

  当汽车穿城而过的时候,夜色还没有褪尽。黄原街上一片寂静,只有几个慢跑的老人沿着人行道踽踽而行,连他们的咳嗽声听起来都是响亮的。小南河对面,九级古塔的雄姿在朦胧中影影绰绰;地平线那边,已有白光微微泛起。

  少平两只手扒着车帮,环视着这个亲切的城市,眼里再一次含满了泪水。别了,黄原!我将永远记着这里的一切;你留在我心间的无论是忧伤还是欢乐,现在或将来对我来说都是甜密;为此,我要永远地怀恋你,感谢你……南行的汽车在黄土高原蜿蜒的山路上爬梁跨沟,然后顺着涓涓的溪流,沿着滔滔的大河,经过一整天的颠簸,突然降落似地跃下了高原之脊。绿色越来越深……暮黑时分,汽车终于进入了想往已久的铜城市区。

  展现在这些人面前的是一片灿烂的灯火和大城市那种特有的喧嚣。被一整天颠簸弄得东倒西歪躺卧在车箱中的青年,都纷纷站立起来,眼睛里放射着惊喜的光芒,欢呼他们壮丽的生活目的地。

  但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他们真正落脚的地方不是在这里。

  当汽车在火车站广场停下后,许多人立刻收拾起车箱里的东西。但招工的人从驾驶楼里跳出来,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喊叫说:“下车撒泡尿,马上就开车!”

  那么,他们要去的地方难道不是这里?

  不是,大牙湾煤矿在东面的山沟里,离铜城还有四十华里的路程。

  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听说还要坐车走,高涨的情绪便跌落了一些。本来,在他们的想象中,他们要去的正是这样的一个灯火辉煌的地方。

  铜城气势非凡的夜景只给他们留下一闪而过的印象。汽车很快拐进了东面一条幽黑深邃的山沟里。他们甚至连梦寐以求的火车都没来得及看见,只听见它的一声惊人的长嚎和车轮在铁轨上铿锵的撞击声,接着就被拉进了这条与他们家乡别无二致的土山沟……一种不安和惊恐的情绪一霎时使这个刚才还欢呼雀跃的车箱,陷入了一片深寂。黑暗中,前面坐着的人堆中传来几声唏嘘叹息。

  当又一片灯火出现的时候,这些人再一次从车箱里站起来,这片灯火看起来也很壮观。于是大家的情绪又不由地热烈起来。

  这的确是一个煤矿——但还不是大牙湾!

  汽车再一次驶入黑暗中。

  人们的情绪再一次跌落下来。

  接着,汽车又穿过两个矿区,在夜间十点钟左右才驶进大牙湾煤矿。

  从灯火的规模看,大牙湾显然也是个大地方。

  车箱里顿时活跃起来。黑暗中有人用很有派势的口气说:“哼!看我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敢把我们塞在一个不象样的地方!”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地方的子弟,脑子里只保留着自己父辈在乡县的权威印象,似乎那权威一直延伸到这里甚至更遥远的地方。

  汽车拉着黄土高原这些自命不凡的子弟,在矿部前的一个小土坪上停下来。他们不知道,这就是大牙湾的“天安门广场”。旁边矿部三层楼的楼壁上,挂着一条欢迎新工人到矿的红布标语。同时,高音喇叭里一位女播音员用河南腔的普通话反复播送一篇欢迎词。

  辉煌的灯火加上热烈的气氛,显出一个迷人的世界。人们的血液沸腾起来了。原来一直听说煤矿如何艰苦,看来并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差劲!瞧,这不象来到繁华的城市了吗?好地方哪!

  可是,当招工的人把他们领到住宿的地方时,他们热烘烘的头脑才冷了下来。他们寒心地看见,几孔砖砌的破旧的大窑洞,里面一无所有。地上铺着常年积下的尘土;墙壁被烟熏成了黑色,上面还糊着鼻涕之类不堪入目的脏物。这就是他们住宿的地方?

  煤矿生活的严峻性初次展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在他们还来不及叹息的时候,矿上的劳资调配员便象严厉的军事教官一般,吼叫着让他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背床板,扛凳子。是的,既然到了煤矿,就别打算让人伺候,一切要自己动手。背床板扛凳子算个屁!更严厉的生活还在后边哩!

  一孔窑洞住十个人。大家刚支好床板,劳资调配员便喊叫去吃饭。

  他们默默无语地相跟成一串来到食堂。一人发一只大老碗。一碗烩菜,三个馒头。

  “有没有汤?”有人问。

  劳资调配员嘴一撇,算是回答:得了吧,到这里还讲究什么汤汤水水!

  吃完饭以后,这些情绪复杂的人重新返回宿舍,开始铺床,支架箱子。

  现在,气氛有所缓和。大家一边拉话,一边争着抢占较好的床位;整理安放各自的东西。不管条件怎样,总算有了工作嘛!

  现在,这些县领导的子弟们纷纷把包裹铺盖的彩色塑料布打开。每人一大包,被褥都在两套以上。整洁簇新的被褥一铺好后,这孔黑糊糊的大窑洞五颜六色,倒有点满室生辉的样子。众人的情绪又随之高涨起来。他们分别打开自己的皮箱或包铜角的大木箱,一次次夸耀似地把里面的东西取出又放回……

  只有孙少平一个人沉默不语。他把自己唯一的家当——那只破提包放在屋后墙角那张没人住的光床板上。直至现在,这伙人谁也没有理睬他。是的,他太寒酸了,一身旧衣服,一只破提包,竟连一床起码的铺盖也没有。在众人鄙视的目光里甚至含着不解的疑问:你这副样子,是凭什么被招工的?

  到现在,少平也有点后悔起来:他不该把那床破被褥送了别人。他当时只想,既有了工作,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没想到他当下就陷入了困境。是呀,天气渐渐冷了,没铺盖怎么行呢?更主要的是,他现在和这样一群人住在一起!如果在黄原揽工,这也倒没什么;大家一样牺惶,他决不会遭受同伙们的讥笑。

  眼下他只能如此了——他身上只剩下了几块钱。他想,好在有一身绒衣,光床板上和衣凑合一个来月还是可以的。一月下来,只要发了工资,他第一件事就是闹腾一床铺盖。

  现在,同屋的其他人有的在洗脸刷牙,洗漱完毕的已经坐在床边削苹果吃;或者互相递让带嘴纸烟和冒着泡沫的啤酒瓶子。

  少平在自己的床边上木然坐了片刻,便走出了这间闹哄哄的住所,一个人来到外边。

  他立在院子残破的砖墙边,点燃了一支廉价的“飞鹤”牌纸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此刻已经接近午夜,整个矿区仍然没有安静下来。密集而璀璨的灯火撒满了这个山湾,从沟底一直漫上山顶。各种陌生而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沟对面,是一列列黝黑而模糊的山的剪影。

  不知为什么,一种特别愉快的情绪油然漫上了他的心头。他想,眼下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久前,你还是一个流浪汉,象无根的蓬丛在人间漂泊。现在,你已经有了职业,有了住处,有了床板……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列宁说。嘿嘿,一切都会有的……他立在院子砖墙边,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会气,然后便转身回了宿舍。

  现在,所有的人都蒙头大睡了。

  少平脱下自己的胶鞋,枕着那个破黄提包,在光床板上躺了下来。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各种声响纷拢着他。尤其是深夜里火车汽笛的鸣叫,使他感到新奇而激动。此刻,他想起故乡村庄,碧水涟涟的东拉河,悠悠飘浮的白云。庙坪那里枣林兴许已经半红,山上的糜谷也应该泛起了黄色,在秋风中飘溢出新鲜的香气。还有万有大叔门前的老槐树,又不知新添了几只喜鹊窝……接着,他的思绪又淌回了黄原:古塔山,东关大桥头,没有门窗的窑洞,躺在麦草中裸体的揽工汉……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同屋的人顾不上其它,先纷纷跑出窑洞,想看看大牙湾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夜晚灯火造成的辉煌景象消失了。太阳照出了一个令人失望的大牙湾。人们脸上那点本来就不多的笑容顿时一扫而光。矿区显出了它的粗放、杂乱和单调的面目。这里没有什么鲜花,没有什么喷泉、林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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