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贞不屈,就为了共和国的巩固壮烈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同志们,我们永生永世都不能忘记他,不能忘记穷困的龙滚沟。倘若我们活着回到了部队,今后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要记着龙滚沟,记着张大勇。如果我们现在在场的同志,今后有谁进步了,做了大官,更要时时刻刻记着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民;谁若忘记了张大勇,忘记了龙滚沟,甚至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腐败堕落,谁就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后面这句话,他说得特别用力,说完他又哭了。
碉楼内静极了,只有唏嘘声。
夜深了,碉楼里漆黑一片。但大家都没有睡,干粮已吃完,现在唯一的食品,只是大院后岩腔里打来的清水,但谁也没有说饿。
罗章华大约因连续进攻失败,嚣张的气焰已经大减。此时,偃旗息鼓,阵地上一点声息也没有,连篝火也没烧。是绝望了?无举措了?还是在秘密蕴酿着一个更歹毒的计划?
碉楼内,袁剑雄打破了沉寂,轻轻叫了一声:“老高。”
高泽群坐在他对面,轻轻应道:“我在这儿。”他估计到他可能有什么话说,站起身走到墙对过他身边坐下,伸手去握握他的手,表示在他身边。但他猛然发现他的手烫得吓人,他不由得责怪坐在袁剑雄身边负有照看任务的舒中说:“小舒,他发这么高的烧,你怎么不向我报告?”
舒中委屈地说:“是他不准我报告,还批评我扰乱军心……”
袁剑雄忙说:“你别责怪小舒了,确实是我让她别吭声的。
现在重要的问题不是我,是尽快通知大部队去那个山洞里把粮食运回县城;是消灭碉楼外的罗章华匪徒。老高,张大勇同志被罗章华抓住了,”他把同志两个字说得特别重,显然在他心目中,张大勇已不是普通群众,而是革命同志,“就是说我们给李营长的信没送到啊。部队还不知道藏粮的山洞,也不知道罗章华匪徒又回到了龙滚沟。因此,我们还需要派人去送信。”
高泽群说:“是这个情况,刚才我也想到了这点。我想到派陈扬去,在我们征粮队中,只有他知道藏粮的山洞。”
袁剑雄说:“陈扬肯定要派出去的。但我觉得一个人不够,形势这么险恶,倘若他出去再出了意外,我们就来不及派人了。我想派三个人去,遇到万一,还可分散行动,总有一个人能把信送到。再者三个人一个小组,战斗力也强得多。”
高泽群点点头说:“好,就派三个人,你看,再派哪两个去?”
袁剑雄说:“送信的任务是相当艰险的,出路只有大院后那条深不见底的峡谷,现在还不清楚狭谷下面是什么情况,能不能出去,匪徒真的没有设防吗?因此必须派一个作战经验非常丰富的人才能胜任。我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你亲自出马了。”
高泽群倒是觉得应该是他,但又考虑到这里肯定会有一场恶战,说:“我应该走这一趟的,但眼下罗章华肯定要拼死一搏,可以想见将会是一场更残酷的战斗,我走了,你负了重伤,眼睛还看不见 …
……
袁剑雄果断地说:“你放心走吧,我眼睛虽然看不见,我耳朵很好,我头脑清醒,一定会等到你们回来。”他停了停又说:
“至于另一个我不能再派出老战士了,因为这里的战斗还相当的艰险,所以只能把小舒派给你。”
舒中立刻表态:“我不去,我要在你身边,就是牺牲也要牺牲在一起。”
袁剑雄用他滚烫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说:“傻姑娘,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两项任务都很艰巨,都很重要。你随高队长去送信,也是经受另一种锻炼。好,就这样定了。”他提高声音,“同志们,都把绑腿解下来。”
一会儿功夫,十五副绑腿,连结成两条长长的“绳”,再把两条扭成一条。
袁剑雄摸索着丈量了下“绳”子的长度,说:“有三十多公尺,估计能到底了。留五个人监视着碉楼外匪徒的行动,其余的同志到后院狭谷处。”
舒中一边扶着袁剑雄走,一边十分不情愿地说:“要走我们一起走吧。”
袁剑雄拍了拍她的肩热情而耐心地说:“我们必须留下十二个人坚守这座院子,拖住罗章华,好让大部队来彻底消灭这股匪徒,决不给新生的政权留下后患。”
他们到了后院狭谷边上,由五个征粮队员拉着“绳”子,高泽群把冲锋枪子弹推上膛,挂在胸前,做好对付意外情况的准备,把手电筒头朝下挂在腰上,以便探清狭谷下的情况,然后抓着“绳索”,下狭谷去了,不时听到他“放”“放”的呼叫声。
“绳”子放到25米时,高泽群顺利到底了,听见他从狭谷中发出沉闷的呼声:“顺利到底,没有意外情况。底下是个洞,能通到龙滚沟,洞中的水也不深,可以淌出去。”
这是个好消息,狭谷上的人十分兴奋。袁剑雄对舒中、陈扬说:“你们两人可以下去了。舒中先下,陈扬殿后。”
舒中突然哭出声来。
袁剑雄严厉地说:“别罗嗦,快走,待会罗章华发起进攻就走不成了。”
舒中顾不得有许多人在场,冲上去抱着袁剑雄说:“我们很快会回来的,我们一定会会合。”
袁剑雄很有信心地说:“我们当然要会合。小舒,革命的路还长哩,我也不愿意再见不到你们。”他也动情了,语音十分激动。
洞口罗章华没有设防,高泽群领着舒中、陈扬顺利地钻出洞去,顺着龙滚沟向黄石村方向前进。只是衣服全被水湿透了,雪风一吹,衣服上积满了冰块,直冻得他们全身发抖。他们走出了十来里路,刚刚爬上一座小山坡,忽然身后枪声大作,三人忙转身观看,这里还看得见罗章华大院子后那座高岩。只见岩上无数火点从上往下飞。
舒中大惊:“匪徒们从崖顶上往大院子甩火把了。”
高泽群的心也紧缩起来,止不住愤怒地骂了句粗话:“他妈的,罗章华狗急跳墙了。”
顷刻间,一股红光由弱到强,照着大院后的高崖。
舒中呼叫起来:“大院子起火了,袁队长他们……”她说不下去了,举腿要往回跑。
高泽群一把拉着她说:“你回去有什么用,能救下袁队长他们么?!我们还是快一点到黄石村找到部队,快一点赶回龙滚沟来。”
然而,他们还是回来迟了。
当高泽群、舒中、陈扬领着部队回到龙滚沟时,大院子已烧成一片焦土,碉楼的墙完全倒塌。罗章华带领着人冲进大院,将奄奄一息的征粮队员们丢进大火中。李营长的部队,在罗章华逃跑的路上,将匪徒围起来,干净彻底地全部歼灭。但征粮队员的尸体却找不到了,只留下残碎不全的骨头,见到如此惨烈的场面,舒中的心在颤抖,眼前旋转着一个又一个黑圈,浑身软弱得几乎无力站稳,她咬着牙,颤颤巍巍走到碉楼废墟上,走到大院后狭谷边上,想不到离开这里竟成诀别!她想大哭一场,但不知为什么却哭不出来;她想大喊大叫,不知为什么,嗓子却是哑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站在废墟上,那烧焦垮塌的木梁柱还在冒着青烟。此时风停了,雪也住了,青烟直直地往上升腾,像烈士们的灵魂在飘升。
14
坐上车后,何云峰的心跳竟失去了正常,这种现象,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是个在任何场合都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对女人,再尴尬的场面,说两句笑话,开个玩笑,很快就解脱困境了。要不,在他没有当上市领导时,女人们怎么总爱骂他厚脸皮。当然,自进入市领导的行列后,没有人敢这样说了,即便有个别女人想骂他厚脸皮,也改成了何市长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可今天,他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不由得自己责怪自己:你怎么啦,不就是去见舒中吗?尽管几十年前,曾经有过和她结婚的打算,但时隔这么久,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当年的美天仙,现在怕也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还需要心跳么?虽然自己老婆病故了,但压根儿也没打算要和她重续旧缘。他主动要求她来风川,目的是想阻止高泽群复职。加之有过去的老关系,她又离开风川几十年,情况不熟悉,又是个女人,女人大凡都缺乏主见的,风川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怎么会产生激动?怎么会心慌意乱?
他乘坐的是一辆超豪华型黑色皇冠轿车。这辆车,不是国家配给,按规定地市级官员的办公车,应该是上海产大众牌轿车,用外国名字叫“桑塔纳”。现在,好像官居五品的官员都不愿坐这种车了,最不讲究的也要弄辆“奥迪”。否则,就显得土了。何云峰这辆车,是金威公司借给他使用的,借期无限,即便他去世了,也未必需要归还。车是从云南边境走私进来的,说是日本生产,其实在泰国组装,不过车的质量一点不差,只是走私车最大的难度就是上牌照,但作为一市之首,上牌照这种事属于小儿科。当然,既然市长能上牌照,金威公司也搭车同时上了十辆,这也算公平交易。
这辆车,外观豪华气派自然不在话下,车内的设备更是美不可言。自动系统、安全系统、防震系统,都是当今最先进的,特别令何云峰满意的是车内沙发特别柔软,人坐在上面如坐在水中一样,坐垫靠背将你轻柔的托起,无论道路如何颠簸都毫无感觉。在这样的坐椅上坐着,最能令人神思飞扬,思维敏捷。他认为自己是长于形象思维的人,想什么都有形象出现。
此时此刻,他的形象思维又开始了,而且目标很集中,脑海里总是出现舒中的形像,年轻的、中年的,和现在的,他竭力想把她定格在老年,并且像画家一样,在这张脸上添着皱纹,在头上添着白发,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格总是定不下来,脑子里出现的仍然是当年那张如花似玉的少女的脸。啊,他找到心跳过急的根源了,原来,还是几十年前那段情在冲撞着他。为了舒中,他曾彻夜失眠,甚至流过泪。
豪华皇冠轿车在风川街上平稳地驶着,柔软的座椅更启动了他的记忆,1954年,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
随着国内匪乱平息,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公私合营等的胜利,抗美援朝战争的结束,共和国处在一个稳定的时期。
人民解放军的军政大学也结束了它的使命,干部和学员,为了共和国建设的需要,分配到四面八方,有调空军、海军的,入坦克学校深造的;也有转业地方到矿山,到工厂,到水电、铁路建设部门的。那时的共和国,真是欣欣向荣,阳光灿烂。
这一年,何云峰分配到了解放军野战医院任协理员,已经是营级干部,可以结婚,可以带家属了。事也凑巧,就在这个医院里,他见到了舒中。她是比他早两年分配到这个医院做护士的。这可让何协理员喜出望外。还是姑娘到军大分校报名的时候,他就被她的美艳镇住了。他的目光明里暗里总离不开她,只可惜当时他仅是个排级干部没有资格谈情说爱,可望而不可及。
这时候的舒中,正好18岁。人常说女大十八变,愈变愈好看。说她如画中美女?她比画中美女更有活力;说她妩媚动人?她却和妖艳不能相提并论。在街上行走时,总有无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不仅吸引异性,连同性也要多看她两眼。
舒中没有感到高兴,相反异常痛苦,她不希望自己漂亮,更不希望自己出众,她希望自己相貌平平,希望不惹起人们注意。自从袁剑雄牺牲后,她的性格完全变了,她沉默寡言,终日里只是埋头工作,她自知自己没有多大能力,因此,没有奢望,更没有野心,只想以自己极其微薄的一点力量,为共和国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以慰袁剑雄在天之灵。再者,她害怕太出众,深知家庭出身不好,从龙滚沟回来后,得知父亲被判了二十年重刑,押赴新疆劳改。她身上不但背着地主兼资本家家庭的包袱,还有“关、管、杀”社会关系。她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如履薄冰地行走,出众会招惹是非,美丽、漂亮更是万祸之源。
她只是凭着自己对共和国的忠诚,让人生的路走得稳实一点。
但,自古道,红颜女子多薄命,她不想招惹谁,别人却要招惹她。追求者军队的、地方的数不胜数,求爱信像雪片似地飞来。组织上出面给她介绍的老干部更是不计其数。尽管她一律以“自己年龄还小,眼下希望多学习,求上进,婚姻问题暂不考虑”推托,但拒绝多了,也引起人们的不快。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的工作在全医院是最最出色的。别人最怕上夜班,她主动要求值夜班,别人最不愿护理的重伤病员,她主动要求去护理,有的伤病员由于伤势、病情严重,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她挨过他们的耳光,挨过他们的拐杖,然而她都像亲姐妹一样地护理他们,她为他们输过血,甚至嘴对嘴地吸过痰,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累,什么样的屈辱她都能承受,只是政治上的偏见对她压力太大了,先进评不上,争取入党入团更是奢想。表面上,她见人就笑,暗地里却伤心地流泪。
就在这时候,何云峰调到医院了,而且是管政治思想工作的领导人。公正地讲,他的到来,确实为舒中减轻了不少思想负担。作为军大分校的校友,他了解她,特别了解她在龙滚沟的表现;作为她的追求者,他想方设法为她婚姻问题挡驾。
打心眼里讲,这一段时间,舒中非常感激何云峰然而,就在这时,她几乎同时接到两封信。一封是母亲和兄弟从美国寄来的:这封信辗转了半年才到她手里,信的内容,可以想见,母亲和弟弟对她十分愤恨,大大责怪她一番;一封是父亲从新疆劳改队里寄来的,父亲没有一句责怪她的话,只是谈了自己身体不好,体弱多病,希望她能给一点资助,让他购买些药品和营养品。信末还说,听说她光荣参加了解放军,他很高兴,希望她努力为人民立功,他也决心好好改造,争取父女有重见之日。信显然是流着泪写的,无数滴泪水滴在信纸上,字迹有些模糊。
按当时的规定,信应先送到上一级组织,组织审查后,特意把何云峰叫去,很严肃地给他谈了话,叫他给舒中重重地敲一下警钟,要她站稳立场。
何云峰将信转给舒中时违背了上级的指示,没有给她敲警钟,倒是刻意安慰她不要背包袱,组织上对她的阶级觉悟,对她在革命队伍中的表现是了解的。家庭出身不能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却是能够选择的。
舒中初见到这两封信,开始很害怕,听了何云峰这些话,她的惊恐消除了,再说信已经拆开,内容组织上已全部知晓,就信上所写的,不能说她对剥削阶级家庭还藕断丝连。但接到信后,她却三个夜晚失眠了,她毕竟也是人,她不敢言孝,不过,毕竟他们是自己的父母,信总该回一封吧,至少让父亲、母亲知道她的近况,少为她担心。父亲信中表现出接受改造的态度也很好,要求一些经济上的帮助也应该,她现在是他在国内的唯一的亲人,难道不可以对他表示关心么?
给美国的回信她没有写,写了也寄不出去,给父亲的信写了,还寄去了参军几年来全部的积蓄一百元。钱寄走后,许多日子都惶恐不安,由于精神负担太重,一天上完夜班后,她刚走出病房,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好在她在医院工作,立刻被送进病房。何云峰一直守候在她身边。他不怕群众有反映,影响不好,他爱她是真诚的,再说,管政治思想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