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嘴上给英国人和典狱长作着翻译,脑子里并没想他们话里的意思。 他想到即将同卡秋莎见面,不禁有点紧张。 他给英国人翻译到一半,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办公室的门开了,象以往历次探监那样,先是一个看守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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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身穿囚服、头包头巾的卡秋莎。 他一见卡秋莎,心情立刻感到沉重。“我要生活,我要家庭、孩子,我要过人的生活。”当卡秋莎垂着眼睛,快步走进房间里时,聂赫留朵夫的头脑里迅速掠过这样的念头。他站起身来,迎着她走了几步。 他觉得她的脸严肃而痛苦,就象上次她责备他时那样。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的手指机械地卷着衣服的边。 她一会儿对他望望,一会儿又垂下眼睛。“减刑批准了,您知道吗?”聂赫留朵夫说。“知道了,看守告诉我了。”
“这样,只要等公文一到,您高兴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了。让我们来考虑一下……”
她赶紧打断他的话:“我有什么可考虑的?
西蒙松去哪里,我就跟他去哪里。“
她十分激动,抬起眼睛看着聂赫留朵夫,这两句话说得又快又清楚,仿佛事先准备好似的。“哦,是这样!”聂赫留朵夫说。“嗯,德米特里。 伊凡内奇,倘若他要跟我一块儿生活。”
她发觉说走了嘴,连忙住口,然后纠正自己的话说,“倘若他要我待在他身边,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指望呢?我认为这是我的福气。 我还图个什么呢?……”
“也许她真的爱上西蒙松,根本不要我为她作什么牺牲;也许她仍旧爱我,拒绝我是为了我好,不惜破釜沉舟,把自己的命运同西蒙松结合在一起。二者必居其一。”聂赫留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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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不禁感到害臊。 他觉得自己脸红了。“要是您爱他……”他说。“什么爱不爱的!
那一套我早已丢掉了。 不过,西蒙松这人确实与众不同。“
“是,那当然。”聂赫留朵夫又说。“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我想……”
她又打断他的话,仿佛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或者生怕自己来不及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嗯,德米特里。 伊凡内奇,要是我做的不合您的心意,那您就原谅我吧。”她用她那斜睨的目光神秘地瞧着他的眼睛,说。“嗯,看来只好这样了。 您自己也得生活呀。”
她说的正好是他刚才所想的,但此刻他已不这样想,他的思想和感情已完全变了。他不仅感到害臊,而且感到惋惜,惋惜从此失去了她。“我真没料到会是这样。”他说。“您何必再待在这儿受罪呢?
您受的罪也受够了。“她说,怪样地微微一笑。”我并没有受罪,我挺好。 要是可能的话,我还愿意为您出力。“
“我们,”她说“我们”两个字时对聂赫留朵夫瞅了一眼,“我们什么也不需要。 您为我出的力已经够多了。 要不是您……”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发抖了。“您不用谢我,不用。”聂赫留朵夫说。“何必算帐呢?我们的帐上帝会算的。”她说,那双乌黑的眼睛泪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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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个多好的女人哪!”他说。“我好?”她含着眼泪说,凄苦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您好了吗?”这时英国人问。“马上就好。”聂赫留朵夫回答。 接着他向卡秋莎打听克雷里卓夫的情况。她强自镇定下来,平静地把她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他:克雷里卓夫一路上身体很虚弱,一到这里就被送进医院。 谢基尼娜很不放心,要求到医院去照顾他,可是没有被准许。“那么我可以走了吧?”
她发现英国人在等聂赫留朵夫,就说。“我现在不和您告别,我还要跟您见面的。”聂赫留朵夫说。“请您原谅。”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从她古怪的斜睨的眼神里,以及说“请您原谅”而不说“那么我们分手了”时伤感的微笑中,聂赫留朵夫明白了,她作出决定的原因是后一种。 她爱他,认为自己同他结合,就会毁掉他的一生,而她跟西蒙松一起走,就可以使他恢复自由。 现在她由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感到高兴,同时又因为要跟他分手而觉得惆怅。她握了握他的手,慌忙转身走出办公室。聂赫留朵夫回头瞅了一眼英国人,准备跟他一起走,可是英国人正在笔记本里记着什么。聂赫留朵夫不想去打断他,在靠墙的木榻上坐下来。他忽然感到十分疲劳,他所以疲劳,不是由于夜里失眠、旅途辛苦、也不是由于心情激动,而是由于他对整个生活感到厌倦。他靠着木榻的背,闭着眼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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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沉沉睡去,象死人一般。“怎么样,现在去看看牢房好吗?”典狱长问道。聂赫留朵夫醒过来,看到自己竟在这里睡着了,不禁感到惊讶。 英国人已写完笔记,很想参观牢房。 聂赫留朵夫茫然地跟着他走去。
二十六
典狱长、英国人和聂赫留朵夫在几个看守的陪同下,穿过门廊和臭得令人作呕的过道,走进第一间苦役犯牢房。 在过道里,他们看见两个男犯直对着地板小便,不禁吃了一惊。牢房中央放着一排板床,犯人们都已睡了。 里面大约有七十个人。 他们头挨着头,身子挨着身子躺着。 参观的人一进来,个个都从床上跳下来,铁链哐啷发响,他们站在床边,新剃的阴阳头闪闪发亮。只有两个人躺着没动。一个是年轻人,脸色通红,显然在发烧;另一个是老头儿,嘴里不住地呻吟着。英国人问,那个年轻人是不是病了很久。 典狱长说他是今天早晨才发病的,至于那个老头儿,闹胃病已有好久,可是没有地方安顿,因为医院早就住满了。 英国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他想对这些人讲几句话,请聂赫留朵夫替他当翻译。 原来英国人这次旅行,除了要写一篇反映西伯利亚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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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监禁地的文章,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宣讲通过信仰和赎罪来拯救灵魂的道理。“请您告诉他们,基督怜悯他们,爱他们,而且为他们死去。”他说。“如果他们相信,他们就可以得救。”他讲话的时候,全体犯人都挺直身子,双手贴住裤缝,默默地站在板床前。“请您告诉他们。”他最后说,“在这本书里所有的道理都有。 这儿有人识字吗?”
原来这里有二十多人识字。 英国人从手提包里取出几本精装的《新约全书》,于是就有几只粗壮、生有坚硬黑指甲的大手,从粗麻布衬衫袖口里伸出来,争先恐后地来要书。 英国人在这个牢房里发了两本福音书,然后往下一个牢房走去。下一个牢房情况也一样。里边也是那样气闷,那样恶臭。两个窗子中间同样挂着圣像,左边放着一个便桶,犯人也都身子挨着身子,拥挤地躺在那里。 听到有人来,他们同样都从床上跳下来,挺直身子站在那儿,同样也有三个人起不了床。其中两个勉强爬起来,坐在床上,还有一个躺着不动,对进来的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三个人都有病。 英国人又同样讲了道,同样发给他们两本福音书。第三个牢房里传出来叫嚷声和吵闹声。典狱长敲敲门,叫道:“立正!”房门一打开,除了几个病人和两个打架的人以外,全体犯人也都挺直身子站在床边。 那两个打架的人,满脸怒容,扭在一起,这个抓住对方的的头发,那个揪住对方的的胡子。 直到看守跑到他们跟前,他们才松手。 一个被打破鼻子,鼻子里直流鼻涕和血,他不住用外衣袖子擦着;另一个则不停捋去被对方拔下的一根根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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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典狱长恶狠狠地叫道。一个身强力壮、相貌端正的人走了出来。“怎么也管不住他们,长官。”班长眼睛里露出笑意,说。“那就让我来对付他们。”典狱长皱着眉头说。“他们为什么打架?”英国人问。聂赫留朵夫就问班长,他们为什么打架。“为了一块包脚布,他错拿了别人的包脚布。”班长仍旧笑着说。“这个推了一下,那个就还了一拳。”
聂赫留朵夫翻译给英国人。“我想对他们说几句话。”英国人对典狱长说。聂赫留朵夫把这句话翻译过来。 典狱长说:“行。”于是英国人就拿出他那本精装的皮面福音书来。“麻烦您给我翻译一下。”
他对聂赫留朵夫说。“你们吵嘴,打架,可是为我们而死的基督,却给我们提出另一种办法来解决争端。 您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按基督教义该怎样对待欺负我们的人?”
聂赫留朵夫把英国人的话和问题翻译了一遍。“告诉长官,听凭长官发落,对吗?”有一个人斜睨着看了眼威严的典狱长,试探着说。“揍他一顿,他就不会再欺负人了。”另一个说。有几个人笑着表示赞成。 聂赫留朵夫把他们的回答翻译给英国人。“请您告诉他们,按基督教义行事正好相反: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英国人一面说,一面做出把脸送给人家打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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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作了翻译。“最好让他自己尝一尝。”有人说。“要是他两边都挨了揍,那还拿什么给人家打呢?”有个病人躺在床上说。“那就让他把你打个稀巴烂。”
“嘿,那就来试一试吧。”后面有个人说,快乐地笑起来。整个牢房里爆发出一片哄堂的大笑。 就连那个挨打的人也一面流血、吐痰,一面哈哈大笑。 连几个病人也笑了。英国人不动声色,要求聂赫留朵夫转告他们,有些事看来似乎办不到,但信徒却能轻而易举地办到。“您问问他们喝不喝酒。”
“喝的,老爷。”一个人说,接着又是一片嗤鼻声和大笑声。这个牢房里有四名病人。 英国人问为什么不把病人集中在一间牢房里。 典狱长回答说,他们自己不愿意。 这些病人得的都不是传染病,而且有一名医士照料他们,给他们治疗。“他有一个多星期没露面了。”有人说。典狱长没理说话人,就把客人带到下一个牢房。 又是打开房门,又是全体起床,肃静无声,又是英国人发福音书。在第五个牢房,第六个牢房,在过道两边,个个牢房里都是同样的景象。他们从苦役犯的牢房走到流放犯的牢房,从流放犯的牢房走到村社判刑农民的牢房,再到自愿跟随犯人的家属房间,到处都是同样的情况,到处都是受冻、挨饿、无所事事、染上疾病的人,都是受尽凌辱、丧失自由的人,就象畜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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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发完一些福音书,不再发了,甚至不再讲道了。难堪的景象,尤其是使人窒息的空气,显然耗尽了他的精力。他从这个牢房到那个牢房,听着典狱长对每个牢房的情况介绍,只是随口说一句:“行了。”聂赫留朵夫则象梦游一般踉踉跄跄地走着,感到精疲力尽,心灰意懒,但又没有勇气中途退出,离开这地方。
二十七
在关押流放犯的一个牢房里,聂赫留朵夫看见早晨在渡船上见到过的怪老头,不由感到惊奇。这个老头儿头发蓬乱,满脸皱纹,上身只穿一件肩头磨破的灰色脏衬衫,下身穿着同样破旧的长裤,赤脚坐在板床旁边的地板上,目光严肃而疑惑地瞧着进来的人。 他那皮包骨头的身子从脏衬衫的破洞里露出来,显得虚弱可怜,但神色比在渡船上更加专注,更富有生气。 犯人们也象别的牢房里那样,看见长官进来,都跳下床,挺直身子站着;可是老头儿却坐着不动。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双眉愤怒地立起来。“站起来!”典狱长对他喝道。老头儿却一动不动,只是轻蔑地微微一笑。“只有你的奴仆见到你才站起来。我可不是你的奴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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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头上还有烙印……“老头儿指着典狱长的前额说。”什—么?“典狱长向他逼近一步,威胁说。”我认识这个人。“聂赫留朵夫慌忙对典狱长说。”为什么逮捕他?“
“警察局因为他没有身份证,把他送来了。我们要求他们别把这种人送来,可他们还是往这儿送。”典狱长怒气冲冲地斜睨着老头儿说。“看来你也是个反基督的家伙吧?”老头儿对聂赫留朵夫说。“不,我是来参观的。”聂赫留朵夫说。“哦,你们来见识见识反基督的家伙怎样折磨人吗?
那就看吧。 他们把人抓起来,在铁笼子里关满了人。 人应当靠辛勤劳动过活,可他们把人都锁起来,象养猪一般养着,不让干活,弄得人都变成畜生了。“
“他在说什么?”英国人问。聂赫留朵夫说,老头儿责备典狱长把人都关起来。“您问问他,照他看来应该怎样对付不遵守法律的人?”
英国人说。聂赫留朵夫把这个问题翻译了一遍。老头儿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怪怪地笑起来。“法律!”他鄙夷不屑地说了一遍,“那些反基督的家伙先抢劫大家,霸占所有的土地,掠夺人家的财产,统统归他们所有,把凡是反对他们的人都打死。然后他们再定出法律来,说是不准抢劫,不准杀人。 他们早就应该定出这样的法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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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把这些话翻译了一遍。 英国人微微一笑。“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对付小偷和杀人犯呢,您问问他。”
聂赫留朵夫又作了翻译。 老头儿严厉地皱起眉头。“告诉他,叫他先除掉身上反基督的烙印,这样他就不会再遇到小偷和杀人犯了。 你就这样告诉他。”
“他疯了。”
英国人听了聂赫留朵夫翻译的老头儿的话说,接着耸耸肩膀,走出牢房。“你干你的事,别去管人家,各人管各人的事。 谁该受惩罚,谁可以得到宽恕,上帝都知道,可不用我们操心。”老头儿说,“自己做自己的长官,这样就不需要什么长官了。走开,走开!”他补充说,并生气地皱起眉头,眼睛炯炯有神地瞅着牢房里迟疑不决的聂赫留朵夫。“反基督的奴仆怎样拿人喂虱子,你看得也够了。 走吧,走吧!”
聂赫留朵夫走进过道,英国人和典狱长却在一个门开着的空牢房门口站住了。 英国人问这个牢房是做什么用的。 典狱长说这是停尸室。“哦!”英国人听了聂赫留朵夫的翻译说,要求进去看一看。停尸室是一间不大的普通牢房。 墙上点着一盏小灯,暗淡地照着屋角的几个背包和一堆木柴,也照着右边板床上的四具尸体。第一具尸体穿着麻布衬衫和麻布衬裤,身材高大,留着山羊胡子,剃着阴阳头。 这具尸体已经僵硬,两只发青的手原来一定交叉在胸前,现在已经分开,两只光脚也分开着,脚掌竖起。 旁边躺着一个老妇人,她穿着白裙白袄,没包头巾,留着一条短短的稀疏辫子,瘦小的脸又黄又皱,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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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很尖。 老妇人旁边还有一具男尸,穿着紫色衣服。 这颜色使聂赫留朵夫一怔。他走近前去,仔细看看那具尸体。往上翘起的山羊胡子,挺拔好看的鼻子,白净的高高前额,稀疏的鬈发,这些特征是他所熟悉的。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天他还看见这张激愤和痛苦的脸,今天却变得宁静、安详而且美得出奇。是的,他就是克雷里卓夫,至少是他物质生命留下的遗迹。“他受苦受难是为了什么?
他活着又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他现在明白了吗?“聂赫留朵夫想,觉得这些问题无法解答,除了死亡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感到痛苦。聂赫留朵夫没有跟英国人告别,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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