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邢御医断了腿,又是大把年纪,当日也打不起来精神。
云栖备好了客房,安置了邢御医休息,把侯老太太的一封家书交到了杜云萝手上。
杜云萝拆开来仔细看了。
信是侯老太太亲笔所书,看着那上头的字,杜云萝就忍不住笑。
外祖母还能提笔写信,可见身体不错。
侯老太太絮絮说了些家中事情,就像是杜云萝坐在她身边,与她话家常一样。
杜云萝信中请邢御医,语气很是客气,侯老太太似是不高兴,落笔时也多了几分嗔怪,说邢御医虽然受甄家供奉,但其实是穆连潇请回来的,若没有穆连潇,家里别说是请到一位御医了,连甄老太爷大概都蹬了腿了。
这句话只有侯老太太敢说,让杜云萝的两位舅母来写,谁也不敢这么写了。
杜云萝仔仔细细看了,又让洪金宝家的把顺道捎回来的给甄氏的家书送去杜府。
翌日一早,穆连潇没有出门去,而是去客房请来邢御医。
杜云萝在二门上等着,远远瞧见邢御医坐着轮椅过来。
一年多未见,邢御医看起来老迈许多,只是他的身子骨调养得还不错,休息了一夜,也就缓过来了。
邢御医还是不要人帮忙,自个儿转着轮椅。
杜云萝笑盈盈问他:“您家的小孙儿呢?没有跟您一道进京来吗?”
提起孙儿,邢御医的眉宇之中满满都是得意:“小东西上学堂了,别看桐城是个小地方,开蒙教书的先生还是本事不错的,我一来一回差不多一个月,不耽搁他念书了,反正在甄家住着,还能饿着他冻着他不成?”
邢御医眉飞色舞,时隔一年进京,他心情很是不错,等到进了柏节堂,看到吴老太君时,邢御医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僵住了。
他听云栖说过,吴老太君的身体差多了,却没想到,竟差到了这个地步,让他只用眼睛看,就能看明白了。
杜云萝察觉到邢御医的神色,心里不由一颤。
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背靠金钱蟒大引枕,笑着与邢御医打招呼。
邢御医推着轮椅上前,略一沉吟,转头与穆连潇和杜云萝道:“去外头等着吧,别碍着老头子看诊。”
杜云萝和穆连潇交换了一个眼神。
邢御医沉下了脸:“怎么?怕我胡说八道坑骗你们?”
这话一出,穆连潇和杜云萝也就不好真待下去了,与吴老太君说了一声,便退出来,到了另一头的书房里。(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五章 真言(熙月熙月和氏璧+)
彼此心中都揣着担忧,杜云萝伸手环住了穆连潇的腰身,额头抵在他的胸口。
穆连潇原本沉重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许多,拍了拍杜云萝的背,压着声儿道:“邢大人能把外祖父从鬼门关拖回来,云萝,你还怕她不能给祖母开个好方子?”
杜云萝闷声点了点头。
暖阁里,除了吴老太君和邢御医,只余下单嬷嬷一人。
单嬷嬷是明白人,走到了帘子旁,搬了把杌子坐下来,她就挡在这儿,也不叫人偷听了吴老太君他们说话。
吴老太君开口,道:“去年还想着,都这么大年纪了,这辈子大概是见不到了,没想到,今年又把邢大人请进京城里来了。”
邢御医上上下下打量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又道:“仔细看看,老婆子跟你邢大人,谁的命长些?”
“老太君,”邢御医沉声道,“都是知天命的人了,我就跟你说实话,若你还跟现在这样,你活得绝对没我长,我起码能看着我家小孙儿娶媳妇,你嘛……”
吴老太君不以为然,道:“我的孙儿都娶媳妇了,不过我知道,我看不到曾孙媳妇的样子了。”
邢御医晓得府里状况,长孙洄哥儿都还没有开蒙呢,等到他娶媳妇,笑话嘞!
也不对。
应该说,吴老太君想撑到府中再添个孩子,都未必能行。
吴老太君岂会看不懂邢御医没说出口的话,她伸出了手臂:“望闻问切,邢大人难道就只打算‘望’了。”
“一只脚在棺材里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好说话,老侯爷在世的时候,也不觉得老太君是这个脾气。”邢御医咕哝了两句,打开药箱,取出了迎枕垫在了吴老太君的手腕下,替她把脉。
手指搭在脉搏上,邢御医就下意识直皱眉头。
比起前回看诊,吴老太君的手腕上都没剩下什么肉了,皮肤发黄发皱,骨节看起来都大了三分。
脉象亦不如前回有力,是彻彻底底的衰败之症。
“想听实话,还是假话?”邢御医直白道。
“踩在棺材板上的人,听什么假话。”吴老太君道。
邢御医瞥了吴老太君一眼:“最多两年。”
饶是有心理准备,听了这话,吴老太君的身子还是微微晃了晃,连一旁的单嬷嬷都怔住了。
不想,邢御医后半截话,让两个人越发沉重,如坠冰窖,屋里摆着的炭盆一点暖意都没有了。
“两年是指你蹬腿,在那之前,你差不多就坐不起来了,只能每日躺着,最初时还能说话,慢慢的,四肢没感觉了,话也说不出几句了,再接下去,每天醒着的时候比昏睡时少多了,就算张嘴,没人晓得你说什么,”邢御医说得很明白,一字一字,“偏枯之症知道吗?就是甄家老太爷那种,他是跌了个跟斗,一夜之间就那样了,老太君你呢,跟他不同,你是一天一天严重起来。”
吴老太君的心沉到了谷底。
邢御医看在眼中,把手收回来,却没有拿走吴老太君手腕下的迎枕,道:“甄家老太爷能挺过来,是他想活着,而老太君你给我的感觉,是心已经死了,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能治病,救不了命。”
吴老太君的肩膀颓然垂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邢大人说得是,老婆子心里压着事情,光靠吃药休养,没什么用处了。”吴老太君沉默良久,露出无奈的苦笑来,“请邢大人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有些事情要跟你交了底,也请你看在老侯爷生前的那份薄面上,略助我一臂之力。”
闻言,邢御医就明白,吴老太君要请他相助的根本是内宅私事。
他做了几十年的御医,深宫里的那些腌臜事情都见识多了,何况侯门深处?
应该说,像甄家那样几乎是干干净净的人家,才是十家里也遇不到一家的,这也是邢御医愿意在甄家受供奉的缘由。
邢御医也是老骨头一把了,又断了腿,就想舒心些过日子,把孙儿养大,没心思掺合主家勾心斗角的事情。
他又不是老寿星活腻了,给自己添堵糟心。
只不过,吴老太君把老侯爷都搬出来了,邢御医也没法子一口回绝。
“说出来都不怕邢大人笑话,”吴老太君的声音压得很低,似是怕对面的杜云萝和穆连潇听见,“我府里还有两个病人,就我剩下来的那个儿子与儿媳。
儿子在元月里染了些风寒,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一直拿川贝梨子养着,不见好,老婆子不让他好;
儿媳也是元月里断了腿,接骨的时候,我让府中大夫给接歪了,她就下不了底,八月十六时,又摔了一跤,现在还是断腿,没接好。
邢大人去看诊的时候,莫要戳穿了。”
饶是邢御医见多识广,也没料到吴老太君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晓得杜云萝和周氏受过二房暗算,用了些不该用的药,以为是府里又出了些状况,吴老太君想让他帮忙查出毒根,开方子医治。
却不料,与他想的恰恰相反。
吴老太君对儿子、儿媳动了手,还让他别拆穿。
“老太君知道了些什么?”邢御医直截了当问道,“你那大儿媳吐血的毛病,你晓得了?”
吴老太君没有否认,她按了按眉心:“我晓得不少事情,比他们希望我知道的要多,也比他们知道的更多。”
“我不爱搅和这些事情,”邢御医缓缓开口,“但视而不见比让我直言相告,简单多了。”
吴老太君明白了邢御医的意思,如释重负地道了一声谢。
邢御医这才把迎枕收回了药箱里,道:“说起来老太君也是我的一个病人了,医者之心,我不希望你就这么半死不活过两年,要是还没撑到两年,更加砸我的名号。
只是你的心结在对唯一活着的亲儿下手这里,我解不开。
还是之前那句话,都老了,都是一脚在棺材里的人了,别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
吴老太君笑了起来,比之前轻松不少:“这些乌七八糟的,别跟连潇他们讲。”(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六章 岔气(十三更)
邢御医点头应了,见吴老太君精神不振,他一面开方子,一面道:“都一样,都是债。
说句大不敬的,有人觉得那九五之尊的宝座是好东西,只得不顾兄弟父母儿女,谋逆去夺;
有人眼红公候伯府的爵位,捞不着的就想着法子抢;
看起来是厉害,其实啊,跟乡中平头老百姓抢家里那几块碎银子、几个铜板,是一路货色。
看看老头子我,自从告老就是坐吃山空,儿子一死,我又不赚穷人铜板,我那混账儿媳就变着法子要我命了。
这双腿啊,就这么生生废了,为的就是那么些银子。
全搬出来,搁你们府上,还不抵一个院子里几个大丫鬟一年的月俸钱。
别的够不着,就只能强抢这些了。”
吴老太君舒了一口气,道:“说得是,其实都一样。”
单嬷嬷见吴老太君和邢御医交代完了要紧事情,才过去请了穆连潇和杜云萝回来。
穆连潇大步迈进来,问道:“邢大人,我祖母的身体如何?”
“不好,”邢御医说完,指了指桌上的药方,“好好用药,其他事情别总挂在心上。”
杜云萝去取过药方,唤了秋叶进来,让她依着方子去准备。
吴老太君有些疲乏,让邢御医去风毓院里,替穆元谋和练氏看一看。
杜云萝留下来伺候吴老太君,穆连潇陪着邢御医过去。
风毓院里得了信,穆元谋站在外头等着,见邢御医过来,拱手唤了一声“大人”。
邢御医抬着头看他:“我听老太君说,你咳嗽的毛病一直就好不了?”
穆元谋垂眸,道:“是,旁的也没什么不适,就是咳嗽。”
一行人入了正屋里。
练氏瞪大眼睛看邢御医给穆元谋诊脉,心里擂着鼓。
她知道邢御医医术了的,但她不信任。
邢御医说,穆元谋是冬日染病时邪风入了心肺,咳嗽了这么久了,心肺伤着了,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调养回来的,只能慢慢来,总归这毛病死不了人,就是不舒坦些。
穆元谋整着袖口,淡淡道:“死不了人吗?那就行了。”
邢御医又给练氏看腿伤。
他自己就坐在轮椅上,练氏又不好动弹,按压判断时很不方便。
虽然吴老太君交了底,邢御医知道练氏的断骨头根本没有接上,但唱戏唱全套,样子还是要做的,他吃力得按压练氏左腿的几处骨头。
刚开始没使上多少劲的时候,练氏就开始丝丝抽气,等吃上劲道了,饶是练氏强忍着,都吃不消地哇哇大叫起来。
邢御医充耳不闻,直到练氏痛得差点儿要厥过去了,他才罢手。
“断了的骨头跟碎了的镜子一样,再黏糊黏糊,还不全是裂缝?”邢御医说得很直接,没有丝毫保留,“又是第二回断了,我也说不好以后还会不会断,最难医治的就是这些骨头的毛病。你看我,我就不折腾了,断了就是断了,往轮椅上一坐,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坚持想站起来,就跟你一样,又断了。”
练氏痛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块了,这些会儿根本还没缓过来,她一个字都不信邢御医的,只是想反驳,又反驳不了。
一来是她痛得说不出话,二来是邢御医的确坐在轮椅上,两条腿都废了。
世人是不喜欢轮椅的,只要有朝一日能站起来,绝对不坐在轮椅上。
练氏也是一样。
她是满心思要做定远侯母亲的人,以后要当府里的老太君的,让她去坐轮椅,这不是让满京城的人笑话吗?
邢御医看得出练氏在腹诽些什么,冷冷一笑,道:“别听不进去,老头子的话就摆在这儿了,你的腿是你的,爱折腾就随便折腾,反正痛得岔气的人不是老头子我,整日里只能躺着的也不是老头子我。”
只听口气,穆元谋就知道邢御医不快了。
邢御医的脾气大,当时连老侯爷都不放在眼中,那些旧事,穆元谋是清楚的。
闻言,他清了清嗓子,拱手谢过了邢御医:“内子养伤半年多了,心情烦闷,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练氏憋着嘴,气得咬牙切齿。
邢御医大大方方受了礼,哼了一声算作应下。
方子开了,自有人收下去准备。
穆元谋送邢御医和穆连潇出去,练氏留在正屋里,说话都发抖:“信他?他就差点把我的腿又给弄断了!这是诊断伤势还是故意为难我?他开的那什劳子的方子,我不喝的。”
朱嬷嬷由着练氏发泄脾气,等她喘着气骂够了,这才端了盏茶给练氏润嗓子,道:“您说不喝,那就不喝吧。”
反正练氏是断骨,要靠慢慢养着,吃药对她的效果并不大,朱嬷嬷也不愿意为了这么点事儿与练氏争。
练氏不用,穆元谋那里还是接了方子的。
青松亲力亲为,抓了药之后,在庑廊的背风处支起了小药炉。
邢御医既然来了,也没推辞,给定远侯府上下都诊了诊。
周氏前回用了邢御医的药,可惜只用了一帖,并没有按状况调整方子,体内旧毒素去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还看不出来,等和吴老太君一样上了年纪,兴许积攒的旧毛病就涌出来了。
邢御医开了新方子,叫周氏好好调养。
庄珂也来了,宫中的御医前回与她说过,她的确是在生洄哥儿时伤了根本了,能怀上显哥儿是老天爷开眼,再往后也是一样。
邢御医说得很直接,让庄珂死了那份心,底子伤了就是伤了,若再生养,不说孩子落不落得下来,连大人指不定就赔进去了。
庄珂听了,倒也没有多少意料和遗憾。
当初晓得的时候就接受了,显哥儿是意外之喜,她性子又随遇而安,不会患得患失。
邢御医在京城停留了几日。
杜云萝和穆连潇私底下问过邢御医,吴老太君的身体到底能撑多久。
邢御医的轮椅没有停下来,沿着穿堂的青石板面,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就好像是碾在了心上。
“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邢御医的声音有些哑,他似是夜里没歇好,说话都阴沉了些,“不过也确实到了年纪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七章 孝顺(十四更)
沉默无言。
邢御医哼了一声,道:“倚老卖老说句你们不爱听的,什么叫知天命?就是冥冥之中都是注定的,生死簿上记着呢,当大夫的,从来都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这话对其他人说一说,大抵是能听进去的,可对上穆连潇和杜云萝两人,都不行了。
若说天命使然,那今生被杜云萝亲手扭转的又如何说?
前世红颜薄命的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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