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舒中震惊了。
华钧继续说:“近日,我通过陈扬才弄清楚,消沉的起因,源于一封举报信。”
“举报信?”
“对,”华钧情绪变得有点激动地说,“她对银行行长吴志远利用职权烂借烂贷的行为十分痛恨,不具名写了几封举报信,不想有的信却转到了吴志远手里,吴志远认出是她的笔迹,就给她小鞋穿。不但如此,有天夜里,她在银行加班搞完决算回家,路上竟被几个暴徒毒打了一顿,还威胁她说:“再多管闲事,要杀死她和她女儿。”
舒中气愤地说:“有这等事!这封举报信我在省纪委见到了,想不到是孟玉群写的。当时我还问了处理情况。信访科说已经电话转告了风川政府办公厅了。据说是办公厅汪宏伟主任亲自接的电话……”
华钧冷冷哼了一声:“汪宏伟,他接的电话,就等于是吴志远接的电话。”
舒中思索地说:“难道这和孟小玉被害有牵连?”
华钧说:“难说啦,唉,他妈的,灾难全落到孟玉群的头上。
你等着,我去把孟玉群带到你这里来。”
舒中果断地说:“还是我去看她吧。走。”
孟玉群家,住房倒比较宽敞,但由于年久失修,在周围新建的楼群中,已经失去光采了。
华钧领着舒中走进大院又进一座小院,还在小院外,就听到优扬的二胡声,拉的是“病中吟”,技巧娴熟,弓法凌厉,曲子正奏到病人痛苦挣扎段落,快节奏的曲调,如雷电,如暴风雨,听来让人神情激荡,心绪不宁。
华钧说:“听,陈扬又在拉琴了,他的琴声总是有感而发的,这显然是为孟玉群演奏的。”
舒中说:“现在老团长已去世多年,他们该结合在一起了。”
华钧摇摇头,说:“他们俩都不打算结婚。愿意保持这种珍贵的友情。”
两人走进了孟玉群家里。屋里的陈设全是50年代的旧家具。简朴实用,显然她想保持老团长在世时的原样。屋里正墙上,挂着一张24时老团长佩戴“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的老照片,看得出,孟玉群一生一世都遵从组织上的这起婚姻安排,尽管她不幸福,但她无悔无怨。
孟玉群坐在写字台前写着什么,显然她正写到激动处,脸涨得有些发红,陈扬坐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拉着琴,难怪他拉病中吟,他是在启迪她的思路。
见舒中进屋来,他停下拉琴,她停笔写字,有点发愣地看着她,意外?突然?
舒中连忙说:“对不起,我没经你们的邀请,自己闯来了。”
陈扬和孟玉群对视了一下,没有发言。也没招呼她坐,更没有起身倒茶。还是华钧灵活,端来把椅子,让她坐下。
舒中略略有点尴尬,说:“那天你们来找我,正遇着何市长来看我。和你们没谈上话。今天……”
陈扬插断她的话说:“今天我们正打算去找你,你却自己来了。”
舒中感到意外地说:“你们还愿去找我?”
陈扬说:“你现在是风川的父母官,我们不找你找谁?不过坦白讲,我们老百姓又有点怕官,现在有些官员,不知为什么,我们见到他们总有些隔膜,有的甚至令人厌恶,不像五十年代初,见到领导总是感到亲切。”
舒中有几分羞渐地说:“看来,我们实在该好好自省。”
陈扬说:“对你,那天我们误解了,现在看来,你是一个比较好的官,与何云峰不一样,与吴志远那样的官更不一样。”
舒中难过地说:“我也有很多做得不好之处,比如孟大姐写的那封信,我在省上就见到了……”
孟玉群惊得站起身来说:“你看到了那封信?”
舒中说:“坦率地讲,我来风川也带着这个问题,只是不知信是你写的。但经过这些天的了解,你举报的事是存在的,不知你还有什么材料,特别是确凿的证据。”
孟玉群说:“有了证据,你敢查办吗?”
舒中严肃地说:“当然要查办,贪污腐败,害国害民,这些家伙是共和国的蛀虫,如果姑息手软,作为在位的市委书记,那是严重失职,也是对共和国不负责任。”
陈扬说:“如果这些人有权有势,有很硬的后台,你敢追查到底吗?”他语句逼人,目光刺一般地盯着她,像一个严厉的教师等待着一个学生的答卷。
舒中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们担心是什么,我也知道了玉群大姐为了捍卫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所受的委屈。陈队长,玉群大姐请信任我。我舒中几十年来,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但,不论遇到多么大的艰难险阻,我没有忘记对共和国的忠诚。今天,为了肃清这些害人虫,不管他(她)是谁,不管其后台多么大,多么硬,我哪怕丢官罢职,也要一查到底,将犯罪人绳之以法。”
陈扬高兴地说:“好!小舒,你没有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
孟玉群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地说:“我有证据,我有铁的证据,”说着,她从抽屉里拿出许多单据、笔记本,“金威公司所谓的中美合资完全是假合资,他们挪用银行数亿元的资金。
骗取了减免税上亿元。这些单据就是铁证。还有,假酒案也是他们搞的。我女儿孟小玉这本日记可以作证。出于义愤,那天她准备到龙滚沟去把这件事告诉卫民,不想被何凯发现了。她的死,凶手是何凯……”她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陈扬也老泪纵横地说:“本来,我们准备来向你报告的,可一见何云峰在和你套近乎,紧接着你又作出决定传讯卫民。
我们不敢靠近你了。孟玉群更是害怕,如果你再是那样的人,她真的要出家了。”
舒中既羞惭又难过。羞惭的是:自己下车伊始,差一点伤了好同志的心;难过的是:共和国怎么啦?我们的党怎么啦?竟然使一些一贯忠诚的人伤了心,这不正是那些腐败官员的罪恶么!?她立即掏出手机,给林耀辉拨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电话里传来林耀辉急迫的声音:“是舒书记吗,我正在找你!我们公、检、法三家还有税务局长凑在一起研究了金威公司的问题,现在完全可以认定:他们挪用公款数亿元,偷逃税过亿,而且制造假酒,嫁祸于人,并杀人灭口,妄图转移视线,逃避法律的惩处。”
舒中斩钉截铁地说:“好,我这里孟玉群同志提供了铁证,我立刻到你那里去。”她关掉手机,转对孟玉群说:“玉群大姐,你材料整理好了吗?”
孟玉群说:“早整理好了,这份新举报材料也写好了。”
舒中说:“那你交给我,我立即带到检察院去。”
孟玉群找来个大信封,将材料全部装进去,庄严地交给舒中说:“舒书记,不,我还是叫你小舒,这样可以表示出老校友的一种信任,也表示出我们这一代人对共和国的共同愿望。
如果在这场斗争中,你撤职了,罢官了,大姐我侍候你一辈子,我给你做饭,我给你洗衣,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她止不住紧紧拥抱着舒中。
舒中也紧紧地抱着她,眼睛红了,坚定地说:“放心吧,玉群大姐,在共和国里在我们党内,正气永远是占主导的,几代人流血牺牲,既然有能力在旧中国的废墟上建设起新中国,就有能力把她建设得繁荣富强,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不管道路多么曲折,一代又一代奋发努力,目的一定能达到。不过,玉群大姐,我希望你不要去拜佛了。”
孟玉群羞惭地说:“我本来就不信那些。”
舒中说:“你是会计科长,风川有名的铁算盘,你要准备再出来工作。”
孟玉群连连说:“不不,我已经老了,恐怕担不起责任了。”
舒中诚恳地说:“要说老,我们都老了,但没找到合适的人之前,还得担着担子走一程。银行的问题揭开后,情况可能很复杂,没有你这样熟悉情况,业务能力又强的老同志去理顺,是很难搞好的。就算最后一班岗吧,你也得出来站站。当然,同时要找好年轻优秀的接班人。银行也好,整个风川市也好,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任务,共和国归根结蒂是年轻人的啊。
你不要推诿,做好思想准备,就算我这个小妹求你了。”
舒中赶到检察院,公、检、法、税务、工商的联席会刚好开完。她把孟玉群的材料交给了林耀辉。
林耀辉把会议情况向她作了汇报,然后说:“近两日还发现一个新的情况,何凯正在办理去香港的护照,看来他准备溜了。”
舒中问:“你们准备采取什么行动?”
林耀辉说:“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材料,他们的罪行,已经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可以对何凯、汪宏伟、吴志远三人实行刑事拘留。”
舒中问:“庞钰呢?”
林耀辉说:“对她我们还没想好,拘留何凯等三人,可以预见在风川将会引起多么大的反响,何云峰所作出的反应,绝对不一般,这就够我们招架的了,如果再对庞钰采取措施,李陵肯定要采取行动的。他虽然是不在位的省委副书记,可他的影响在那里,我们的压力就太大了。”
舒中沉默了,她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许久许久没有言语,林耀辉也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等候着。他理解她,他知道这一行动一经采取,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她这个市委书记。
舒中停下脚步,看着林耀辉问道:“你有过预测吗,这个案子审理的结果,首犯是谁?”
林耀辉直率地说:“首犯当然是庞钰。”
舒中严肃地说:“既然是首犯,怎么能让她逍遥法外?”
林耀辉说:“我考虑过传讯她,但……”
舒中斩钉截铁地说:“在国法面前,没有但字。老班长,当你在天安门前升旗时,把国旗升向蓝天,能允许红旗上有一个污点么?”
林耀辉的血液沸腾了,他坚决地说:“好,我们立刻传讯庞钰。”
舒中说:“还有,那个香港来的美国商人杰克?舒,既然合资,当然有美国S公司的份。他必须补清税款才能离开风川。”
林耀辉惊得睁大了眼,迟疑地说:“据我们得到的情况,这个杰克?舒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
舒中极度痛苦地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要说是我兄弟,就是我犯了法,也一样要定罪。”
28
这一夜,舒中彻底失眠了。坦白讲,她陷入到一种亲情决裂的痛苦中。虽然,她位居市委书记,但她毕竟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血肉之躯。她有思想,有感情,她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她也是非常重视亲情、爱情、友情的。几十年的人生之路,认真地说,她没有享受过爱情,她所爱的人,已将热血洒在共和国的大地上了。此后,生活中再也没有人在她平静的心湖中激起波澜。唯一能使她牵肠挂肚的,就是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兄弟。改革开放后,可以和国外交往了,她曾多次托过人帮助她寻找,她还不止一次地做着团圆梦。甚至她还想,倘若找到了母亲、兄弟,退休后,她就到他们身边去,照顾他们,侍候他们。真是冤家路窄,不想,竟然在这种境况中和兄弟相见了。
作为党和国家的干部,她不能不秉公执法。当然,兄弟会因此而痛恨她,他会从此和她断绝一切往来。
天亮了,由于一夜未睡,她眼圈发黑,头昏昏沉沉的。草草洗了脸,也没吃早餐,竟自上班去了。推开办公室的门,却见何云峰坐在里面。他显然也一夜未睡,精神很不振,表情冷淡,冷得像一块冰。
见舒中进屋,他站起来,没有往日的柔情,只有横眉冷对。
打开公文包,拿着一张写满字的市政府信笺纸,放在她的办公桌上,一句话也不说,等待她的回答。
舒中认真看了看信笺上的文字,原来是他的辞职报告。
她有点愣住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地看着他,等待他先说。
何云峰久久没有开口,眼睛里渐渐涌出了泪水。
舒中毕竟是女性,女性的心是柔软的。她叹了口气:“你儿子犯罪,和你有啥关系,现在又不搞株连,你辞什么职?”
何云峰固执地摇摇头,冷冷地说:“我哪有资格做市长,教子不严吗?还不该滚蛋呀!”
舒中觉得他话中有话,平了平自己本来就不佳的心绪,尽量把语言变得柔和点说:“云峰同志,你过去是我的老上级,我一直是非常尊重你的。何凯犯的可不是一般罪行,你设身处地为孟玉群想一想,为那些饮了假酒致残、死亡的人想一想。
常言说,要得公道,打个颠倒。毫不客气地说:要是我的儿子,我也这样处理。”
何云峰仍然冷言冷语地说:“可惜你还没有儿子,你体会不到一个父亲失子之痛。”这句话太恶毒了,别人说这种挖苦话还能容忍,此话出自他的口,实在不应该。
舒中忍住了,仍然温和地说,不过语调略略有些严肃:“我这是从最平常的情感上讲,如果,从法律上讲,我们作为国家干部,共产党员能置法律于不顾吗?党纪国法不能只对别人不对自己,你有失子之痛,人家就没有失子之痛,失去亲人之痛?”
何云峰说:“所以说,我没有资格做市长,我哪能和你比,你是大义灭亲的典型!”
更过分了,这种话居然从何云峰口中吐出,舒中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当年组织上动员她去寻找父亲的藏粮仓库,怎么今天竟成了他的讽刺材料?她不能不从原则的立场说话了:“当年,我帮助组织上找出父亲的藏粮,是应该的。难道不该这样做吗?至于你的辞职问题,我没有权力定,市长的去留,要通过市人大讨论,并报省人大批准。你的申请我收下,提交到市人大讨论。”
她强硬起来,何云峰反倒虚弱了。他无力地坐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声音发颤地问:“何凯会判处死刑么?”
舒中叹了口气,语气缓和地说:“这得以法律为准绳了。”
何云峰哀求地说:“小舒,能高抬下贵手么?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希望在量刑时放宽一点。”
舒中坦诚地说:“我无能为力,这是法院的事情,我市委书记无权过问,法律面前没有特殊。”
何云峰伤心地哭起来。
舒中长长叹了口气,给他倒了一杯水。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电话,是林耀辉打来的,他在电话中说:“庞钰一定要立刻见到你。”
舒中说:“好,我马上来。”
她走出办公室时对秘书说:“注意关照何市长。他到这里来的情况不要外传。并告诉他的秘书,生活方面多关心他。”
庞钰在传讯室里,正暴跳如雷。她将自己喝水的茶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狠命地拍着桌子怒声骂道:“叫你们舒中来,她凭什么传讯我!她有什么资格传讯我?忘恩负义的东西,真他妈混蛋!”
法警在过道上游动着,没有理睬她。只要她不冲出传讯室,他们不会管她的。大约初来这里的人,只要是官高权大的主儿都有一个不服气,耍威风的过程,他们司空见惯了。
舒中走进屋来,她心平气和,沉着冷静。
庞钰一下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她真会来,骂声戛然而止,张着的嘴,久久没有合拢,尽管她是她的老上级,尽管位高后台硬,但此时此刻,倒突然觉得尴尬起来,有些卑微,有些猥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正气压倒邪气吧?
舒中倒显得很客气:“庞大姐,听说你找我,有事吗?”
庞钰显得有些慌乱,说:“没,没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