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塔玛拉说。她11岁,已经有主见了。“我要到康妮家去。她说过我可以住在她那儿。”
“我敢肯定她和她妈妈商量过这事。”玛里琳不无讽刺地说。她正在拼命忍住眼泪,不想让女儿看见。
玛里琳听任两个女儿争先恐后登上这架螺旋桨小飞机,安排她俩在指定座位上坐下来,接着又不得不排解一场她俩谁单独坐的纠纷。座位是双座一排的。
两个女儿热心地问起不久她们会面临什么,对孩子们的请求,玛里琳只能给予笼统而模糊的回答。说真的,她也不清楚这个家会是什么光景。
飞机发动了,引擎发出轰鸣,很难再谈下去了。飞机离开停机坪滑向跑道,玛里琳向舷窗转过脸去。她真不明白,自己居然还有力量作出决定。
西北方向上的一道亮光打断了她的思路。这可恶的亮光让她想起自己对这种定期往返的短程班机总不喜欢。她对小飞机不如对喷气机那么放心。她不觉紧了紧安全带,又检查了一下女儿们的。
起飞了,玛里琳用力抓住座位扶手,仿佛自己的力量能帮助飞机飞起来。地面明显地向后退去,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一时屏住了呼吸。
“爸爸要在芝加哥住多久?”莉迪娅在过道对面问。
“五年。”玛里琳回答,“到他完成学业的时候。”
“我跟你说过,”莉迪娅对塔玛拉大声说,“那时我们都老了。”
机身突然颠簸了一下,玛里琳又一次死死抓住扶手。她四下看了看。事实上,谁也没把这当回事,她宽心了一点。她朝窗外看去,只见飞机已经让云层整个包了起来。一道可怕的闪电划破长空。
随着飞机继续向南飞去,颠簸越来越厉害,闪电也越来越密。机长发出了一则简短通知。他们将要增加高度,设法找一个比较平稳的气层。这一点也没有减轻玛里琳的焦虑,她越来越担心,只盼望这次飞行早点结束。
真正的灾难发来了第一个信号,机舱里闪出一种奇怪的亮光,紧接着是剧烈的颠簸和震动。好几名乘客发出压抑不住的尖叫声,玛里琳感到血都凉了。出于本能,她伸出手去,将塔玛拉搂到身边。
飞机痛苦地向右倾斜,震动越来越剧烈。与此同时,引擎的轰鸣变成一种刺耳的悲嗥。玛里琳感到自已被压在了座位上,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她朝舷窗外看去,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云。然而当她朝前看去的时候,她的心立刻跳到嗓子眼上。大地正以惊人的速度迎面扑来!他们正笔直地往下栽……
晚间10:40
曼哈顿总医院
纽约市
特瑞西·哈根竭力吞咽,但是很困难,她感到焦渴难熬。几分钟后,她霍地睁开了眼睛,却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这时意识到自己是在一间手术恢复室里,刹那间一切都想起来了。
问题来得很突然,一点预兆也没有。那天傍晚,她和马休正准备出去吃饭。没有疼痛,她先是感到身上发潮,特别是大腿内侧。她走进浴室,才发现出血了,不由得感到沮丧。并且还不是一点一点地出血,而是大出血。她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因此担心会出麻烦。
由此开始,事情接踵而来。她强撑着给卡罗尔·格兰茨大夫打了电话,大夫提议在曼哈顿总医院急诊室为她检查一下。一到医院,特瑞西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随即安排了手术。大夫说,看来胚胎好像是在输卵管里,而不是进入子宫——就是宫外孕。
恢复知觉后几分钟,恢复室一名护士来到她身边,告诉她一切正常。
“我的孩子怎么样了?”特瑞西问。她能感觉到,一床硕大的床单盖住了自己那平坦得令人不安的腹部。
“您的医生比我了解情况。”护十说道,“我会通知她,您醒了。我知道她想和您谈谈。”
护士离去之前,特瑞西抱怨说喉咙很干。护士给了她一些刨冰,这种清凉饮料真像是甘泉玉露。
特瑞西闭上眼睛。她想自己打了个盹,因为她知道的下一件事是卡罗尔·格兰茨大夫在叫她的名字。
“你感觉如何?”格兰茨大夫问。
特瑞西告诉她,自己喝了刨冰感觉很好。接着她便问起了孩子的事。
格兰茨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放在特瑞西肩上。“我恐怕会带给你两个坏消息。”她说。
特瑞西感到自己紧张起来了。
“是宫外孕。”格兰茨大夫转而使用医生的行话,打算把一件困难的事变得容易说一些。“我们被迫中止妊娠,当然,孩子就保不住了。”
特瑞西点点头,表面上毫无感情。她本来就预料到了,并且尽量有所准备。她毫无准备的是格兰茨大夫接下去说的事。
“很不幸,手术不够顺利,有些并发症,这就是你进急诊室的时候出那么多血的原因。我们不得不切除你的子宫。我们不得已做了子宫切除手术。”
乍一听,特瑞西脑子里根本抓不住对方说的话。她点了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大夫,仿佛正等她说更多的信息。
“这对你肯定是很难过的。”格兰茨大夫说道,“希望你理解,为了避免这一不幸的结局,一切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特瑞西突然明白了大夫对她说的话,她像是给击中了。沉默已久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她大叫一声:“不!”
格兰茨大夫同情地抓住她的胳膊。“既然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我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她说,“我非常遗憾。”
特瑞西呻吟起来。听到这样一个毁灭性的噩耗,她一时欲哭无泪。她麻木了。她一辈子都在想自己会有孩子,这已经成了她自身的一部分。现在已经不存在这种可能了,这一想法让她无法接受。
“我丈夫怎么样了?”特瑞西勉强问道,“他知道了吗?”
“知道了,”格兰茨大夫说,“手术一结束,我就和他谈过了。他在楼下你的病房里。我估计你很快就可以回到那儿。”
格兰茨大夫还说了一些话,但特瑞西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且再也不会有了,这一双重打击令人痛不欲生。
一刻钟后,一个侍应生进来,将她推回病房。这段路很快就过去了。她对周围环境视而不见,内心乱成一团。她需要鼓励,需要支持。
她进入病房时,马休正在打手提电话。作为一个股票经纪入,这是他形影不离的伙伴。
几个值班护士熟练地将特瑞西挪到床上,在她身后一根柱子上挂好了输液瓶。她们把这一切弄得井然有序,说她如果需要什么就叫一声,随即便离去了。
特瑞西望着马休。打完电话之后,他的目光一直躲躲闪闪。她想知道马休对这场灾难的反应。他俩结婚毕竟才三个月。
“啪”的一声,马休合上电话,放进上衣口袋。他转向特瑞西,久久地注视着她。他的领带松开了,衬衫领口也没扣上。
特瑞西也竭力想读懂他的表情,但却无能为力。他正在咬着腮帮子。
“你好吗?”他终于开口了,几乎不带一丝感情地问。
“你可以想像,”特瑞西强打精神说道。她最需要的是他来到身边,搂住自己。然而他保持着距离。
“这种情况来得稀罕,”他说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特瑞西说。
“很简单,我们结婚的主要原因已经比为乌有了。”马休说,“我是说,你的计划出岔子了。”
特瑞西慢慢张开嘴。她目瞪口呆,不得不奋力使自己重新开口。“我不喜欢你的言外之意,”她说道,“我不是故意怀孕的。”
“行了,你有你的现实,我也有我的。”马休说道,“问题是:我们怎么了结这事?”
特瑞西闭上眼睛。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仿佛是马休扎进她心里的一把尖刀。她知道自己从此已不再爱他。事实上,她恨他……
第一章
1996年3月20日,星期三,早晨7:15
纽约市
“对不起,”杰克·斯特普尔顿装出礼貌的样子,对这位脸色黝黑的巴基斯坦司机说道,“您可不可以下车来一下,我们把这事说说清楚?”
杰克指的是刚才的事,对方在46街和二马路的路口挡了他的道。在44街,他俩都在红灯下停住了,作为报复,杰克踢了那辆出租车司机一侧的车门。杰克此时骑的是他平时上班用的那辆康能达山地车。
今天早晨的冲突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杰克每天的例行公事就包括来一次非常吓人的障碍车赛,从59街直下二马路,到39街为止。速度足以摔断人的脖子。近在咫尺的卡车、的士连连鸣笛,不可避免的争吵,早就成了家常便饭。是人都会发现跑这一路纯粹是折磨神经。杰克却很喜欢这样。他向同事们解释说,这能够促进他的血液循环。
这位巴基斯坦司机决定不理杰克。绿灯亮了,他一边加速,一边冲着杰克破口大骂。
“你也一样!”杰克回敬了一句。他换了一档,速度渐渐与车流差不多。他骑在车座上,双腿使劲地蹬车向前。
杰克终于赶上了那个出言不逊的司机,但没有理他。事实上,杰克从这辆出租汽车和一辆小货车当中挤了过去,飞快地从他旁边驰过。
在30街,杰克转向东边,穿过一马路,随后骤然拐进隶属纽约市首席医学检查官办公处的装卸场。杰克修完他的临床病理学和一年的法医研究生课程以后在这儿已经工作了五个月,获得的职务是助理医学检查官。
杰克骑着自行车经过警卫室,向身穿制服的警卫挥了挥手。他向左转,驶过太平间,进了停尸房。杰克再一次左转,经过一个停尸库,里边是一些用来存放准备解剖的尸体的冰柜。在一个角落里放着几口单薄的松木棺材,这是为一些即将运往哈特岛的无名尸准备的,杰克将自行车停在这里,又加了好几把“超人牌”车锁。
杰克登上电梯来到二楼。离早晨八点还早,到办公室的白班雇员没有几个,就连担任保安的默菲警官也没有到。
杰克穿过通讯室,走进鉴定处。他向文尼·阿门多拉道了声早安,对方眼不离报纸地作了回答。文尼是太平间的技术人员,经常协助杰克的工作。
杰克也向法医病理专家劳瑞·蒙戈马利问好。今天轮到她安排工作,处理昨天晚上送来的案子。她已经在首席医学检查官办公处工作了四年半。和杰克一样,她通常也是早晨来得最早的人之一。
“我总算又看见你一回,还好脚没先进来。”劳瑞挪揄地说。她指的是杰克那种危险的车技。“脚先进来”是办公室里的行话,意思是进来就是死的。
“只和一辆出租车干了一下,”杰克说道.“我一般得有三四回呢。今天早晨就和在乡下骑车差不多。”
“这我相信,”劳瑞还是不信,“本人认为,你在这么个大都市里骑自行车真可以算是大英雄了。我解剖过好几个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自行车信使。我每次在街上只要看见一个就犯嘀咕,什么时候我准会在加油站看见他的。”“加油站”也是办公室行话,说的是解剖室。
杰克倒了杯咖啡,随后便慢悠悠地走向劳瑞的办公桌。
“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杰克说着,越过她的肩膀看了看。
“一般的枪伤,”劳瑞说道,“还有一起用药过量。”
“呃,”杰克说。
“你不喜欢用药过量的案子?”
“不喜欢。”杰克说道,“全是老一套了。我喜欢刺激点的,一种挑战。”
“我第一年处理过几起用药过量的案例,可以归入你说的这一类。”
“是吗?”
“说来话长了,”劳瑞有意换个话题。她指了指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这一个你可能觉得有趣:唐纳德·诺德尔曼,诊断上说是一种未知的传染病。”
“这肯定要比用药过量好点儿。”杰克说道。
“这个案子不在我的案卷里。”劳瑞说,“不过,你要是想做就归你了。本人对传染病没兴趣,历来没有,永远也不会有。我早上做外部检查,真恶心死我了。不管怎么样,这是一种很有破坏性的病菌。病人皮下大量出血。”
“未知的事物可能就是一种挑战,”杰克说着,拿起卷宗。“我很乐意做这个病例。他是死在家里还是死在一家医院?”
“他本来在一家医院里,”劳瑞说道,“是曼哈顿总院送来的。原来的诊断不是传染病,是糖尿病。”
“我记得曼哈顿总院是美利坚保健中心的一家医院。”杰克说,“是这样的吧?”
“我想是的。”劳瑞说,“你干嘛问这个?”
“因为这兴许能让本人因此得到些个人的补偿。”杰克说道,“没准我会撞大运。诊断出这种病类似于美国军团综合症。我想不出有什么事会比让美利坚保健心急火燎更痛快的了。我真巴不得看见那家公司睡不着觉。”
“干嘛那样?”劳瑞问道。
“这说来话长了,”杰克带着一种顽皮的微笑说道,“过几天,我们该一块喝一杯,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用药过量,我给你讲讲关于我和美利坚保健中心的事。”
劳瑞不知道杰克的邀请是不是说着玩的。对于杰克·斯待普尔顿,除了他在医学检查官办公处的工作以外,她了解不多。别人也和她差不多。杰克尽管前不久才结束培训,但却是个优秀的法医病理学家。不过,他不大喜欢社交,平时聊天时也从来不表现自己。劳瑞只知道他现年41岁,未婚,来自中西部,喜欢干一些莽撞的事。
“我会把我的发现告诉你的。”杰克说着,径直向通讯室走去。
“杰克,别忙。”劳瑞叫道。
杰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我给你提个建议,可以吗?”她迟疑地说,说话时有些冲动。这不像她的风格,但她知道杰克的处境,希望他能继续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问。
杰克那种顽皮的微笑又出现了,他回到办公桌前。“有什么话就说啊。”他说道。
“我也许不该说。”劳瑞说道。
“恰恰相反,我尊重你的意见。你有什么想法?”
“就是,你和卡尔文·华盛顿经常闹矛盾。”劳瑞说,“我知道这纯粹是个人之间的冲突,但卡尔文与曼哈顿总院的关系很深,而美利坚保健中心与市长办公室的关系也非同寻常。我想你应该谨慎一点。”
“小心谨慎可不是我五年来的长处之一,”杰克说道,“对我们这位副处长,我非常尊重。我们之间的唯一分歧就在于,他认为规则是板上钉钉不可改动的,而我把规则看成是指导性的。对于美利坚保健中心,我才不管他们的目标或者方法呢。”
“是啊,那又不是我的事,”劳瑞说,“可卡尔文老是说,他看你缺乏团队合作精神。”
“这倒是没错,”杰克说,“问题在于,我生来就讨厌平庸。我很荣幸能和这儿的大多数人共事,尤其和你。但话说回来,有几个人我实在应付不了,我并不隐瞒这一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你过奖了。”
“我是认真的。”杰克说。
“好吧,你把唐纳德·诺德尔曼身上的发现告诉我。”劳瑞说道,“然后我至少再给你一个病例去做。”
“好极了,”杰克说着朝通讯室走去。走过文尼身边的时候,他一把夺过对方的报纸。
“走吧,文尼,”杰克说,“今天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