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中的眼泪无声流出来,痛苦万分地说:“剑雄呀,你为什么连我都不告诉……”
29
龙滚沟的上空,天暗云低,厚重的浓云,遮掩了远近峰峦,沟里不断地刮起凉飕飕的风,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哀鸣。已是春末时分了,突然间天气冷下来,冷得令人心寒。
在田冬花土墙树皮顶的房前,两张长木凳支着一张木板,木板上铺着白布床单,袁剑雄的尸体仰卧在床单上,他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五十年代的旧军装,还戴着旧军帽,这大约是他刻意留存下来的,他身上的血迹、泥土已经洗尽,青灰色的脸上,留存着一种遗憾的表情,颇有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气概。没有特别的灵堂布置,也没有本地风俗中在死者头边点一盏油灯,为他在黑暗的世界里照明。但有一样特殊的物件放在他头边,那就是他时刻不离身的半导体收音机,耳机还戴着。这些安排,都是他生前向田冬花交待的。生就意味着死,在他重新获得生命,从荣军院偷逃到龙滚沟后,他就向田冬花安排了后事,请求她在他死后作最简单的安葬。除不设灵堂外,他还希望在这间房子后面的山坡上,架一堆柴火将他火化,然后将骨灰洒在龙滚沟的山头上。
此时此刻,后面山坡上的柴火已经架好,村民们从龙滚沟村各家各户走出来,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出门了,有一位90岁的婆婆走不动,儿女们用担架抬着她,一个才出生三天的婴儿也被妈妈抱着出了门,人们手里拿着香烛纸钱,伤心地啼哭着向田冬花家走来,尽管村干部们不让大家磕头,但人们走到尸体旁,却不自禁地跪下了,蜡烛点燃了一排排,红红的火苗在山风中摇动着,纸钱烧了一堆又一堆,风卷着黑色纸灰在龙滚沟上空飞舞,人们到了这里,止不住放开了哭声。振荡人心的哀伤,感天动地。
田冬花坐在袁剑雄的尸体旁,紧紧握着他冰冷僵硬的手,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显得有点呆滞,双眼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心潮在翻滚,思绪不平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几十年的人生往事又在她心底激荡起来,她又听到了罗章华围攻征粮队的激烈枪声,又见到那焚烧大院的烈火。
那天夜里,罗章华的大院子在烈火中焚为灰烬后,罗章华怕遭到我大部队歼灭,将人马撤到山顶上,大院附近的山坡上,寂无一人,清冷的月光下,没有虫鸣,没有生气,只有燃烧未尽的房屋残木冒出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人体烧焦的臭味。田冬花怀着极度悲痛的心情来到山坡上,她是来寻找丈夫张大勇尸体的。但山坡上已经没有张大勇的尸体了,只留下一摊冻硬的血迹。显然,占领了大院的匪徒,也把张大勇的尸体丢入了烈火中。她偷偷地走到还冒着余火的废墟,希望能见到丈夫的尸体。她找到一根长棍,在残木瓦砾中拨弄着,拨到了还未燃烬的军帽,军衣,绑腿,枪枝的残渣,也拨到腿、手、躯体烧得焦黑的残肢,已没有完整的人形,她丈夫的肢体也在其中,无法分清谁是谁,她止不住伤心地哭了,由于匪徒还在山头上,不敢哭出声,只能坐在废墟上,偷偷饮泣,她为丈夫惨死而悲哀,更为这些初到龙滚沟来的征粮队员们而伤心。这些年轻的解放军们来自千里万里之外,不顾爬山涉水,为了龙滚沟的穷苦人有好日子过,他们是那样和蔼可亲,来时个个都是精精神神的,才几天时间,便已成了尸骨不全的焦尸,他们远处的父母得知这样的噩耗,不知会如何痛苦啊!她哭丈夫,也哭这些征粮队员。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开初她吓了一跳,继而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集中注意力,止住了啼哭,屏息细听,不久,又听到了一声“嗯呀。”声音微弱极了,而且好像就从她坐着的这块垮塌的土墙下传来。接着又是一声“嗯呀。”
她惊得跳起来,脑子里立即闪出个念头,还有人活着。于是,她弯下腰,用手刨着刚才她坐着的土墙,刨呀刨,手刨破了,流着鲜血,但她没有停止。渐渐,那呻吟声越来越清晰,这更加肯定了她的判断,有人还没死。她更加用力地刨,最后见到一堵有数尺见方的倒塌的土墙,墙下有个缝隙,一个浑身烧焦的人夹在缝隙中,他头上手上缠着绷带,看来他在被火烧前还负了重伤。她拼命再刨,刨到能掀动土墙的时候,努力将土墙推开,将这个人救了出来,由于他全身焦黑,还淌着鲜血,无法认清这人是谁。看来,他在被严重烧伤后,由于碉楼土墙的垮塌,侥幸落到了夹缝中,但他已经昏迷了,呻吟是下意识的。
为了不让这个人落入匪徒手中,她把他背回到家中,面对着如此重的烧伤,她束手无策,只能整夜守在他的身边。
黎明的时候,龙滚沟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声,激烈的枪炮声震得山摇地动。她忙走出房门,正见无数的解放军向罗章华匪徒盘踞的山头进攻,此时,恰好一支医疗救护队从她家门前经过,她忙叫住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这里有个受伤的解放军。”
医生跟着她进了屋里,看着这个负伤的人,摇摇头,难过地说:“他的伤太重了。”他转身屋外,招呼来一副担架,把伤员抬上担架,匆匆走了。
这一走,整整八年。八年来,田冬花经历了翻身作主、分田分地的喜悦,也经历了放高产卫星、大炼钢铁的熬煎。一天傍晚,正在她浑身累散了架,坚持着在灶前搅着包谷糊糊的时候,一个人走进屋来,像是个退伍军人,穿一身洗旧的军装,他视力显然不好,进入这黑的屋子后,久久看不清方向。
她不禁问道:“同志,你找谁?”
来人说:“我找田冬花。”
田冬花细看看来人,完全是陌生的,说:“我就是田冬花,你有什么事吗?”那段时间县上区上经常来工作组,她又是生产队长,有人来找她并不觉得奇怪。
来人说:“啊,你就是田冬花?我来投奔你的。”
田冬花奇怪了,投奔?显然是亲戚朋友。这个人又从没见过,难道是外乡外县的,可她在外乡外县没有亲戚朋友啊。
她说:“投奔我?你是……”
来人说:“我是当年征粮队的袁剑雄,首先要感谢你救了我。”
“啊!”她想起来了,激动地说:“原来是袁队长,你还活着?
可我当时还认不出来救的是谁呢?”她兴奋地迎上来,扶着他坐在凳上,“为啥要投奔我,难道……”那一年反右派运动刚结束,有的人被打成了右派,被下放劳动,她想他不会已成了右派,自愿到龙滚沟来劳动改造的吧。
雄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说:“我是从荣军院偷跑出来的。当年你把我救出来,我一直由野战医院转到军区医院,又由军区医院转到全军总医院。全身的皮几乎重新移植了,做了几十次手术才算活过来。”
田冬花惊讶地说:“啊,原来你植皮了,怪不得我认不出你了,你简直成了另一个人了。”
袁剑雄说:“样子变了倒无关要紧,最令我难受的是,当我伤好后,被当着特等残废军人,送到荣军院养起来。吃、穿、住倒很优越,可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还能动,头脑还好使,更重要的是我对龙滚沟许下的诺言还没实现。我这一生,为革命工作的时间太短了,现在伤残了,大事不能做,小事总是能做的。我到龙滚沟来,给你们出出点子,想点办法,和你们一起把这里建设好。这样,我心里才安,才觉得对得起张大勇,对得起牺牲的全体征粮队员。”他说得很诚恳,也很激动。
田冬花感动了,她激动地说:“太好了,袁队长,对于怎样建设龙滚沟,我正一点办法也没有呢,我没有文化,又是个女人,上级叫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看现在大哄大嗡,可村子却越来越穷,乡亲们最多还能熬三个月就会断顿,我知道这样搞不行,又不知道有啥好办法不这样做,你来得太好了。”
袁剑雄听了田冬花简要的介绍后,心里十分难受,关于中国农村的情况,在荣军院里他也有所闻,那些报纸上所登的消息,他看到就怀疑,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回到龙滚沟来。他说:“我这一辈子都不走了,只是,请你给我保密,就说我是你远房的表兄,孤身一人,只好来投奔你。不要叫我袁剑雄,就叫卫民吧。对谁也不要说出我的真实身份,哪怕对你的女儿,因为,我的真实身份一暴露,他们就会把我弄回荣军院养起来。可这对于我,那是很痛苦很痛苦的。”他说得很真诚,也很激动。田冬花很理解他,对于这样的请求,能拒绝么?
这一留,就是三十多年。几十年来,为了龙滚沟他吃了多少苦头,他献出了心,献出了血,现在连整个生命都献出来了!
山湾里开来一辆白色面包车,车上挂着长长的黑纱。汽车一进入龙滚沟后,没有鸣喇叭,发动机声也尽量地减轻,像似在默哀,悄没声息地驶到田冬花房前停下。
舒中首先从车上下来,她的双眼又红又肿,显然昨晚痛哭了一夜。她看见停在房前袁剑雄的尸体,感情完全失去控制,不顾一切冲到尸体旁,扑上去抱着尸体伤心至极地痛哭起来。
车上接着下来了高泽群、林耀辉、应敏、赵芳、华钧、陈扬、孟玉群、杨大海,连何明智也来了。这些军大分校的老战士们在袁剑雄尸体前站成一排,深深地三鞠躬,各人心里都有话,望着这位彻底献身的人,羞惭,几乎是共同的。对待共和国,谁有他献出得更多呢?那些为自己打算的人、牢骚满腹的人,就不止是羞惭了。他们到底该对着袁剑雄的遗休自责些什么,也许一时还说不尽,反正人生的路还有长长的一段,有时间述说的。
张桂香也随车回来了,她下车后急忙跑到舒中身边,努力将她扶起来。
高泽群走上来,对舒中、田冬花说:“举行火葬吧?”
田冬花点点头。
舒中也点点头,她向田冬花请求说:“冬花大姐,能把剑雄这部半导体收音机交由我保存吗?”
田冬花从袁剑雄头边拿过收音机,慎重地送到舒中手里。
舒中庄严地接过来,紧紧地贴在胸前。
村里几个年轻人走上来,平稳地抬起停放着袁剑雄的木板,严肃地一步一步地向屋后那堆柴火走去,他们将袁剑雄抬上柴堆,让他稳稳地坐在上面。然后点燃柴火,熊熊的烈火,顷刻间升腾起来,包围着他,火焰映红了他的脸膛,他显现出了无比的坚毅,生气勃发。
陈扬坐在不远的土坎上,拉起二胡,他拉的是“光明行”,欢快而有力,挺拔而坚强。
人们此时没有了眼泪,而胸腔里的血液却在沸腾着。
华钧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他走到舒中面前,激动地说:
“舒中同志,请允许我留在龙滚沟吧?”
舒中完全理解他此要求的含义,严肃地说:“你想好了?”
华钧严肃地说:“想好了。”
舒中说:“好,剑雄走了,龙滚沟村确实需要一个领导人,不过你要注意发现年轻人,毕竟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你不能指望张桂香,对她,我有更高的希望。”
华钧点点头:“你放心,我决不给剑雄丢脸。”
舒中转向应敏说:“他要当农民,你支持吗?”
应敏真诚地说:“我完全支持。”
舒中身上的手机响了,是秘书打来的。秘书说:“刚才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电话,省委书记明日要到风川市来视察。”
靠舒中很近的应敏听到了电话的内容,不由得有几分紧张说:“省委书记会不会来纠正你在风川所做的工作?”
舒中很坦然地反问了她一句:“你觉得我们这一段的工作需要纠正吗?”
应敏坚定地说:“不,我们这一段工作是符合党的路线的。”
舒中说:“那我们就不用有这个担心,以我的感觉,省委书记是一位敢于进取勇于开拓的领导。”说着,她打开了袁剑雄留下的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着一条重要新闻:
1992年1月至2月,88岁高龄的邓小平同志巡视了南方,作了多次重要谈话
邓小平说:现在,有右的东西影响我们,也有 ‘左’的东西影响我们。根深蒂固的还是 ‘左’的东西。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的,不是右,而是 ‘左’。‘左’带有革命的色彩,好像越 ‘左’越革命。‘左’的东西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可怕呀!一个好好的东西,一下子被它搞掉了。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可以葬送社会主义。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 ‘左’……
浓云渐渐散去,天空开阔起来,空中的太阳给大地投下了金灿灿的光芒,一切都变得那样透明。田野里,山峦上,处处一片葱茏,苍翠欲滴。春寒已经过去了,初夏的温暖抚慰着大地,几只阳雀,在这里、那里的林子里,放开歌喉,唱出清脆明亮的歌:“米贵阳…米贵阳”
舒中止不住深情地说:“播种的季节到了,共和国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1998年秋至1999年初夏于成都,上海,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