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接到我的信了吗?这事您肯办吗?”谢基尼娜问。“我一定去办。”聂赫留朵夫说。 他发现克雷里卓夫脸上有点不愉快,就回到自己的马车那里,在凹陷的车座上坐下,双手扶住马车两侧,因为道路坎坷不平,车子颠簸得非常厉害。 他开始追赶身穿囚服囚袍、戴脚镣和双人手铐的囚犯队伍。 这个队伍延伸有一俄里长。 聂赫留朵夫很快认出道路另一边有卡秋莎的蓝头巾、薇拉的黑大衣和西蒙松的短上衣、绒线帽和扎着带子的白羊毛袜。 西蒙松跟妇女们并排走着,嘴里起劲地讲着什么事。妇女们看见聂赫留朵夫,都向他点头招呼,西蒙松也彬彬有礼地举了举帽子。 聂赫留朵夫和他们没有讲话,也没有停车,一直赶到他们前头去。他的马车来到坚固的大路上,走得快多了,但为了超车,又不时离开大路,绕过长长的车队,赶到前面去。这条车辙纵横的大路通向一片幽暗的针叶树林。 道路两旁,桦树和落叶松还没有落叶,现出耀眼夺目的土黄色。 这段路走了一半,树林就没有了,道路两边都是田野,出现了修道院的金十字架和圆顶。天气逐渐晴了,云都慢慢消散了,太阳高高地升到树林上空,潮湿的树叶、水塘、圆顶和教堂的十字架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右前方,在灰蒙蒙的天边,现出白忽忽的远山。 聂赫留朵夫的三驾马车来到城郊一个大村子。村街上到处都是人:有俄罗斯人,也有戴着古怪帽子、穿着古怪服装的少数民族。 喝醉酒的与没有喝过酒的男男女女群集在商铺、饭店、酒馆和货车旁边,吵吵嚷嚷。 城市显然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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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给了右边骖马一鞭子,紧了紧缰绳,侧身坐在驭座上,好让缰绳往右边收。 他显然想显显身手,让马车在大街上飞跑,马车加快速度,一直跑到河边的渡口。 这时渡船正在水流湍急的河心,从对面划过来。 这边渡口大约有二十辆大车等着过河。 聂赫留朵夫没有等很多工夫。 渡船远远地划到上游,又被急流冲下来,不多一会儿就靠拢木板搭成的码头。几个船夫长得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肌肉发达。 他们穿着羊皮袄和长统靴,默默无言,熟练地甩出缆索,套在木桩上,放下船板,让停在船上的车辆上岸,再把等船的车辆装到船上,让渡船装满车辆和马匹。 宽阔湍急的河水拍打着渡船的两舷,把缆索绷紧。 等渡船装满旅客,聂赫留朵夫的车子和卸下的马匹,在周围大车的拥挤下,在渡船边上停住,船夫就关上船板,也不理睬没有上船的旅客的要求,解开缆索开船。 渡船上一片沉静,只听见船夫沉重的脚步声和马匹倒换蹄子踩响船板的声音。
二十一
聂赫留朵夫站在渡船边上,眼睛望着宽阔湍急的河水。两个形象在他的头脑里交替出现着:一个是垂死的克雷里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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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 活(下)545
他满脸怒容,脑袋被大车颠得摇摇晃晃;一个是精神抖擞地同西蒙松一起在路边走着的卡秋莎。 一个形象使他沉重而悲伤,那就是濒临死亡而不愿死去的克雷里卓夫。 另一个形象则是生气勃勃的卡秋莎,她获得西蒙松这样好人的爱,走上了稳当可靠的善的道路,这本是件喜事,但聂赫留朵夫却觉得难受,而且无法打消这样的感觉。城里教堂的大铜钟被敲响了,颤动的钟声荡漾在水面上。站在聂赫留朵夫身旁的马车夫和所有赶大车的一个个脱下帽子,在胸前画着十字。 只有站在栏杆旁的一位个头不高、头发蓬乱的老头儿没有画十字,只是抬起头来,眼睛直盯着聂赫留朵夫,而聂赫留朵夫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 这老头儿身穿一件打过补钉的短褂和一条粗呢裤,脚穿一双补过的长统靴。 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很小的口袋,头上戴着一顶破皮帽。“老头子,你怎么不做祷告?”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夫戴上帽子,拉拉正,问他说。“莫非你不是基督徒吗?”
“叫我向谁祷告?”头发蓬乱的老头儿生硬地回答说。 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当然是向上帝罗。”马车夫含嘲带讽地说。“那你指给我看看,他在哪儿?上帝在哪儿?”
老头儿的神气那么严肃坚决,马车夫觉得他在同一个刚强的人打交道,有点心慌,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竭力不让老人的话使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就急忙回答说:“在哪儿?当然是在天上。”
“那你去过那儿吗?”
“去过也罢,没去过也罢,反正大家都知道该向上帝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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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
“谁也没在任何地方见过上帝。那是活在上帝心里的独生子宣告的。”老头儿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急急地说。“看样子你不是基督徒,你是个洞穴教徒。你就向洞穴祷告吧。”马车夫说着,把马鞭柄插到腰里,扶正骖马的皮套。有人笑起来。“那么,老大爷,你信什么教呢?”站在船边大车旁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问。“我什么教都不信。 除了自己,我谁也不信,谁也不信。”
老头儿还是又快又果断地回答。“一个人怎么能相信自己呢?”聂赫留朵夫插嘴说。“这样会做错事的。”
“我这辈子从没做过错事。”老头儿把头一扬,断然地回答。“世界上怎么会有各种宗教呢?”聂赫留朵夫问。“世界上有各种宗教,就因为人都相信别人,不相信自己。我以前也相信过人,结果象走进原始森林一样迷了路。 我完全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出路。有人信旧教,有人信新教,有人信安息会,有人信鞭身教,有人信教堂派,有人信非教堂派,有人信奥地利教派,有人信莫罗勘教,有人信阉割派。各种教派都夸自己好。 其实他们都象瞎眼的狗崽子一样,在地上乱爬。信仰很多,可是灵魂只有一个。你也有,我也有,他也有。 大家只要相信自己的灵魂,就能同舟共济。 只要人人保持本色,就能齐心协力。”
老头儿说得很响,不住朝四下里张望,显然希望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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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听他说话。“哦,您这样说教有好久了吗?”聂赫留朵夫问他。“我吗?好久了。 我已受了二十三年的迫害。”
“怎么个迫害法?”
“他们迫害我,就象当年迫害基督那样。他们把我抓去吃官司,又送到教士那儿,送到读书人那儿,送到法利赛人那儿。 他们还把我送到疯人院。 可是他们拿我毫无办法,因为我是个自由人。 他们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以为我会给自己取个名字,可我什么名字也不要。 我放弃一切,我没有名字,没有居留地,没有祖国,什么也没有。我就是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人。 人家问我:’你多大岁数?
‘我说我从来不数,也无法数,因为我过去、现在、将来永远存在。 人家问我:’那么你的父母是谁?
‘我说,我没有父母,只有上帝和大地。 上帝是我父亲,大地是我母亲。 人家问我:’你承认不承认皇上?
‘我为什么不承认。 他是他自己的皇上,我是我自己的皇上。 他们说:’简直没法跟你说话。‘我说,我又没有要求你跟我说话。 他们就是这样折磨人。“
“那么您现在到哪儿去?”聂赫留朵夫问。“听天由命。 有活我就干活,没有活我就要饭。”老头儿发现渡船就要靠岸,得意扬扬地扫了一眼所有听他讲话的人。渡船在对岸停住了。 聂赫留朵夫掏出钱包,想给老头儿一点钱。 被老头儿拒绝了。“这我不拿。 面包我会拿的。”他说。“哦,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你又没有得罪我。 其实,要得罪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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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不到。“老头儿说着,动手把放下的口袋背到肩上。 这时聂赫留朵夫的驿车已套上马,上了岸。”老爷,您还有兴趣跟他费话。“马车夫等聂赫留朵夫给了身强力壮的船夫酒钱,坐上车,就对他说。”哼,这个流浪汉不正派。“
二十二
马车上了斜坡,车夫转过身来问道:“送您到哪一家旅馆哪?”
“哪一家好些?”
“最好的要数西伯利亚旅馆了。要不玖可夫旅馆也不错。”
“那就随便吧。”
马车夫又侧身坐上驭座,加速赶车。 这个城市也同所有俄国城市一样,有带阁楼和绿色的屋顶的房子,有一座大教堂,有小铺子,大街上有大商店,甚至还有警察。 只不过房屋几乎都是木头造的,街道没有铺石子。到了最热闹的街道,车夫就把车停在一家旅馆门口。可是这家旅馆没有空房间,只得到另一家。 这家旅馆还有一个空房间。 这样,聂赫留朵夫两个月来才第一次回到他生活惯的清洁舒服的环境里。 尽管聂赫留朵夫租用的房间算不上奢侈,但在经历了驿车、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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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旅站的生活以后他还是感到十分舒适。 首先得清除身上的虱子,因为自从他进出旅站以来,从来没有彻底清除过它们。安置好行李,他立刻到澡堂子洗澡,然后换上城里人装束,穿上浆硬的衬衫、压褶的长裤、礼服和大衣,出去拜会当地长官。 旅馆看门人叫来一辆街头马车。 那是一辆吱嘎作响的四轮马车,套着一匹膘肥力壮的吉尔吉斯高头大马。 车夫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所富丽的大厦门前,门口站着几个卫兵和警察。宅前宅后都是花园,园里的白杨和桦树的叶子都已凋落,露出光秃的树枝,但其中夹杂着的枞树、松树和冷杉却枝叶茂密,苍绿可爱。将军身体不舒服,不见客。 聂赫留朵夫遭拒后还是要求听差把他的名片送进去。 听差回来,带来了满意的答复:“将军有请。”
前厅、听差、传令兵、楼梯和擦得亮光光的铺着镶木地板的客厅,都同彼得堡差不多,只是肮脏些,古板些。 聂赫留朵夫被带到书房里。将军面孔浮肿,鼻子象土豆,额上有几个疙瘩,头顶光秃,眼睛下面挂着眼袋,是个多血质的人。 他身穿一件鞑靼式绸袍,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坐在那里用一只带银托的玻璃杯喝茶。“您好,阁下!请不要见怪,我穿着睡袍见客,不过总比不见好。”他说,拉起长袍盖住他那后颈上堆着几道胖肉的粗脖子。“我身体不太好,没有出门。 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城来了?”
“我是随一批犯人来的,其中有个人跟我关系密切。”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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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留朵夫说,“我现在来求阁下帮忙,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人,另外还有一件事。”
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呷了一口茶,把香烟在孔雀石烟灰碟上揿灭了,用他那双细小浮肿、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听着。 其间他只打断了聂赫留朵夫一次,问他要不要吸烟。有些有学问的军人,往往认为自由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思想可以同他们的职业调和。 这位将军就是这种人。 他生性聪明善良,不久就发觉这是根本不可能调和的。 为了消除经常出现的内心苦恼,他越来越沉湎于军人中盛行的酗酒恶习,在度过了三十五年军旅生涯以后,他就成了医生们所谓的嗜酒成癖者。 他浑身细胞都渗透了酒精。 他什么酒都喝,只要能觉得醺醺然就好。 喝酒已成为他生活的绝对需要,不喝酒他就无法度日。 每天他到傍晚总是喝得烂醉,这种状态他已习惯,因此走路不会摇晃,说话也不至于太不成体统。 即使说出什么蠢话来,因为他地位显赫,人家反而会把它当作警世格言。 只有在聂赫留朵夫找他的这种早晨,他才象个头脑清醒的人,能听懂人家的话,证实他那句心爱的谚语:“喝酒不糊涂,难能又可贵。”最高当局虽然知道他是个酒鬼,但毕竟他受的教育比别人多一点(尽管他的学识仍停留在酗酒成癖前的水平)
,而且为人胆大、灵活、威严,即使喝醉酒也不会丧失身份,所以让他一直留在这个显要的位子上。聂赫留朵夫告诉他,他所关心的人是个女的,被错判了罪,为她的事他已递了御状。“哦!那又怎么样?”将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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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 活(下)15
“彼得堡方面答应我,有关这女人命运的消息最迟这个月通知我,通知书将寄到这里……”
将军依旧盯着聂赫留朵夫,伸出指头很短的手,按了按桌上的铃,然后嘴里喷着烟雾,特别响亮地清了清喉咙,又默默地听下去。“因此我有个请求,如果可能的话,在没有收到那个状子的批复以前暂时把她留在此地。”
这时候,一个穿军服的勤务兵,走了进来。“你去问一下,安娜。 瓦西里耶夫娜起来了没有。”将军对勤务兵说,“另外再送点茶来。那么,您还有别的事吗?”将军问聂赫留朵夫。“我还有一个请求。”聂赫留朵夫说,“牵涉到这批犯人中的一个政治犯。”
“哦,是这么回事!”将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他病得很厉害,人都快死了。 得把他留下来住院。 有一名女政治犯愿意留下来照顾他。”
“她不是他的亲属吧?”
“不是,但只要能让她留下来照顾他,她准备嫁给他。”
将军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聂赫留朵夫,默默地听着,显然想用这种目光在使得对方感到局促不安。 他不住地吸着烟。等聂赫留朵夫说完,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迅速地舔了舔手指,翻动书页,找到有关结婚的条款,看了一遍。“她判的是什么刑?”他抬起眼睛问。“她判的是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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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要是判了这种刑,即使结了婚,也不能改善待遇。”
“可是您要知道……”
“请您让我把话说完。即使一个自由人同她结了婚,她照样得服满她的刑。这儿有个问题:谁判的刑更重,是他呢,还是她?”
“他们两人都判了苦役。”
“嘿,那倒是门当户对了。”将军笑着说。“他俩倒是待遇相同。 他有病可以留下来。”他继续说,“而且当然会设法尽量减轻他的痛苦。 不过她即使嫁给他,也不能留在此地……”
“将军夫人正在喝咖啡。”勤务兵报告说。将军点点头,继续说:“不过再让我考虑一下。 他们叫什么名字?请您写在这儿。”
聂赫留朵夫写下他们的名字。“这事我也无能为力。”将军听到聂赫留朵夫要求同病人见面,说,“对您我当然不会怀疑,您关心他,关心别的人,您又有钱,在我们这里确实钱能通神。 上面要我彻底消灭贿赂。可如今大家都在接受贿赂,怎么消灭得了?
官位越小,贿赂收得越多。 唉,他在五千俄里外受贿,怎么查得出来?他在那边是个土皇帝,就象我在这儿一样。“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不过您大概经常跟政治犯见面吧,您给了钱,他们就放您进去,是吗?“他笑嘻嘻地问。”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
“我明白您非这样做不可。您想见见那个政治犯。您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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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 活(下)35
他,于是典狱长或者押解兵就接受贿赂,因为他的薪水只有那么几个钱,他得养家活口,非接受贿赂不可。 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或者您的地位,我也会那么办的。 可是就我的地位来说,我不能容许自己违反最严格的法律条文,我也是个人,也会动恻隐之心。可我是个执法官,凭一定条件才得到信任,我不能辜负这种信任。 好吧,这事就到此为止。 那么,现在您给我讲讲,京城里有些什么新闻?“
于是将军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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