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操场立刻静下来,人们很快按班级站成了方队。
校长开始发话了。他看起来显得很兴奋,其实很勉强:
“同学们,我郑重宣布风川城解放了!从今日起,我们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现在,请风川市军管会的宣传部部长和新派到我校的军代表与大家见面。欢迎!”
全场热烈鼓起掌来。
此时,由台下走上来两个人,第一个大家太熟悉了,是教语文的李老师,他不但是共产党,还是共产党官员。掌声更加热烈,人们也骚动起来;第二个是位年轻英俊的解放军。舒中眼睛一下亮了,啊呀,这不是那个在大十字口领着解放军唱歌的军人么!他到学校来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竟然加速,脸上泛起微红。
台上李老师讲话了:“同学们,其实不用介绍大家都认识我,今后,还是叫我李老师吧,或者叫李同志,在共产党、革命队伍里面,只有革命的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革命者,不管他职务多高,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对于各级干部,我们都不以职务相称,统统都叫同志。”
干部、勤务员、平等、同志,啊!一个又一个的新鲜名词,一句又一句振奋人心的话,对于年轻的学生们来说,这不正是他们所追求的所希冀的么!原来共产党、新生的共和国是这样的党,这样的国家,大家的眼睛亮了。
李老师继续说:“同学们,同志们,现在我来给大家介绍军代表袁剑雄同志。”
他叫袁剑雄。舒中立刻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参加革命前是南京金陵大学的学生,学水电工程的。”
他原来还是个大学生,舒中感到出乎意料,由衷生出一股敬意。
“现在,他是解放军军政大学分校的教导员……”
“啊呀,解放军里还有大学!”舒中和应敏、赵芳几乎同时惊讶地发出感叹。
李老师继续介绍说:“袁剑雄同志多才多艺,他到学校来,主要是向同学们讲授马克思、列宁主义,同时介绍中国共产党和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情况。现在请袁剑雄同志给大家讲话。”
袁剑雄站在台口,挺直腰身,笑容可掬,那对黑黑的大眼睛清明透亮,闪射着耀人的光芒,他放开嗓门说:“同学们,初次见面,也没什么话讲,让我教大家唱一支歌吧!”
台下哗然了,雀跃起来,见面教唱歌,这可是新鲜又新鲜的事,使人一下和这位代表新中国,代表共产党、解放军的青年军人缩短了距离,油然而升起一股亲切感。舒中忙向应敏、赵芳介绍说:“他的歌唱得真好,我听他唱过。”语气中,不无显示的意味,至少她觉得她比她们俩先见到他。
袁剑雄略一思索后说:“这里是学校,我在解放军里所在的单位,也是学校,我就把我们的校歌,教给大家唱吧。歌词表白了我们每个革命青年的心声,述说出我们的理想,我们的追求。唱着它,我们就感到热血沸腾;唱着它,就感到我们所做的一切特别有意义,它体现出我们人生的价值。现在我先给同学们唱一遍。”
他微微清了清嗓子,放声唱起来:
长江之滨,
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
建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同学们,
努力学习,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我们的作风。
同学们,
积极工作,
艰苦奋斗,英勇牺牲,
我们的传统。
像长江之水,
汹涌澎湃,
把反动派彻底消灭干净,
向着新社会前进,
前进,
我们是劳动者的先锋!
他的歌唱得好极了,如果说,舒中在大十字口觉得袁剑雄的歌声十分悦耳的话,只是因听了他仅唱了一句两句,现在听完整个一支歌,她的心醉了。这个年纪的少女,芳心最活跃。
尽管,那个年代男女之间不能轻易言爱,但她觉得她已经喜欢这个人了。因此,那一天,她几乎全泡在学校里,教唱歌之后,她又拉着应敏、赵芳去听他讲课,而且抢坐在第一排。睁着一双秀丽的大眼,目光一点不移地看着他。他讲课的口才也非常好,一口南京腔的北京话,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不但颇有吸引力,而且更具说服力。使人深信共和国的未来,将会非常美好,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为之献出自己的一生都是值得的。舒中着迷了,不但对袁剑雄这个人,还对他的倡导,他的思想她都着迷。新的共和国,自由,民主,平等,对于一个正求学的学生,对于一个幻想美好未来的小青年是最具吸引力的,虽然她出身在富裕家庭,但今后这种家庭还存在么?即使存在,自己的前途又在哪里呢?风川是个山区小城,根据祖辈留下的惯例,女孩子长大了,出路只有一条:结婚嫁人。就算门当户对,抑或攀上高门,也离不开当太太、生儿育女,生命将会在无聊中耗尽现在,一个全新的共和国展现面前,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机遇,特别对于她这样的富家小姐,可以摆脱历代人所走的老路,投入新生活,实现自我价值!中午饭,她破例没有回家,和应敏、赵芳在学校食堂吃。下午又跟着袁剑雄学跳秧歌舞,休息的时候,她和一群同学围着袁剑雄问这问那,脑中似乎有千千万万个问题,怎么提问也问不完。问着问着她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你们的军政大学学什么?”
袁剑雄说:“学军事、学政治、学文化。”
她有些不明白:“学军事、政治、文化?学这些干什么?”
袁剑雄说:“提高觉悟,增强本领,使每个军大学员成为有用的革命人材。具体地说,我们军大是革命干部的摇篮,把每一个愿为共和国服务的青年,经过军政大学的培养、训练、提高,再输送到革命所需要的岗位上去。”
“你们在风川招学生吗?”
“当然要招,现在新中国除台湾以外,已全部解放,军内、军外,各条战线,各个岗位,需要的干部很多很多,军大不仅要招生,还要大招特招。”
“啊”她受到鼓舞,进一步问,“你们招收女学生吗?”
袁剑雄笑了:“当然招收,在我们举行入城式的队伍中,难道你没看见也有女兵?”
她想了想,也许天还未亮,也许军人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帽子,很难分辨出男女来,但她相信他,肯定地点点头。
袁剑雄说:“在我们革命队伍里,从来就主张男女平等,提倡男同志能办到的,女同志也能办到。卫生、通讯、行政、政工,甚至带兵打仗,许许多多岗位上都有女同志,有的女同志,还做了师、军干部,中央的领导人中也有女的。”
“我报考军大,你们能收吗?”她有几分胆怯地说出了心里话。
袁剑雄看着她靓丽、带着惶恐的脸问:“为什么不能收你呢?”
她嗫嚅地说:“你上午讲述的,革命队伍是劳苦大众的队伍。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你们会收?”袁剑雄被她的单纯和天真引笑了:“我那是从本质上讲的。我的理解,革命队伍是劳苦大众的队伍是指服务于劳苦大众,并不是说革命队伍的成员,每个人都是劳苦大众出身,其实不管是军队还是地方政府里的人,都来自各个阶层,各个阶级。比如我就出身于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家庭。”
“你,也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家庭的少爷。”不但舒中惊愕了,周围的同学也睁大了眼。
袁剑雄坦然地点点头:“我们家不但有钱,我父亲还是国民党的大官。但在我们革命队伍里,是不以出身来决定一个人政治命运的。出身不可以选择,个人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
解放军里的不少高级将领,共和国里的不少高级官员,都出身在大地主大资本家家庭,为了中国摆脱半封建半殖民地,建立繁荣富强、自由平等的社会主义共和国,他们背叛了自己的阶级,投身到革命中来。”
“背叛!”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字让舒中打了个寒颤。
“对,”袁剑雄明快地说,“背叛本阶级,投身到革命运动中来。”
“你也背叛了吗?”应敏和赵芳几乎同声问。
“当然!”袁剑雄有点激昂慷慨,“按我父母的本意,他们要送我到美国深造,然后继承他们的产业,做大老板。可我从家里逃出来,参加了革命……”
“那你一定吃了不少苦”舒中看着他身上的粗布军衣和被风雨阳光弄得斑驳的脸膛,产生了点怜惜,“你不后悔吗?”
“不!”袁剑雄显得很真诚,“人,各有各的追求。有的贪图享受,吃喝玩乐,虽然拥有巨额财产,只不过是行尸走肉;有的有理想,有抱负,为了全人类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艰苦奋斗,不怕牺牲,生有价值,死得其所。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为人民工作却是无限的。苏联作家奥斯特诺夫斯基有句名言:人生最有意义的,当你死后,你所做的一切还在继续为人类服务。”说着,他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同学,特别在舒中脸上停留了许久。四目相对,他的眼睛晶莹明亮,闪闪发光,像夜空中的两颗星星,照透了她的灵魂,她猛然间身心为之一振,产生了一种升华感。这穿透人心的目光,从此几乎刻进她的脑里,以致几十年后的今天,只要想到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就会闪现出来。在困难的时候,在欢乐的时候,它像一盏灯,都在她的前面照耀着。
袁剑雄思索了一瞬,像似对往事的追忆,又像似对未来的希冀,说:“老一代人用鲜血和生命创建了共和国。我们这一代人决不能坐享其成,应该接过接力棒,把贫穷落后的国家变为繁荣,富强,自由,幸福,强大的共和国。为了这个目标,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舒中被震动了:原来做人还有这么大的意义,她久久看着那张英俊的脸,暗自认定这个人就是她的榜样,这一生她要做这样的人,甚至产生了连她自己都惊讶的想法,他就是她的白马王子,成人后要嫁人就嫁给他。花季少女,正是幻想的时候,什么思想都会冒出来,不过,她认为她是认真的。这一天,可说是她人生路上的转折点,由此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虽然太突然,来得也太猛烈,毕竟才只有一天。但人生的转折点,时常就是那一步路。
已经是晚饭时候了,袁剑雄要回军营,舒中不得不带着惜别的心情和他分手。回家的路上,她竭力鼓动应敏、赵芳一起报考军大分校去。两个姑娘不知她此一举动有多层意思,惊得睁大眼睛说:“去当女兵呀!?”
“当女兵有什么不好,古有花木兰嘛。”舒中有些执著地说
赵芳说:“花木兰是替父去从军,我们去当女兵,可能反对最厉害的首先是爸爸。”
应敏不像赵芳那样毫无思想准备,听了袁剑雄的一席话,她的思想也动了,想着家里人可能出现的态度,她倒是忧虑万分地说:“我也担心家里不同意,特别是爸爸,他恐怕还不是思想不开通的问题,而是对共产党、解放军根本就没有好感。小琼,”她叫舒中的小名,“我想,你爸爸肯定会坚决反对。”
一提到爸爸,舒中心中立时罩上阴影,她沉默了一瞬,长长出了口气,咬咬下嘴唇,坚决地说:“实在不行,只好背叛。”
两姑娘同时惊叫起来:“背叛?!”这是她们刚听到的新名词,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舒中刚走到林荫巷口,见家里佣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左瞧右看,一见到她,急切地迎上说:“琼小姐,你今天去哪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老爷差点急出病来。”
舒中被吓住了,紧张地问:“出啥事了?”
佣人焦急地说:“快走,回家再说。”他拉着她,快步走向公馆。在公馆门口,她看见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心里一惊,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忙进屋一看,只见大厅内堆放着几只上锁的皮箱,沙发等贵重家具都用布遮盖起来。父亲阴沉着脸,在屋内来回踱着步,见她回来了,一脸的不高兴,眉头皱了皱,想说什么,但嘴唇启动时,只有简短两个字:“快走。”
“走!”她脑子发懞,只觉得两眼发黑,这是她压根儿没想到的。
父亲走上前拉着她的胳膊,边走边说:“先去省城,然后坐飞机到香港与你妈妈会合,可能的话我们去美国。”
“美国!”好熟悉的话,啊,袁剑雄不是说过他父亲也准备把他送到美国么?看来,真巧,发生在那个年轻军人身上的事在她身上也要发生了。可袁剑雄背叛了,袁家的父亲没有成功,她的父亲会成功么?
她糊糊涂涂被拉上了马车,佣人立刻将皮箱拿到车上。
父亲给了佣人很厚一叠大洋。让他仍回到公馆去,大约是留下看门吧?马车启动了,车夫赶着三匹拉车的高头大马,马蹄有序地踢踏着林荫巷的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蹄声。父亲不知是爱还是怕她逃跑,紧挨着她坐着,握住她的手。
天渐渐黑下来,街衢中滚动着一股股冷风。刚刚换了朝代,风川城的百姓们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惶恐、不安、观望,市面还非常冷清萧条,许多人家早早关了店门,有的人家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小街两边的窗户,只能见到少数灯光。马车在黑魆魆中行进,街房、灯光缓慢地向后退着。一条街走过了,又一条街。舒中的脑海里掀起了狂涛巨浪,就这样离开了?风川城,袁剑雄,新生的共和国;等待她的,舒适的生活,读书、嫁人、生儿育女,然后渐渐衰老死亡,生命画上句号。从此,共和国与她无缘,建设祖国的业绩没有她的份。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么?袁剑雄英俊的脸在她脑中出现了,那夜空中星光般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似乎在问:你就这样走了?
马车走完了风川城的街道,出了西门,来到了往日舒中吃火锅肺片的大榕树跟前,由此,再往前走便是去省城的驿道,好像一条船,真正的离开码头了。黑魆魆天地犹如宽不可测的大海,这出航的船会飘向何方呢?风更冷了,天空中飞起细细的雨丝,仿佛刻意要浇灭她今天刚刚燃起的青春之火,冷却她火热的心怎么办?倘若随着马车而去,船到江心,就不可能回岸了。现在要么抗争,要么随波逐流。猛然,她想起“背叛”二字,此时此刻,袁剑雄那双明亮的眼睛又在她脑海里亮起来,她不能走父亲安排的路,她要投身到一种完全崭新的生活中,去书写自己的人生。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最重要的抉择,也许当初这样决定还显得十分幼稚,但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什么困苦,即便她在最绝望时走上风川城后的高岩上准备往下跳时,也没有后悔过。
“停车!”姑娘果断地发出话来。
父亲警惕地在黑暗中更用力拉着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我要小便。”姑娘颤抖着声音说。
舒公韬无可奈何了,只得松开手叮咛地说:“快一点。”
马车已经上了驿道,四周长满着高高的芦苇。她下了车,钻进芦苇,并没有停下来,拚力往城里的方向跑。
父亲在马车上等了许久,不见女儿回来,他下车去寻找,也不见她的踪影,猛地意识到什么,不由得痛苦地高呼:“小琼,小琼呀,你去哪了,快回来哟!”
呼声十分苍凉,在寒冷的夜空中飘飞着。黑暗中,姑娘听到了,她的心一阵紧缩,浑身冷得发颤,转过身对着父亲声音的方向,泪水飞滚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